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壮怀激烈五十军 -- gaoge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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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同时期在土共手中的国军将领的心路历程……

  这是黄济人《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中的文字,可为老高雄文作一补白——

第六章·高墙内外
  

  ——“自由世界”盟首美国在朝鲜半岛上的失败,对他的神经是一次严重的刺激。他明白了力量在谁人之手以后,生活恢复了常态。

  

1
  

  一九五0年六月,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到朝鲜南北线视察归去不几日,由美国、英国、加拿大、澳洲联邦、新西兰、南非联邦、法国、荷兰、比利时、卢森堡、挪威、希腊、土耳其、埃塞俄比亚、泰国、菲律宾、哥伦比亚共计十七个国家和南朝鲜伪军所组成的联合国军,悍然发动了侵略北朝鲜战争。

  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彭德怀将军的率领下,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与朝鲜人民军一道,开始了殊死的反侵略战争。

  这是一场继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举世注目的、关系到世界局势的重大战争。关于发生在中国大陆上的,人们如何从人力、物力支援抗美援朝的场面,早有过许多感人的报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当时功德林的高墙内,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吧。

  正在伏案交代国民党军统局北方区内幕材料的文强,接过了每日按时送进胡同里的《人民日报》。他摊开报纸,像往日那样漫不经心地在标题之间浏览。现在,他的目光与“美军仁川登陆”的粗体字刚刚相触,便立即迸出五彩的火花。他揉了揉眼睛,认定粗体字还在,激动得双手发颤,鼻尖发酸。他把刚刚汲满墨水的钢笔重重地拧紧,把尚未打上句号的交代材料轻轻地推开,然后站起身,迈着方步,踱到窗前。

  文强究竟着了什么迷?为了不使我们的揣测产生错误,还是请文强转过身来,自己告诉读者吧。

  “我在想,朝鲜战争的爆发,是变相的美、苏战争的爆发。换言之,便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我身在监内,心在监外,幸灾乐祸地唯恐天下不乱。国民党被赶出大陆之前,中央宣传部长任卓宣曾经大声疾呼过,世界必因美、苏争夺而大打起来。我想这一天我们等到了。”

  “我在想苏联在反法西斯战争中,元气大伤,没有十年八年恢复不了。美国得天独厚,在本国土地上没有受到战争的蹂躏,已成为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决定胜利的力量。第三次世界大战除非不打,一打准定是美国必胜。苏联一败,中共的江山就坐不稳。历史的命运将决定于自由世界盟首美国。”

  “我认为,共产党统治、苏联称雄于世界的寿命不长了,中国共产党又岂有幸存之理。朝鲜半岛打不了游击,也打不了阵地战。人民解放军在大陆作战是行的,小米加步枪打美国,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文强正在这样想,以致兴奋得夜不能寐的时候,当天晚上,管理处的一位李科长走进胡同,要文强写一篇“美朝战争的预测”,文强对此早已深思熟虑,所以一挥而就,大放厥词,写了一篇洋洋五千余字的得意文章。文章的结束语是:“美国是不可战胜的。”

  现在功德林里已经公开露面的两个小组的大部分成员,几乎是清一色的国民党将领,也几乎全部是战场上俘虏来的。纵然他们的思想状况不完全一样,但是思想基础基本是相同的。如果文强的内心世界仅仅具有典型性而不具有权威性,那么我们不妨去倾听一位功德林的未来的客人的高论。

  关押在天津公安局的国民党天津市市长杜建时,是美国军事学院留学生,曾在美国获得国际关系学博士学位。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蒋介石派他效法美国的办法在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下筹办“国防研究院”,蒋介石自兼院长,实际工作由杜建时负责。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由中、英、美发起成立联合国,划中国战区(包括中国和越南、泰国、缅甸),以蒋介石为中国战区统帅。从此,不断有美、英高级将领来到中国。蒋介石派杜建时兼任侍从室中将高级参谋及国民政府中将参军,担任蒋介石与美国高级将领的联络人。所有这些,决定了杜建时对美国的了解,比起其他国民党将领要深刻得多,这是毫无疑问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杜建时在国民党军政界,享有“美国通”的声望。但是作为杜建时本人,他还要通过对人民解放军的研究,来下朝鲜战争前景的断言。

  杜建时曾在解放军总攻天津开始时,率亲随数人到中原公司(今天津百货大楼)楼顶,用望远镜观察全盘情况。通过他对环城碉堡主阵地地带,特别是对东北和西门监狱南运河地区的实战观察,尽管他料到天津失守已成定局,但是他认为共产党军队的战斗力,仍相当有限,如果不是特别有限的话。因此,他在天津公安局的高墙内,对朝鲜战争的估计,是带有赌博性的:若是美国战败,那么我全都错了!

