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君仔 -- 柳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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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君仔

君仔不是个小娃儿,他是我们生产队的副队长。个儿瘦小,从身后看上去还真像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小名就这么从小一直叫到大,我在那儿呆了好几年,还都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虽然个儿小,君仔可是村里顶呱呱的全劳力。田里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做田埂,犁田、插秧,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生产队里,君仔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物,他对农活的质量特别上心,最见不得偷工减料的行为了。通常在工间休息的时候,趁着大伙儿抽烟聊天,君仔就会四处巡查。如果让他找着打马虎眼的地方,即使是老农,被他训了,也只能讪讪地笑着去返工。也许大家会认为君仔有这么高的威信是因为他是全劳力,但是队里那么多老倌,他们的话也不见得大家都听。君仔能让大家口服心服是因为他做的活儿别人只能伸出大拇指赞一声好,他耙的田总是水汪汪的一个镜面,他插的秧总是横平竖直,而且特别容易活棵,他的这一手绝活我一直琢磨却一直没学会。而且君仔如果叫人返工都会亲自陪着一起干,即使大家都在休息或者收工回家了。可能性格使然吧,我这人做事也比较认真,跟君仔对脾气,所以我做的事,除了头一两年外极少被君仔要求返工的。

我刚下乡时,许多农活都是君仔手把手教会的。记得头一次上山砍柴火,因为白天在山边干活,傍晚收工以后大家顺便带一捆柴火回家。等我好不容易弄了一捆下来,老乡们都已经走光了,只有君仔等在小路边上。他看着我绑的松松垮垮的一捆柴火,摇头说:“还有好几里地呢,像这样怎么扛得回去?你等着......”嗖地一下就钻进了路旁的树林子里,不过一两分钟就拖着两根藤条出来了。三下两下就把柴火捆上了,然后让我学着他的样子将另一根藤条绑上。

前不久一个朋友来访,正好我在收拾院子,砍下来一堆树枝,朋友自告奋勇要帮我绑起来。据他说他也是正儿八百的农家子弟,小时也是砍过柴火的,可是那堆树枝绑得可不怎么样。说真的,我都怀疑现在有多少农家子弟是正儿八经地干过农活的。

下乡的时候,我们不会种菜,也没有时间种菜,到生产队的自留地里一看就明白哪块是知青的,就跟村里单身汉二癞子的菜地一样,稀稀拉拉的几根菜叶子,有时草长得比菜还高。而且肥料也是个问题,住在老乡家里,总不成自己修个厕所,自然是用房东家的,但却不好意思从那里头挑粪水。没肥料没时间打理,这菜自然长不好了。有时候真饿极了,就结伙晚上出去偷菜。不好意思偷本村的,毕竟朝三晚五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么,我们通常都是走上三五里山路到邻村去偷,这往往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社戏》里偷罗汉豆的情节了。至于偷鸡摸狗的事,我们倒真没干过,毕竟老乡们养只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么。君仔知道我们的难处,他、还有一些乡亲们时不时会从家里的菜地里摘了豆子、茄子什么的给我们送来,或者直接就跟我们说,晚上收工上我家菜地挖一点芋头吧。

君仔家就他一个劳力,一个姐姐早出嫁了,病恹恹的老父亲,半缠脚的老母亲,一家人就靠他一双手挣工分,一直到娶了媳妇。其实那时候君仔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刚结婚没几年,一个小孩还在襁褓里。君仔媳妇名叫秀兰,不是本地人,娘家是莆田的,海边的地方。前些年莆田修了个东圳水库,库区的原住户都被移民到了闽北山区,我们村也有好几家。我在那儿的那几年,大部分移民人家都盖了房子,准备扎根了,但是也有人就是要死要活地要回老家去,虽然他们的老家也是山区,但是离县城不到十公里,故土难离呀。秀兰娘家不知道是不是库区移民,也许她只是老乡从莆田老家介绍来的,反正从来没听说她要回娘家。

二十五岁结婚在农村算是晚婚了,幸好秀兰很快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君仔可疼爱这个得来不易的媳妇儿了,白天干活时经常抽空帮秀兰挖上几锄头,晚上收工回家自己总是扛着一大捆柴火,让秀兰替他扛着锄头跟在后头。秀兰对君仔也是没说的,如果带饭出工,中午吃饭时总会看到秀兰往君仔碗里夹菜添饭,生怕君仔吃不饱。有一回君仔干活伤了手,看着君仔满手的鲜血,秀兰急得哭了出来。小两口黏黏糊糊地,一向是大家逗笑的对象。

