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回家(四)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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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回家(四)

雨季的森林里隐藏着无数的危险,疾病便是其中之一。

在张文杰的印象中,所有的病状都是从拉肚子开始的,先是腹泻,然后就是呕吐、发烧、浮肿、昏迷,最后死亡。拉肚子的原因很多,有可能是受凉感冒、有可能是蚊虫叮咬、有可能是感染了病毒、也有可能是喝了不干净的水……但许多年以后,张文杰才忽然意识到,木匠采来的那些土茯苓或许也是祸根之一。茯苓是“凉性”的药物,体壮的人吃了能清热润肺,而对体虚的人却有很大的损伤,可惜当时的人们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大家只知道这东西能“解毒”,只知道它的淀粉多、顶饿,于是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猛吃了不少,以至于产生了严重的后果。

疾病使人们的体力迅速崩溃,使原本就十分艰难的行军变得更加痛苦。为了减轻负重,许多人陆续丢掉了行李和装备,但是,张文杰却还不能抛弃自己的邮包。

张文杰的行囊里装着眉苗邮局的汇票,在当时,缅甸和云南的邮政汇兑是由英国银行担保的,所以这些价值不菲的票据不仅关系到中国邮差的饭碗,还牵连到大英帝国的声誉。从进入邮局的第一天起,张文杰就很清楚那贴着红色椭圆形标签的“英国汇票”对邮差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在逃亡的路上,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时刻呵护着肩头的邮包,不敢有丝毫的差错。

而现在,这邮包里又增添了新的意义——包里面装进了木匠的家书。自从人生头一遭 “写”信之后,木匠就对鸿雁传情的功效充满了期待,他时不时地凑在张文杰的身边,或者询问有关邮递业务的种种规矩,或者诚惶诚恐地打量着那红色的帆布口袋(英式邮包是红色的),就好象邮差的包袱里藏着的不是普通的邮件,而是他念念不忘的方细妹似的。

也许是受到了木匠的感染,其他人也开始谈论有关家庭和亲人的话题。

“该成家就成家吧。人一辈子总要做几件不划算的事,娶妻生子也无非是这样”,冯胖子的观点特别独到。

“怎么?胖子,你觉得成家很吃亏么?”

“那是当然,养老婆养孩子都是折本的买卖。看看我,家里五个讨债鬼,从早到晚要吃要喝,将来还要分家产,真是做牛做马也应付不来……”,冯学名拍着巴掌直喊冤,可脸上的表情却是美滋滋的,让人觉着他其实是在炫耀而不是在诉苦。

也有人试探着问:“陈长官,你有孩子么?”

“我还没有成家呢” 陈瑞琥淡淡地答道。

“哎呀呀?怎么会?”在大家的观念中,当官的有姨太太很正常,没有老婆却比较奇怪。

“未婚妻被困在沦陷区了……”,陈瑞琥摇摇头,好象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可是,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子却突然开了口:“你爱不爱她?如果爱,怎么会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在当时,“爱”这个词是很新潮的,军队里很少有人说,而这么一个“肉麻的字眼”居然会从杨子的嘴里冒了出来,大家都不免吃了一惊。陈瑞琥显然也十分意外,他愣了老半天,才讷讷地回答道:“嗯……我当然爱她”

不断扩散的疾病影响了行军的速度,队伍在泥泞的山道上艰难地挪动着,走一步停两步,慢得象蜗牛一般。陈瑞琥的呵斥显得更加严厉了,他现在除了开路,还要经常回过头去催促掉队的士兵,疲劳和焦躁使他的举动几近癫狂,那苍白的面孔也因此变得象魔鬼一样的狰狞。

人们就在这疯狂的吼叫声中行进,周围的环境也在行进的途中悄悄发生着变化。随着海拔的升高,原本遍地丛生的荆棘逐渐稀疏了,地面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苔藓,那原本气势汹汹的山洪也逐渐变小变弱,最后分化成了漫延在苔藓间的细流。大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气温渐渐降低,林地里的蚊子少了,蚂蝗却又多了起来。

