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赖永初(四)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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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赖永初(四)

国太寺位于东溪镇以西、綦江城西南,是个驿道边的小村庄,村子的两旁是起伏的丘陵,山坡上还竖着一座不知道供奉什么人的小庙。大概是因为兵慌马乱的缘故,村里的百姓早就跑光了,绿茵茵的山谷间只留下十几幢灰不灰白不白的石头房子,孤零零静悄悄,连狗吠鸡鸣的声音也听不到。

辎重队预定的目的地是高庙子兵站(今綦江县郭扶镇高庙村),走到国太寺这里就只剩下大约四十里路的行程。眼看连日的跋涉即将结束,大家的心里都很高兴,几个队官哨官已经开始策划着大吃大喝一番,个别胆大的还提议要不要到镇上去找个“花猫”(娼妓)来耍耍……可就在这时候,前哨却忽然呱噪起来,黄道彬管带捧起“千里眼”一照,才发现迎面呼啦啦跑来了一大帮丢盔弃甲的贵州兵——显然是刚吃了败仗。

这些败兵全都是黔军。据他们讲,中午的时候,处于战线后方的龙台寺兵站(今綦江县郭扶镇龙台村)突然遭到北军的袭击,兵站的守卫当时正在睡午觉,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端了老窝,只逃出来一个正目棚长,这个棚长急忙跑到高庙子兵站报信,可他前脚刚到高庙子,北军后脚也杀到了。两个后勤基地相继失守,粮秣军需全都付之一炬,前方的将士瞧见后方烈焰冲天,立刻军心大乱、全线崩溃下来……部队现在已经乱了套,大家只知道滇军(华封歌团)或许还守着东溪的分水岭,可黔军的总司令、梯团长、以及第五标、第六标的长官们跑到了什么地方,那就谁也弄不清了。

猛听到这个噩耗,一帮人全都慌了神——大家满腔喜悦地从贵州出来,歌声嘹亮、趾高气扬,原以为可以一路顺风的直奔重庆,却没想到祸从天降,连綦江的影子还没有见着,先就撞进了溃败中的战场——时运不济,“三十六计走为上”,呆了半响,黄道彬拨转马头就想往回走,几个哨官也脚底抹油准备开逃,可这时候,队官周西成却一把拦住了马头:“黄管带,跑不得”

“怎么跑不得?”

“北军是轻装追击,我们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撵上的”

“把行李甩了,我就不信跑不赢”

“辎重可以甩,但那些家眷却甩不掉,万一搞丢了个把人,大家跑回去也脱不了干系”

一句话让众人都傻了眼,的确,这队伍中间除了扛弹药运物资的马夫挑夫之外,还有一群乘轿子坐滑竿的太太小姐老爷少爷。这些人有的只是单纯的想去重庆玩一玩,而有的则是早就活动好了关系、准备到四川去谋个官职肥缺,这些男女老少虽然既打不了仗也走不动路,但却个个都有不得了的背景,如果大家撒手开溜、任凭他们被敌军所虏虐,几个担任护卫的小军官还真的交不了差。

“那你说,怎么办?”黄道彬这时候也没了招。

“守!守住村子,等援兵来救”

“鬼晓得援军会不会来?”

“肯定来,有这些老爷太太在这里,不怕他们不来!”周西成回答得很干脆,清瘦的脸上充满了自信的光芒。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坚守待援了。

各哨哨官着手布置阵地,蒋在珍文书则跳上快马、急如星火地赶往东溪镇报信,周西成和附长(副连长)毛光翔站在路口大呼小叫:“黔军兵站在此!各位弟兄速来归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官官升一级,要钱赏大洋五十!”

先前被吓得哭哭啼啼的官员家眷这时候也突然醒过了神,纷纷掏出钱包、挥舞双手,象寻找救命稻草似的尖声狂叫:“现钱,有现钱啊!”