  国民党战犯的内心世界是如此相同,可是外露形式却大不一样。有的成天高喊“共产党万岁!”“美国必败!”有的夜不能寐眼角眉梢都是笑,梦里也在打哈哈;有的慷慨陈词,将心肺肝胆和盘托出;有的一言不发,却总是最先抢看报纸……

  总而言之,他们一两年来为真理所感召而得来的一星半点,又由于本质的弱点而相继散失。——但是,他们随之而产生的思想飞跃,也恰恰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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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文提到的一言不发,却最先抢着报纸的人,就是邱行湘。

  邱行湘的思维完全混乱了。他曾经相信国民党垮台是势所必然的事。可是,这几天他越来越觉得共产党的胜利来得太偶然了,太侥幸了。就拿他主战的洛阳战役来说吧。倘若蒋介石能派遣空军助战,或空运他的第五师来洛阳;倘若十八军能多卖点力气,抢在洪水之前渡过洛阳;倘若裴昌会兵团能多在新安驻上十天半月;倘若邱清泉兵团能在陇海东段徐州东北地区脱身;倘若孙元良兵团能不慑于整三师的被歼,从而不必龟缩郑州……邱行湘的脑海里,翻滚着“倘若”的浪花,回荡着“那么”的春水。他对过去的,试图给予否定,对未来的,却试图给予肯定。——能够统一他的混乱的思维的,是他这么一句心底话:国民党是因为无能才被共产党打败的。

  在邱行湘心目中,美国人皮肤最白,美国人个头最高,美国人的能耐是无以伦比的。在这个世界上,美国人点头的事谁也阻挡不了,美国人摇头的事谁也做不成。他牢牢记得,一九四三年一月,美国总统罗斯福与英国首相邱吉尔会谈于摩洛哥之卡萨布兰卡,商谈对德、日作战问题,讨论反攻缅甸。邱吉尔谈到一九四三年内盟军从地中海西西里岛进攻巴尔干半岛可望成功,南太平洋战争也有进展,美、英可调动一部分海空军(包括登陆艇到孟加拉湾,从仰光登陆)收复缅甸,打通滇缅路。于是,美、英通知蒋介石二月在加尔各答召开中、美、英三国会议(中国方面何应钦出席),商讨反攻缅甸的具体计划。会议决定南北两面同时反攻缅甸。中国方面需要美、英海空军支援,准备用十个师自滇西反攻密芝那,用两个师由印度向雷多前进,以期会师于曼特勒。蒋介石以陈诚出任远征军司令长官,指挥反攻缅甸。陈诚命邱行湘为远征军长官部副官处长,随副长官黄琪翔先到昆明。后来,邱吉尔把英军主力用于意大利、希腊,继续对德作战.登陆艇无法用于孟加拉湾,但郑洞国已率中国两师军队入印,邱行湘曾专程到机场送行。蒋介石为此对邱吉尔极为不满,并坚决请罗斯福执行加尔各答会议决定,由于罗斯福没有接受蒋介石的意见,以致反攻缅甸暂时搁置一旁。

  邱行湘对发生在历史的阶段性上的现象记忆犹新.可是他对历史的一个段落的总结缺乏记忆。本来在宋美龄代表蒋介石赴美“吁请加强援助,俾迅速完成戡乱任务”、孙科对美联社记者“欢迎麦克阿瑟和魏德迈来华指挥国民党军作战”的哀求声中,蒋介石落得个海外飘零,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落得个行色仓皇的历史事实,应该使邱行湘的神经受到一次刺激,可是他把那次刺激推迟到现在。其实是两碗汤药一起喝,所以他感到特别苦。

  报上每天发布的捷闻,是用同平日一般大小的铅字印出的。然而邱行湘为之惊愕到瞳孔扩大的地步。与那个小小的“胜”字刚刚相反,邱行湘在神魂颠倒之中,发现自己的身躯已变作一个大大的“败”字。

