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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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六)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六)

忆莲不断写信,通过宝瑞家老三传递到启元手里。启元不敢留着那些信,看完便烧掉,只剪下角落的一张邮票,夹在笔记本里。想起的时候,翻开日记,检视那些花花绿绿的邮票。管收发的同事以为老好人启元雅好集邮,就把来往的工作信件都开了天窗,将邮票全交到启元手中。启元不敢做解释,只好收着,久而久之,反正闲来无事,索性真的集邮,在一方小小的纸片里寻觅小小的乐趣,就像当年转那只美国产的万花筒。

忆莲在信中说,老爷去世后,上台挨批斗就成了太太的事。太太一向为人不如老爷,大家对她并不手下留情。所幸是女流之辈,拳脚并未太多招呼。更惨的是小安房的老爷和启德,启德更比小安房的老爷多了一个国民党特务的罪名,经常是打倒在地,差点奄奄一息了,才被土改工作队救出。

忆莲还在信中说,上思房的地和房子早分了,老爷在的时候,大家一直不搬进去住,等老爷一走,大家全搬进上思房。太太与两个女儿没地方住,只能强行搬到承文和朝华的家里暂时落脚。或许各方面是看承文的面子,谁也不敢对承文的房子打主意,太太才得有片瓦遮头。太太目前行动受约束,无法出村,但还是有好心人替太太带信给她,太太要求她去探望,她不敢去。太太搬出来时,只够拿走一些细软和小件家具,目前只能靠卖细软过日子,非常可怜。她曾想请好心人转交一些吃的用的给太太,好心人不敢,怕受牵连。

忆莲说,小学几乎隔天开会,会议很多,领导也讨论过她和其他几个老师的家庭成份问题。她不知是哪个先生背后帮她说话,说她嫁入宋家前是穷苦人民,嫁入宋家后吃尽太太苦头,结婚那么几年,几乎没在上思房住过几天,都是被逼出家门,住在外面。于是领导虽然找她谈话,耐心给她讲述革命道理,要她认清夫家剥削阶级的本质,但并没批斗她。大家都是很讲道理的。也没有人在她面前对老爷的去世说三道四。倒是经常有过去与启元交好的先生问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大家都是好人。

忆莲觉得,领导跟她谈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为了一个人人平等人人富裕的未来,上思房应该吐出独享了那么多年的土地和家财,让耕者有其地,居者有其屋,家家户户都能凭双手辛勤劳动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获取丰衣足食。她正在反思自己过去的思想,是不是贪图虚荣,是不是轻视劳动人民,是不是认为剥削理所当然……在领导再次找她谈心的时候,她汇报了自己的想法,领导说她很有进步呢,是个可以挽救的同志。她成为同志了,她感到非常光荣。她希望启元也多看书,扭转思想中的那根剥削阶级的弦。

看了这些,启元才渐渐放下一头心事。但他的思想岂是像忆莲那样容易扭转的,他看书很多很杂,他想到历朝历代也常有人打出均贫富的旗号推翻朝廷,但最后怎样呢,地是分了,家财也分了,可分了之后,一年又一年,就有像启樵那种人将地买了吸大烟吃花酒的,也有人设法在地里制造更多的产出,积累更多的家产,然后买下启樵们的土地的,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原地。人与人毕竟是有差异的,均贫富谈何容易,显得理想化。但启元什么都不敢说,想过算数。对于家里的土地家财被分,他倒是没有太多想法,他向来要求不高,自己动手足够养活一家,又还有余钱买书,那就行了。

只是安静一阵子后,他开始给各位兄弟姐妹写信,告诉家中近况。他只写实,不议论。四封信发出去后,只收到朝华与启农的回信。朝华的信中照例前半段是承文的话,启元懒得看,一跳过去,不用猜都知道承文会说什么,承文那人以为别人也跟他一样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父母儿女亲情。朝华除了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启元小心谨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写信给她。

启农的来信才让启元读出点儿温度来,启农非常伤心,但伤心的后面是三个字,“不敢说”,启农也提醒大哥不要就此多说。启农最担心的是娘和两个妹妹怎么办,他一直没有收到来自娘和妹妹的信,希望大哥不计前嫌经常相告。

启元给兄弟姐妹们的第一封信其实只是投石问路,写得简短,而结果让他气愤。此刻唯有启农才值得他回信。他写了厚厚一封信,告诉启农,爹爹在村民的帮助下埋葬于早三十几年就做好的寿坟里,当年建寿坟的原因是前面一位太太,也就是他和朝华、启仁的母亲的去世。还好,无人出面阻拦。太太目前借住在承文老家,朝华来信表示同意。两个妹妹眼下辍学,无法出村。三个人靠变卖家财度日,至今还能维持。只是变卖的价格不可能高,此时的买家不趁火打劫更待何时。目前谁也救不了他们。他自己出逃在外,也是只能关心不能行动,他用启德的事例教育启农,不要回家自投罗网。