人群里,杨蔗杆也跟着“现钱现钱”的乱吼,可赖永初知道他根本是在凑热闹,这小子一路上都在跟当兵的赌牌九,身上的铜板都输光了,哪里还有什么现大洋。赖永初自己的“百宝褂”里倒还真的揣着六百块大洋,可他并没有捐献出来的打算。他知道,那些有钱的老爷太太这时候愿意慷慨解囊,无非是为了花钱保命,所谓“钱财乃身外之物”,这也合乎情理。只是,自己身上的这笔款子却不仅仅是钱财而已,它是未来的希望,它承载了全家的前途和生计,那是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万不能轻易放弃。

山坡上,有钱的没钱的人都在咋呼。不过,这虚虚实实的诱惑还真的引来了不少乐意“升官发财”的亡命徒,才一会儿的工夫,国太寺的兵马就增加了许多。于是乎,一帮穷途末路的贵州兵就在村子里忙活开了,凿墙的凿墙、掏洞的掏洞,把一座原本安宁平静的山谷折腾得乌烟瘴气。

时间匆忙,黔军的防御方案也很简单——周西成带人守村子,黄道彬带人守山坡——号令下达之后,当兵的各就各位,老百姓也赶紧找地方隐蔽起来,有的躲进树林,有的钻入草丛,赖永初则把自己的藏身之地选在了山坡上的破庙里。

这小庙同时也是黄道彬的指挥所。庙里没有庙祝,神案上立着个黑乎乎脏兮兮的泥塑雕像,香炉被掀翻了,供台上堆满了子弹和炸弹,一群神色紧张的人们就在这凶器、佛具和莫名其妙的菩萨之间窜来窜去。

黄管带眉头紧锁、神情肃穆,手捧着“千里眼”东张西望,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用不着那个望远镜,大家凭肉眼也能清楚地看见阵地上的情形。

北军是从北面开过来的,领先的大约有五六十人,这些兵的装束乱七八糟,军装外披着各式各样的马褂棉袄,枪上还挑着花花绿绿的大包小包。队伍游游荡荡的来到国太寺前,村子里“噼噼啪啪”射出一排子弹,他们好象吃了一惊似的站住了脚,接着,山坡上又“噼噼啪啪”的响了几枪,这帮家伙就丢下包裹,忙不迭地逃了回去。

“打赢喽!打赢喽!”围观的民众纵情欢呼起来。

“镇静,镇静些” ,黄道彬装腔作势地摆摆手,紧绷着的面孔也露出了几丝笑容。

只可惜这笑容还没来得及消退,刚跑回去的那几十号人又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大队人马,远远望去,那土黄色的军服漫山遍野的好大一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时间,山谷里“嗲哒——嗲哒”的军号声此起彼伏,枪声、炮声、喊杀声一阵紧过一阵。黄管带这时候也顾不上再拿着望远镜东瞄西瞄了,他挥舞指挥刀,一会儿冲着当兵的吼:“快打,快打,给我顶住”,一会儿又对着老百姓骂:“是不是想看稀奇?你要看,老子发杆枪让你到前头去看……”

赖永初当然不愿意到前面去看热闹,所以他老老实实回到庙里,规规矩矩地钻到了供台底下。可杨蔗杆的好奇心却依然高涨,他忙碌极了,一会儿爬出去打探军情、一会儿又爬回来报告战况。

“赖大,安逸!北洋冲上来四盘,被我们打回去三盘”

“那还是冲上来了?”

“没有啊,没冲上来”,还没等弄明白那三盘四盘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小子又说开了:“听,这是我们的蓖子炮,最火暴……听,那是北洋的花机关枪,更火暴!”