灰褐色的蚂蝗就象是森林中的刺客,鬼鬼祟祟地布满了整个山野。旱蚂蝗(山蚂蝗)藏在树上,水蚂蝗躲在泥里,小的比火柴棍还要短,大的却比泥鳅还更粗,蚂蝗身体的两头都各有一个吸盘,叮住人就猛吸血,死也不肯放口。刚开始,大家还想尽各种办法去驱赶这讨厌的怪物,但很快就发现一切的努力全都是徒劳无功的,所以到最后干脆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无论多少蚂蝗叮上来也只是随手拍一拍就算了事,这样没过多久,所有的人都被咬得遍体鳞伤了。可是,那蚂蝗的攻击却是永无休止的,咬在身上和脸上倒也罢了,不过是被吸掉点鲜血而已,可咬在腿上却很麻烦,雨季的山林里处处都是泥沼,大家的双脚成天都泡在水里,几天过后,被蚂蝗叮咬过的伤口就会受到感染,逐渐肿胀起来,发炎、化脓、甚至溃烂,每踏一步都痛得钻心。

除了蚂蝗,森林里还有许多凶猛的野兽,但大家却并不特别害怕,因为有杨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每隔一阵就乱打两枪,还有木匠拿着根长竹竿,每走几步就猛扫一通。这种“鸣枪开道”“打草惊蛇”的办法看起来十分管用,在森林里走了许多天,豺狼虎豹毒蛇长虫都躲得远远的。

只可惜,这样的好运气终究也有用完的时候。那一天,队伍刚爬上一个陡坡,杨子照例又朝天上开了一枪,可没想到,枪响之后,前方忽然传出一阵暴躁的吼叫,接着就看见木匠丢掉手中的家什,兔子一样地往回跑,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密林深处就猛然出现了一座青灰色的小山——原来是惹到大象了。

野象是绝对的森林之王,人在丛林里是跑不过大象的,唯一的逃生办法是赶紧爬到足够结实的大树上去。张文杰一边狂奔、一边拼命甩掉肩头的邮包——他知道大象虽然是近视眼,但却跟野牛一样对红色的东西特别敏感。在缅甸邮局,时常会有背红色邮包的邮差受到大象的攻击,现在遇到了狂怒中的野象,他当然更不敢背着这信号旗一样的东西招惹是非。

前面有棵大榕树,陈瑞琥他们已经爬了上去,张文杰也连滚带爬的朝着那儿跑,刚跑到跟前,就听见树上的木匠一个劲地嚷:“张先生,邮包!邮包掉了”,他还来得及做解释,那小伙子就“嗖”的一下窜了出去。

没有人比木匠的动作更灵活了,但即便如此,却还是逃不过野象的追击。野象的速度并不快,但步幅很大,人在前面转来转去的跑,它就在后面象坦克一样的冲,碗口粗的树木被它一撞就断,泥泞的草地被它踩出了水洼,它的獠牙上翘、鼻子乱甩,断裂的树枝树叶被带得遍地乱飞,眼看它气势汹汹的样子,大家都在喊:“木匠快跑!”“木匠,把包扔掉!”——树上的人把枪栓拉得“咔啦咔啦”响,但却不敢开火,因为先前听人说过,森林里的野象都是成群结队的,倘若只打死了其中的一两只,其他大象非一路追来报仇不可……

大象越追越近了,木匠拼命地奔跑。他终于跑到树下了、他终于抓住藤条往上爬了……可是,他还爬得不够高,大象的鼻子猛烈地砸中了他的后背,他闷哼一声,就随着那装着家书的邮包一起栽了下去。

木匠死了,被埋在异国的森林里。木匠死了,所有人都感到了死神的临近。

山上的野草千奇百怪,谁也不知道有毒没毒,但实在饿极了,大家也只好选择一种看上去比较稳妥的,然后轮流带头“试吃”。张文杰也曾经“试吃”过几次,除了味道苦涩之外,并没遇到很大的危险,但其他人却没那么幸运了,冯胖子在闻“食物”的时候被一只蚂蝗钻进了鼻孔,从此鼻血不止,还有个士兵刚尝了一口野菜就喊“辣”,赶紧吐掉已经来不及,没过多久就惨叫着死去了……

一天接着一天,不断有人倒下,疲惫的队伍逐渐被死神所吞噬了。在这死亡的道路上,饥饿和疾病当然是难以抵御的两大恶魔,但张文杰却觉得,最终造成致命打击的,其实是人们内心里面那越来越深的绝望。