启农回信非常闷闷不乐,他很想尽快毕业,尽快工作,可以帮衬母亲与妹妹的生计。

这个春节,启元又是一个人在外地过,有家不能回,而且家就在不远,乘船半天可达,心底更是凄凉。他唯有将尽量多的钱托宝瑞带回家去,让忆莲母女三个可以过一个没有他在家的丰足年。

宝瑞结婚了,新娘子很嗲,就是那种土生土长上海姑娘的腔调,宝瑞满脸荡漾的都是幸福,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将小家庭的家务扛下来。新娘子不肯跟着宝瑞住宿舍,宝瑞只好搬到新娘子娘家去住。宝瑞终于在三十而立之前结婚,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便关心起老二的婚事。但老二显然比宝瑞有办法得多,老二早就趁休息天回家悄悄相了一个对象,等大哥一结婚,老二也报备一下大哥,快马加鞭地准备起婚事来。而且老二也明确向宝瑞提出,从此开始不上交工资,他要养自己的小家。但宝瑞只要拉下脸一声“哼”,老二就怂了,答应按月向老娘交赡养费。少了老二的收入,宝瑞一个人又要养自己的小家,又要支持老三上学,手头便非常吃紧。但宝瑞一声不吭承担了下来,他一定要让老三读书,他羡慕上思房满院子的书香气。

春节过了很久,启元收到朝华寄来的毛衣。毛衣里夹着一封信,朝华说是给三个弟弟每人织了一件,启农最小先得,启仁家底菲薄第二得,启元应该有存货,放在最后一个收到。朝华让启元从今开始,两眼朝前看,日子继续过,一家人此时更该抱成一团守望相助。这一回,承文的语录并没有出现在朝华的信里,朝华只切切吩咐弟弟,不要让外界的风吹草动改变自己的教养。启仁抱着大姐织的毛衣,仿佛看到信上寥寥几个字的话外之音。

回头,启元写信给忆莲,大姐朝华负担启农的学习和生活,如果太太他们能出来了,我们也接济他们一点儿。他想到银行眼下规模越来越大,食堂的垃圾桶里经常有别人扔掉的米饭馒头,他就在宿舍院子里养了几只鸡,每天捡来食堂吃剩的菜喂鸡。大家取笑他堂堂一个银行主办会计捡垃圾,启元却觉得没什么,浪费才是真的丢脸。等到年底,所有的鸡都养得膘肥体壮,公鸡甚至超过十斤重,他就贡献两只给银行大家加餐,一只送给宝瑞,其他两只杀好风干,请宝瑞带去给忆莲。此时启元已经将杀鸡练得纯熟,下刀放血如小菜一碟。银行里的大家都是真心爱启元。

忆莲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本以为也没多少辛苦,早先启元在家时候其实也帮不上忙,启元实在是个大少爷。但等启元真的不在家了,忆莲才知道多一个人与少一个人真的不一样,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忆莲真觉得少了主心骨。于是心里头有委决不下的大事小事,忆莲就跟两个女儿说,生生地把大女儿团团拔苗助长了。忆莲胆子小,做事认真,学校的工作,她就是发烧也不敢请假的,学校隔天晚上开会,忆莲也从不敢请假,她总觉得沾上地主家庭已经有罪孽,如果工作上再不表现好一点儿,那就太对不起对她宽大为怀的学校领导了。于是家里的事几乎一多半扔给大女儿团团。连还没上小学的脉脉都已经会洗自己的手绢和袜子。

启元写信让忆莲有机会接济太太等三口,忆莲看了之后心里就很矛盾,太太是名副其实的地主,她接济地主会不会立场有问题。忆莲问团团,要不要接济,团团说家里的钱只够自己吃饱,哪够给别人。忆莲想想也是,每天都过着紧巴巴的日子,稍微攒下点儿钱想着的是抽时间偷偷去丈夫那儿探亲,哪有启元说的那么轻巧。再说现在想给也给不了,她不敢去找太太,太太与两个女儿也出不来。这事就搁下了。

忽而初夏,忆莲晚上开会回家,头顶月色朦胧,走路很是费劲,忆莲本就胆小,于是走得更加小心。到了家门口,远远看见大门门板前黑魆魆一大团不知什么东西,忆莲吓坏了,缩在转角处不敢现身。家里没男人,她不敢惹事。直到又有脚步声传来,是邻居走近,她连忙请邻居帮忙壮胆。走近去,只听黑魆魆一团里钻出两个似哭非哭的声音,“大嫂,你可回来了。”忆莲才辨认出是上思房的那两个小姑。她忙谢了邻居,让两个小姑进门。走进大门,却见团团和脉脉紧紧抱在一起满脸紧张地站在院子里,原来外面敲门的小女孩不敢吱声怕惊动别人,里面的小女孩则是不敢开腔怕被外面的坏人摸清里面只有两个小女孩的底细,于是两个门里两个门外,颤抖着对上了。