杨蔗杆比手划脚的讲了半天,赖永初却越听越糊涂。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快就明白了战局的险恶——因为外面的枪声已经越来越密了,因为北方口音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了,还因为,黄道彬管带已经让老百姓自求多福、各自逃命,他马上就要退出战斗、撤出阵地了。

黄道彬打算撤退,可毛光翔和王家烈却不答应,因为队长周西成还带着两个哨(排)守在山下的国太寺村,如果失去了山上的掩护,他们肯定会被敌人包了饺子,非全军覆没不可。

“哎!我们现在成了北军的主攻目标,再不撤,过一会就走不脱了”, 黄管带急得脸色卡白,但他的部下却不为所动。

“走不脱就一起死,不讲义气的事不能做!”

“要撤也要等周队官先撤出来!谁敢陷害兄弟,老子一刀剁了他!”

大冬天的,毛光翔和王家烈却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浑身的肌肉被硝烟熏得乌漆墨黑,两个人呲牙咧嘴、怒目圆瞪,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早在进川的路上,赖永初就知道六标三营第十队有个叫“继群绍佩用”的团伙(周西成字继斌、毛光翔字群麟、王家烈字绍武、江国璠字佩玙、犹国材字用侬),彼此的关系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五兄弟中,王家烈比毛光翔要大几个月,而毛光翔却又比王家烈早出道几年,大家算来算去也不知道谁排在前面更好,于是干脆把他俩并列为“二哥”,现在看来,这毛老二和王老二还都是挺讲义气的,关键时刻不含糊,真没有辱没“二哥”的名头(武松也是武二哥嘛)。

带兵的哨长不走,当管带的也只好留下,可不打仗的老百姓却必须尽快溜之大吉。赖永初紧跑慢跑钻进了山间的竹林,回头望去,山下的战场已是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穿黄色洋布军服的北军和穿灰色土布军装的黔军厮缠在一起,枪声、爆炸、刺刀的撞击和凄厉的喊叫震撼着整个山谷,让绞杀的战团在烟与火之中显得愈加恐怖而惨烈。赖永初不知道这些黔军还能够支撑多久,但他却明白了黄道彬刚才所说的话——他们这时想跑也跑不掉了。

然而,就在这危急的时刻,山麓间居然杀出了大队人马——周西成先前的预言终于得以实现,援兵到了。

在得知官员家眷被困国太寺之后,第六标标统胡忠相立刻亲率卫队前往救援,接着,第五标的一个连和滇军的两个营也相继赶到,战场的局面迅速被援军扭转了过来。

周西成赢了。由于第十队的顽强阻击,北军的攻势受到了遏制,全线溃败的黔军获得了喘息和调整的机会。而更重要的是,周队官的坚决和果断不仅挽救了黔军急需的弹药物资,还保全了许多尊贵的官亲家眷,给惊惶的长官们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当天,辎重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东溪镇,护国军右翼总司令戴戡(黔军)和参谋长殷叔恒(滇军)盛宴犒赏第十队的功臣,杯盏之间,周西成仿佛成了长板坡的赵子龙、当阳桥的张翼德、救皇嫂的关云长,俨然如力挽狂澜的大英雄一般,威风凛凛、容光焕发。

这“五虎兄弟”的铁血情谊也感染了刚从生死边缘逃命出来的年青人。酒酣耳热之余,杨蔗杆忽然提议:“赖大,我们也来拜个把子吧”。

“好!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于是,这两个行商途中的小伙计就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缔结了生死之盟。

北洋军的凌厉反击一度使黔军几近崩溃,但经过及时的调整,护国军又在綦江以南的东溪组成了新的战线,战争从此进入了对峙阶段。

有趣的是,1916年发生在中国西南的护国战争与同时发生在欧洲的第一次世界大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双方在战场上都由激烈的对攻转为了静止相峙的堑壕战。只不过,在中国的战场,这两边的堑壕是不大一样的,北军的工事以地下的壕沟为主,而南军的工事则多为地上的胸墙。