昏黯郁闭潮湿的森林不仅让人迷失了方向,还让人迷失了时间,最终,又让人们失去了对前途的信心和希望。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议论: “每天这么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即便走出去,恐怕日本也打下云南了”,“云南?云南在什么方向还不知道呢”……可是到后来,连这样的牢骚话也没有人说了,队伍里死一般沉寂,人们只是默默的走着,眼神呆滞、动作迟钝,孱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就象风雨中无助飘零的落叶。

在这地狱般的道路上,有人开始给家里写信。但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写信的人常常会在交代完自己的嘱托之后就悄然逝去了,没有挣扎、没有反抗,瘦弱的身体静静地睡在雨地里,似乎灵魂已经随着信笺飞走,只在异乡留下了一副空空的躯壳。这样的情形让张文杰感到非常沮丧,他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死神的帮凶,于是,他决定不再接受任何人的邮件。

——这时候,活着的人已只剩下陈瑞琥、杨子、冯学名和张文杰自己了。

张文杰的脚趾溃烂了,小腿肿得跟大腿一般粗,膝盖不能弯曲,稍稍一动就疼得钻心。在他旁边,冯学名双手抱头直哼哼,自从被蚂蝗钻进了鼻孔之后,这可怜的家伙就开始流鼻血、发高烧,脑袋也肿得象皮球一样。

“唉,要是有一点麻油就好了,只要两滴,涂在鼻子上,蚂蝗就能出来”,可是,在这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里,怎么可能找得到麻油呢?

找不到麻油,杨子却找来了芋头。芋头是生长在附近山坡上的,个头有鸭蛋那么大,煮熟之后香气四溢,大家好些天来一直在吃野草,含在嘴里扎舌头、吞进肚里扎肠子,现在猛然享受到了这么滑软酥糯的美食,顿时乐得大快朵颐。

“啊呀,从没觉得芋头有这么香”

“我们家乡的芝麻芋头糕,那才叫好吃呢”

“还有荷叶芋头饭,把芋头、糯米、南瓜、番薯和猪肉用荷叶包上,放在蒸笼里蒸,那味道,哎哟哟!”

“有一种东西你们肯定没吃过”,陈瑞琥说:“把芋头剁成泥,做成汤圆的模样,里面裹着玫瑰和蜂蜜糖……”

“那是小布尔乔亚的爱情!”杨子突然大声喊出了那食物的古怪名称,清瘦的脸上瞬时焕发出一种灿烂的光彩,大家这才发觉,原来这成天愁眉苦脸的小伙子笑起来其实是很好看的。

吃饱喝足,就开始搭建营帐。营地是设在一片稀疏的林地里的,这附近没有遮天避日的参天大树,空气比较顺畅,仰首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头顶上黑沉沉的乌云。四周的树木好象是被雷电击中过,林地间满是山火之后的灰烬,而就在这片灰烬之中,冯胖子却发现了一株奇怪的高杆植物:“咦?这里怎么会有包谷?”

仔细一瞧,没错,那茎杆挺直、侧叶宽大的青绿色植物虽然还没有结穗,但分明就是一棵玉米。

“这有什么奇怪,既然能有野芋头,当然就有野包谷”,张文杰不以为意。

“瞎讲,我吃了几十年干饭,从来没听说包谷也有野生的”

想一想还真是这样,大家顿时都疑惑起来,再看看周围的灰烬,觉得也有些蹊跷。

“山火好象是顺着山坡烧上来的,不是被雷劈过的样子”

…………

几个人越想心里越忐忑,陈瑞琥终于忍不住了:“这地方确实有点古怪,我到周围去看看”,然后拎着枪就走了出去。

长官亲自搞侦察,其他人则继续建窝棚,一边干活还一边犯嘀咕。

“胖子,你说,这附近会不会有人家?“

“哎哟……有人家就好了。可是这深山老林的,什么人会在这里安家呢”

正嘀咕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寻声望去,只见陈瑞琥正连滚带爬的往回跑,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奇形异状的怪物——哇呀呀,那是野人追来了!