我们当地的习俗是大娘大婶们除了农忙时节晒晒谷子,一般是不下地干活的,但是大姑娘小媳妇是要出工的,反正生产队里干活不管怎样总是会拿到一点工分的。秀兰虽然生了孩子,但是有婆婆在家看着孩子,所以她还是照样和大家一起出工。

集体干活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热闹。大家伙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工间休息的时候,大伙儿用旧报纸卷着自家种的烟丝抽,少年男女们打情骂俏,大老爷们也喜欢逗逗小媳妇。逗小媳妇么,说着说着就不免要带上点颜色了, “你那丘田都干了,稻子都不发兜,该放水了。”“你们家那放水员怎么不干活,是不是太忙了?要不要我帮帮忙呢?” 都说群众的语言是最生动活泼、最富有生活气息的,这绝对是一个真理。那些小媳妇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伶嘴利舌的,有时反击的让那些大老爷们都下不来台。秀兰嘴笨,也经常是大伙儿逗笑的目标,她也会操着半生不熟的本地话和人家斗嘴,最后惹急了,就连老家的莆田话也上来了,这时候君仔就会上来帮老婆反击,秀兰的姐妹们也都会帮着秀兰把那些大老爷们杀的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我们那一带大都是两层土墙的房子,老乡们习惯住在楼下,楼上放干谷和一些杂物。君仔家是老辈留下来的房子,背靠进村的大路,二楼正好跟路齐平,就顺便开了个后门方便进出。我们一个知青兄弟小陈就借住在君仔家的楼上,和他同住的还有一个做包工头的外流人口老陈。

说起外流人口,很多人可能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们那一带历史上有许多浙江过来的手艺人,有打箩筐编谷席的篾匠,有打粪桶打水桶的桶匠,有种香菇的香菇客,大多是浙江青田一带的人。解放前没有户籍一说,有的就干脆落户了,村子里大概有一小半都是浙江籍的,连我们大队书记的绰号都叫香菇佬。

即使在文革期间,那些人仍然带着户籍地社队开的证明到处打工,社队干部称他们为“外流人口”,每隔一段时间上头就会有指示要整顿,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于是他们就会被赶回家,到风声稍松的时候再回来。我想公社和大队应该是收了管理费之类的东西吧,至于公社大队干部个人是否得了什么好处,我没有亲眼目睹就不好说了。浙江还是比较开放的,我们那儿的干部在文革期间是绝对不会开出这样的路条的。其实包工头跟现在的定义也差了太多,老陈也不过是一个四处打工,有时帮忙找几个人,赚点中介费的,不过他们比当地老乡手上多了几个活钱。

现在想想我们那些老乡实在是很老实,就没人想着去问一下,浙江人可以外出打工,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不要说我们那儿的老乡笨,没有手艺人,我的老房东就是一个大木、细木都来得的木匠。上面要以粮为纲,不让外出打工,也不让收徒弟,只好呆在家里,村里有人家要盖房子,就和他们换换工。只有在村里修土水电时,让他打造一个水车,才有机会展示了一下他的本事。

那年夏天,大伙儿出工薅草。还不到晌午,小陈突然肚子疼。到草丛里拉了一阵稀,还是疼,只好向队长请假回家。村里老乡们一般家里都不锁门,因为山沟沟里根本就没有外人来,何况谁家还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呢。小陈从后门进屋,家里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一打开房间门,就看到两个人在老陈的床上,借着小窗户漏进来的一缕阳光,老陈的身下压着的却是秀兰。

小陈站在门口呆若木鸡,完全懵了。在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床上的两个人迅速分开,抖抖嗦嗦地穿上衣服。秀兰低着头绕过站在门口的小陈,赶快下楼了。老陈扑通一下就跪下了,苦苦哀求小陈替他瞒住这件事。但是这种事既然被人看见了,还怎么瞒得住。不到晚上,全村都知道了。据小陈后来偷偷告诉我们,当天晚上秀兰在家里被君仔打得鬼哭狼嚎,然后夫妻两人抱头痛哭直到深夜。

要说老陈那人,只能用猥琐二字形容。君仔个子虽小,却是一脸英气。但是老陈口袋里有几张钞票,虽然不多,却是本地老乡们在大田里挣不到的。后来大家知道,秀兰愿意干那事,只是为了每次事后老陈塞给她的五毛或一块钱,我想在村子里和老陈有过这种关系的大概也不止秀兰一个。这些钱秀兰是用来贴补了家用,还是想攒起来寄给娘家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老陈自此以后再也不敢在村中出现。

五毛钱、一块钱在今天看来是非常可笑的,当年可是一个全劳力一整天汗珠子掉地摔八瓣还不一定能挣得到的,而且这还不能保证可以兑换成钞票呢。

通宝推:vivid,观望者,acxp,邻居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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