如果查阅史料,可以发现护国军经常说北洋军“掘战壕、善卧射”,这倒不是因为南方人不会挖坑或者不懂得卧倒,而是双方的武器差异导致了战术的区别。在当时,北洋军已经普遍装备了装填无烟子弹的新式步枪(套筒),这种枪比较短,可以采取卧姿射击;而护国军则还在使用有烟火药的老枪(快枪),老式步枪的枪管很长,趴在地上稳不住枪头,进了战壕也无法转身,所以只能靠在胸墙的后面站着打。

趴着开枪当然比较安全,但站着打枪却显得更加潇洒。

两军对峙的时候,赖永初和杨蔗杆偶而也会到战场上去看看热闹,那时候北军有机关枪,黔军还没有,他俩只好去欣赏大炮。

贵州兵的炮有三种,常见的是“洋抬炮”,也叫“蓖子炮”,炮长一丈二,前面三个人扛、后面一个人放,七八杆抬炮排成一行,打起来烟雾四起、铁屑横飞,真跟蓖子扫过一样;

再就是“开花炮”,也叫“田鸡炮”或者“冲天炮”。这种炮矮矮的,趴在地上炮口朝天,活象张着嘴的田鸡。往田鸡嘴里塞一颗十八磅的霰弹,“嘭”的一声就飞出好远,落地开花,观感极佳。只可惜这玩意没什么准星可言,打到哪里全凭运气,而且后坐力大,轰完一炮要翻好几个跟头,搞得大家都不敢随便站在旁边。

最威风的当然要数法国造的“七生半管退式快速陆路炮”(75MM榴弹炮),虽然只有一门,但绝对是战场的主角。

伺候这位“主角”的有三十多个炮兵,大部分都是马夫和搬运工。弹药箱从马背上卸下来,拆开包装,炮弹壳黄澄澄金灿灿闪闪发光、透出无比的富贵和气派。大炮跟前还要摆一张桌子,桌上布置测量具、瞄准具、填药匙以及其他七七八八的科学仪器,一位军官端坐在桌前喝茶养神,气宇轩昂。

实际操炮的有六个兵,两个递炮弹、一个装引信、还有一个专门往炮膛里塞炮弹,炮架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负责瞄准,长官说“高度多少、方向多少”他也跟着叫唤一通,另一个负责拉绳子,长官喊“开火”他就使劲拽。

法国大炮的声音大,打得也远,远得飞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于是开炮之后军官就命令大家不要吵,竖起耳朵仔细听。山顶上有个观察所,炮兵开完炮他们就吹号,“嗲哒嗲哒嗲嗲哒”,军官听过以后说“打中了”,大家就很高兴,有时又说“打歪了”,那就只好再来一盘。

(注:火炮的驻退复进装置是1897年由法国人发明的。二十世纪初,克鲁苏75MM管退式榴弹炮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之一,这种陆军速射炮的理论射速能达到每分钟30发,是一战时德国同类火炮的两倍。中国是在实战中最早使用管退式速射炮的国家,但由于炮兵的素质比较差,很少能把这种火炮的速射效果表现出来)

开炮的过程看起来好玩,但开炮的后果却并不让人开心。

炮声中,东溪街上的难民也越来越多。有的人被炮火摧毁了家园,有的失去了亲朋,还有人被炸成了残废。对于这些灾民,护国军当然是一概不予理睬的,因为他们护的是“国”而不是“民”,他们关心的只是袁世凯做皇帝的问题,而至于老百姓的生存,豪杰精英们倒并不在意。

终于,三月二十二日,袁世凯通电声明撤消“承认帝位案”,答应不做皇帝了,但西南的战事却并没有因此而平息,滇黔出兵的旗号是“讨袁”,可现实的目的却是要“领导四川、掌控西南”,所以无论袁世凯是做皇帝还是做总统,滇黔军队都要继续进攻、夺取巴蜀。

于是,虽然“护国成功”的喜讯接连不断,但西南的战火却愈演愈烈。眼看通往綦江的道路总是遥遥无期,赖永初实在忍不住了,四月初,他下定决心要再次挺而走险,离开东溪,去泸州方向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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