莱别山里的“野人”其实就是缅甸的克钦族(中国的景颇族),因为长期生活在深山之中,习惯上也被称为“峨蛮”或者“山头人”。早先,克钦社会是处于奴隶制阶段的,但在英国征服缅甸之后,克钦人就出现了分化,一部分接受了殖民者的“教化”,另一部分则退进森林、过起了原始的生活。森林里的这些克钦人以狩猎为生,农耕水平非常落后,他们没有文字,风俗怪异,再加上极少与外界发生接触,所以久而久之,就被以讹传讹的当成了“野人”。

山上的芋头和玉米全是“野人”种的。克钦人没有农具,也不懂得精耕细作,他们种地的办法就是在山坡上放把火,然后把种子撒在灰烬里任其自由生长,这样的庄稼当然看上去跟野生的差不多,所以也难怪张文杰他们一时间没能分辨清楚。

谁也不晓得陈瑞琥是怎么招惹来那么多野人的,反正大家发现危险的时候,他已经被无数的长矛和砍刀的追逐着,就好象狼奔豕突的野兽一样。雨中的山坡泥泞不堪,可怜的陈长官跑两步就摔一跟头,狼狈极了,而那些野人却健步如飞,一边呐喊一边把号角吹得“呜呜”作响。眼看着野人们越追越近,陈瑞琥手里的勃郎宁左瞄瞄右瞄瞄、不知道该朝谁开枪才好……

就在这时候,杨子杀到了。小伙子挺胸挡在陈瑞琥的身前,冲锋枪连续的扫射,密集的弹雨打得四周草木横飞,那刺耳的号角也在这“哒哒哒”的枪声中平息下来。

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如同先前突然出现时一样,神秘的野人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惊魂未定的张文杰们却不敢再做停留,因为天色已经渐渐变暗,谁也不知道那帮古怪的家伙会在晚上采取什么样的举动,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拔营、溜之大吉。

几个人又重新钻进了郁闭的密林里。张文杰一手杵着拐棍、一手搀扶着昏头昏脑的冯学名。如果照以往的规矩,前面有杨子负责开道,大家只要跟着走就行了,但现在的情况却发生了变化,一向行动敏捷的杨子居然越走越慢,渐渐落在了后面,到最后竟然僵直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先前和野人搏斗的时候,杨子的腿上中了一箭。那野人的弓箭其实只是根前端削尖的小木棍,连箭头也没有,看上去就跟小孩的玩具差不多。可没想到的是,才不过一两个小时的工夫,原本毫不起眼的伤势就剧烈恶化了,杨子的全身乌紫、四肢麻痹,当人们把他从泥地里扶起来的时候,这位向来沉稳冷静的汉子已颤抖得象风中的落叶,哆嗦了半天才嘟哝出一句:“完蛋了……箭上有毒”

“不能完!没有完!起来!我背你回家!”陈瑞琥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时的喊叫只不过是无法实现的空话。

“回家……”杨子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中式的牛皮纸信封,那信封上面还贴着一枚国内邮政的民信邮票(图案为孙中山),显然是在很早以前就准备好了的。但奇怪的是,杨子并没有把信交给身边的邮差,而是递到了陈瑞琥的手里。

“回家……不要辜负了……爱人”

张文杰不知道杨子所说的“爱人”究竟是他自己的情人还是陈瑞琥的未婚妻,但他分明看到,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那两位刚烈倔强的男人的眼里都流出了温情的泪水。

“that's my spirit calling my name, lover's voice are so clear in the night, its the most soft music in the world”(那是灵魂在呼唤我的名字。爱人的声音在夜间是多么清婉,如同世间最优美的音乐)

弥留之际,杨子念了一句英语,虽然声音很低,但吐词却很清晰。张文杰是信奉基督教的,他觉得这段话怎么听也不象是祈祷词。

“这是什么?”

“《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五幕第三场”,陈瑞琥轻声回答。张文杰不禁吃了一惊——自己先前还在给别人当英文翻译,却没想到人家居然是懂莎士比亚的。

杨子死了,陈瑞琥很伤心,而原本很爱哭的冯学名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冯学名的脑袋越来越大了,脸上的皮肤肿得几乎透明。几天来,他不仅鼻子流血,耳朵也开始流血,甚至眼球上也布满了红色的斑点。

“痛死了,那只蚂蝗一定钻进了脑子里”,持续的高烧把这可怜的胖子整治得晕晕忽忽,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却又被剧烈的头疼折磨得痛不欲生。

