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历史是一团面 -- 藏猫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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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历史是一团面

历史是一团面。

在我们的头脑中,历史最开始是一团面,混沌浑圆。

不熟悉的东西,是没有长度和面积的。

时间上,先秦对于我,是一个点。当初师姐聊夏商城市的时候,我就茫然不分远近先后。

地理上,美国对于我,是一个点。东西海岸的概念远没有北京东西两城清晰具体。

计数上,超过六七个零的数字,我就出现记忆和表达上的问题了。某个以天文数字为伴的童鞋总嘲笑我:1, 2, 3, 很多…

史学研究是拉面。越拉越长,长到可以区分开刻度;越抻越细,细到可以看清楚分毫。把点抻成段,再抻细出根根劲道均匀的“问题”,就可以下锅了。

对于历史的认识与了解,总是从一个片面的“点”,到粗疏的“段”,再到细致的方方面面的过程。

东方的建筑史学,在这两百年间,尤其明显。

很多人说到我的专业,称作“搞古建筑的”。我会作不经意地轻轻更正:“对,我是做建筑历史的”。古建筑与建筑史,其实有着质的区别。历史是一个发展过程,而古建只是历史建筑在今天的一个截面。

当年硕士入学,刚刚进了历史的门,旁听一位学长答辩,被系里先生们围攻“没有历史”。其论文讨论某古代建筑的空间,但把该建筑空间当作一个固定的没有变化的物体来分析。换句话,把深长的历史拍扁成一张相片。

于是我知道,在历史研究里,“古代”不是一个好使的词。古代是哪代?东周、后周还是上周?

更早读乐嘉藻的《中国建筑史》,被梁先生批得体无完肤。大体一是层出不穷的表述错误,二是没有历史观的“建筑史”,将四合院里的花花草草同写在“历史”的大标题之下。初读之下还有些诧异,透过文字似可感到先生似竟是动了怒气。对比梁先生的文字一贯严谨优美,而对乐氏之责,则可用尖刻来形容。中国尚未出现一本专业学者所著建筑史书之时,一个门外汉的代劳,必然远于完美,但也不比同时的西方专业学者做得更坏。似可不必苛责。

同时期的西方学者,最具代表的当然是Sir. Flechter先生。一棵偏见之树,激起了第一代中国建筑学者的民族热血。然而作为一代史学标杆,Flechter先生的历史观,放在今天我的母校,恐怕是通不过论文答辩的。“非历史的类型建筑”,不用看内容,便知荒谬。对于今天的研究者,有时间便有历史,有发展便有历史类型。而当时倘若举人乐嘉藻的脑中没有系统的“历史”概念,"建筑史学家”Sir. Flechter仍认为世间存在“非历史”的历史,东方还是一团没抻过的面。可知时进化论的春风时还未吹遍社会学的研究领域。

抻面的过程,面团的两端,是两个疙瘩死角。历史这一团面,纵然中段细致匀称,远古和今天,仍然是不可轻触的区域。今日过于敏感,远古过于荒洪,太远的过去,又成了粘糊浑沌的一个点。

建筑史是一个尴尬的学科。吹牛的时候,需要上晓天文下知地理,有意或假装无意地“捞过界” -- 没办法,这是一个几乎没有界的学科 -- 就要落入伪科或者民科的范畴。倘若学者有自知,太过洪荒的话题仅限于课堂吹牛,一定可以被年轻学生热捧为偶像教师。但偏要出版大部著作,置前人考古结论于不顾,捧出文化来把仰韶和隋唐拌在一起烩一锅“古代”,把“1, 2, 3, 很多”的知识和思辩白纸黑字地出版出来,那就只好留待后人笑吧。

读某先生某著作有感。

p.s.感谢西河,虽然先秦对于我仍然大体仍是一个点,但辨别民科的水平明显提高了

关键词(Tags): #建筑史观通宝推:森林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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