就着灯光,忆莲一看清两个小姑,惊呆了。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如枯草的两个女孩,真是她会弹琴唱歌吟诗作画的小姑?她指着稍高的问:“你真是悦华?”悦华一听就哭,旁边小的也哭道:“大嫂,我是萩华。大嫂,我饿。”

忆莲连忙让团团开火煮饭,她领两个小姑洗澡换衣服,这两个大小姐老远就能闻到身上发出的一股馊臭,也不知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悦华先洗完澡,正好团团已经将饭煮得冒泡了,饭香四溢,悦华瞪着眼睛对着大锅咽口水。脉脉坐在小凳子上剥罗汉豆,想起来就问团团,生罗汉豆能不能吃,悦华一听就说当然能吃,剥了就放进自己嘴里嚼,一颗接一颗地吃得气势如虹。看得在灶窝里烧火的团团和在门口收拾脏衣服的忆莲傻了。这时候忆莲不会去想资助地主会不会有思想问题,团团也不会去想这两个比她大没多少的姑姑会抢走她的口粮,都只觉得不能看着悦华和萩华如此受苦。唯有脉脉不懂事,还追着悦华问生罗汉豆好不好吃。

忆莲问悦华饿了几顿啦,悦华说每天都没吃饱,即使有吃的,也经常是吃白渣,哪有米饭吃,更别说菜了。团团问妈妈白渣是什么,忆莲得想一想才能回答,每年秋天番薯收成,刨成稀糊浸在水里榨淀粉。榨完淀粉后剩下的渣就叫白渣。忆莲心里说,那玩意儿喂猪都不长膘,以前直接倒进地里积肥用。吃白渣过日子,人能不瘦吗。

等萩华洗刷干净,饭正好熟了。悦华和萩华不等忆莲炒了罗汉豆上来,就着萝卜干大口吃饭,几乎将小脸埋进碗里。一锅够母女三个吃两顿的饭,被悦华和萩华一顿扫光,中间都不带中场休息。母女三个只会在旁边看着,知情识趣地不问什么,以免打断两个人的吃饭大事。

等两个女孩子吃完,忆莲才能插嘴问她们:“你们怎么能出来了?太太呢?”

悦华与萩华对视一眼,一起低下头去,谁也不吭声。任凭忆莲怎么问都不吭声。问急了,两人才回答娘还在村里待着,还是不让出来。一切照旧,白天与小安房的一大家子一起上山轮大锤打石子,晚上回来挨批斗。团团正在洗碗,一转念想到一个大问题,跑过来问:“你们会不会是偷偷跑出来的?会不会有人来抓你们回去?”

忆莲一听不好,这个问题很严重,“哎呀,如果是偷跑出来,抓回去就不是小事了。要不我这就送你们回去吧,趁晚上还没别人知道偷偷回去。”

悦华被迫无奈,才轻声道:“是村里放我们出来的。娘让我们两个上台批斗她,揭发她一件过去的事立功,就是我们家里原本有两支手枪几只火铳,后来都被爹爹扔进井里,娘让我们揭发这件事,说是她一起扔的。我们揭发后立功了,村里把我们跟娘隔离开来,住在仓库边。娘为这事给打得好几天起不来,说她想伺机变天,说她与日本人勾结。一直等今天把所有的枪都捞出来,村里才放了我们两个走。大嫂,这件事千万别说给三哥听啊,三哥会打死我们。”

忆莲恻然,收拾一个房间给两个小姑住。启元出逃后,母女三个胆小,住在一个房间里,挤一张大梁床。正好有一个房间一张大床空出来,给两个小姑住。一起收拾房间的时候,团团心里还有疑问,她问悦华:“可是你们撒谎不怕被戳穿吗?台下那么多人都看着,你们脸上绷得住吗?”

悦华脸上一沉,咬住嘴唇不说话,萩华抢白道:“你去台上挨几天斗就知道了,这时候谁还有脸皮啊。”

团团做个鬼脸,拉脉脉逃走。于是,悦华与萩华就这么住了下来。忆莲的经济情况立刻紧张。两个小姑的胃口正处于最大的年岁,添两张嘴绝不是添两双筷子那么简单,而且两个小姑子空着两只手出门,什么都没带出来,衣服鞋子要一五一十地新添,忆莲手头哪有这么多的钱。她只有写信向启元求救。一个月后有大包裹上门,是朝华寄来的两套新衣服,与一堆她女儿穿下的衣服。总算稍微解困。

一大家子,资源有限,于是四个小姑娘每天抢吃的抢穿的,闹得鸡飞狗跳。若家长换成是太太,管这么四个小姑娘自然不在话下,可惜家长是滥好人忆莲。悦华和萩华满心危机意识,又在过去的艰苦中学会使手腕,看到好的就快手抢。几次三番下来,团团再好的脾气也不干了,她于是飞速长大,与两个姑姑斗嘴斗法。忆莲只能由着四个人每天又吵又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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