“再忍忍,走出森林就能找到香油了”,张文杰第一百遍的安慰他。

“是的是的,有香油就好了,两滴香油就能把蚂蝗弄走”,冯学名一边说、一边又忽然傻笑起来:“张先生,你说好不好玩,我就是开磨房的,家里有上百桶香油,我把香油卖给饭馆、卖给军队、卖给不相干的人,现在自己却需要两滴香油来救命,你说这好不好玩,哈哈哈,反正我觉得很好玩……”

冯学名的笑声听起来跟哭嚎一样,但他的面孔却始终是木木的没有表情,张文杰心想,这也许是他的脸颊肿胀得太厉害了,以至于阻塞了泪腺、封闭了控制表情的神经。

自从杨子死后,陈瑞琥就陷入了沉默之中,行进的路上再也听不到那声嘶力竭的喊叫。他默默承担起了杨子先前的工作,探路、搭营帐、寻找食物,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独自守在篝火旁,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暗暗啜泣。

“陈长官不会有什么毛病吧,样子怪怪的”

“是啊,先前很讨厌他大吼大叫,现在倒希望他多喊几声才好……”

终于有一天,陈瑞琥又再次喊叫起来。

那是一天的傍晚,几个人正准备宿营,前面的坡地上林木比较稀疏,似乎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场所。刚走过山坳,前面探路的陈瑞琥忽然大喊了一声:“王八蛋!没有天理,王八蛋!”

走近一看,只见空旷的林地上静卧着许多窝棚,每个窝棚的前面都架着五支五支搭靠在一起的步枪,步枪已经生锈了,整座军营就象是睡着了一样悄无声息——原来,这里正96师遗弃的营地,经过许多天的跋涉,大家竟然又转回原地了。

营地中的窝棚已经倒塌了,棚里的死尸被动物叮咬得只剩下累累白骨,但残破的军服上还依稀可见“陆军第96师287团”的胸标。这触目惊心的惨状让张文杰倍感凄凉,他觉得眼前的惨景仿佛也预示着自己的宿命,万念惧灰之下,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没有人能够安然入睡。陈瑞琥在山上跳来跳去的怒吼,骂土地山神、骂天王老爷、骂魔鬼妖怪,并且还时不时的掏出手枪“嘭嘭”的开火,好象要用武力消灭“鬼打墙”的祸害(当时民间把这种迷路的状况叫做“鬼打墙”)。冯学名魔怔似的坐在火堆旁发呆,半夜里,他突然钻进了张文杰栖身的窝棚,并且鬼鬼祟祟地拿出了两颗牛奶糖。

那真是英国的牛奶糖,经过这么长时间吃野草尝野果的日子,这家伙居然还藏着这么高级的食物!张文杰的喉咙里都快要伸出手来了,但他心里很清楚,冯胖子这时候拿糖果出来,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张先生,求你给我带封信”

“不带!要带信你自己带”,虽然很谗,但张文杰却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原则。

“回不去了……陈长官发了疯,我也走不动了,只有你能回去。你是个邮差,对不对?你是送信的,菩萨会保佑你……吃了这两颗糖,赶紧走吧,你一定能走回去”

“我不干。当兵的都顶不住,我一个小老百姓,为什么还要替你们当邮差”

“先生,求你啦” 冯学名扑通一声跪下来,“我们当兵的打了败仗,但先生你不能不干邮差啊……死在这荒山野岭是我们的命,可先生你不一样,你不送信,家里人不晓得音信,连纸钱都不知道怎么烧呀……”

无论怎么哀求,张文杰也不肯接收冯胖子的信件。他很清楚,这时候的家书其实就是遗书,他实在无法承受这样沉重的嘱托,他希望人们能够把各自的思念保存在心里,尽量活下去,而不要托付给他这个不堪重负的邮差。

但第二天,冯学名却还是死了。他静静躺在窝棚里,胸前插着一把刺刀。

他的身边摊着一方包袱皮,里面放着宝石、翡翠、戒指、手镯、项链……而在这些琳琅满目的财宝上面,摆着一封麻纸写就的书信,信上还压着两颗牛奶糖。

“唉,你这个蠢家伙啊……”,张文杰一边责骂着,一边俯下身去把那封书信揣进怀里,也就在这时候,他惊异地发现胖子的脸蛋似乎没有先前那么肿胀了——几滴泪水,正顺着那张早已经没有表情的脸颊,静静的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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