  这正是他开始清醒的时候。他完全明白,他落在一个世界上力量最强大的政权手中。在这巨掌里,任何一个怠慢都可以使自己在顷刻之间化为齑粉。他意识到了生活的严峻。

  这时候,他出了一身冷汗。

  说来奇怪,朝鲜战场的战况,改变着功德林战场的局面:慷慨陈词者,变作一言不发;一言不发者,变作慷慨陈词。邱行湘话多起来,他评价朝鲜战事,没有从军事理论着眼,因为他想了许久,认定由军事理论去解释战场效果,是解释不通的。他从美军数易主将开始,热烈赞扬志愿军总司令彭德怀。其实,邱行湘并没有直接与彭德怀作过战,他曾随陈诚在确山附近与彭德怀先前所在的唐生智部队作过战。邱行湘认为唐生智不是将帅之材,正如陈诚讥讽唐生智云“只知迷信卜卦,进行政治投机”,而那批嘉禾、兰山、宁远、道州籍湖南官兵,却体格魁梧、骁勇善战。邱行湘向组员们断言,这位湖南籍的唐生智旧部、共产党的主将,作战必有一股“湘味”。当然,邱行湘也没有隐瞒,他间接地吃过彭德怀的苦。洛阳战役前四天,正是西北彭德怀、张宗逊野战军一举攻克宜川,包围洛川,打响西北野战军转入外线进攻的第一仗,为解放军南进创造了条件,以致关中告急,胡宗南黑夜将裴昌会兵团从洛阳附近调回西安,造成他邱行湘孤军作战。邱行湘叹息说,可惜宜川一战,刘戡、杨明战死,否则请他们二位谈谈彭德怀的打法,定能受益匪浅,茅塞顿开。

  谈话间,朝鲜战场上,在五次大规模的反击战里,由于美国飞机的轰炸,朝鲜前线与中国后方的运输线经常中断,中国志愿军粮食补给不上,志愿军总部决定用飞机向前线空投干粮。

  在中国国土上,连战犯也参与了抗美援朝。

  功德林胡同内的球场上,筑起了几座锅台。管理处挑选了十几个身强力壮者,组成炒麦队。邱行湘此时已是有点小名气的力士,他穿行在人群之间,从大卡车上卸下每袋净重两百斤的麦子,一肩扛走,然后挥动大圆铁锹在直径为一点三米的大铁锅里炒麦,放糖,放盐,跳上,跳下,与锅台下的火头军师密切配合,花着脸,黑着手,在烛天火光之中,挥汗如雨。

  这时候,他出了一身热汗。

  作为一个军人,他懂得前沿阵地上将士受饿的滋味。他没有忘记当年打唐生智的时候,他在确山饿昏了头,而陈诚也只有啃一块买来的高粱饼。当然,现在不是为失败的阶级效劳了,是为胜利的军队出力,为自己的民族出力,他感到自己也享受着保家卫国的荣耀,在火光升腾之中,他的性灵也升腾到一个他尚未达到过的高度。  蒋大胡子调离功德林了。姚处长指挥着炒麦大战。炒麦脆而不焦,战犯劳而无怨。每个夜晚,大卡车准时将生麦运进来,同时又准时将熟麦运出去。当邱行湘听姚处长说,炒麦投到志愿军战士手里还是热的时,他在心里说:这里面有我的一点温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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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德胜门外高墙内的灶台边火光烛天的时候,北京广安门外高墙内的灶台前也是烈焰熊熊。这座救济院旧址,现在是军委总政治部管辖的北京解放军官教导大队。

  这里成立的是炒米队。炒米队的主将是邱行湘在陈诚军事集团相处多年的朋友杨伯涛。杨伯涛是湖南芷江人,先后是黄埔七期、陆大十四期生。被俘时任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之一的十八军少将军长。他是在淮海战役之中,解放军胜利地歼灭了企图突围逃跑的黄维兵团之后,在双堆集西门河边上被搜索出来的。那时他躲在水里刚刚爬出来,浑身衣服湿了,满脸污泥,额前的头发还在滴水。由于他穿着呢军装、红皮鞋,插在衣袋里的两支钢笔和露在外面的毛衣、毛裤,使得解放军的四人搜索小组怀疑这位中等身材、体格结实的俘虏自报的“书记官”的身份,于是被带回解放军营部。他在烘衣、吃饭、休息之后,主动启口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叫杨伯涛。”当一位解放军干部笑着问他:“中央社不是说你们已经和李延年兵团会师了吗?”他愤然骂道:“鬼才会相信它呀!”

  杨伯涛和部分国民党战犯是一九四九年九月底离开河北永年解放军官教导团,来到北京广安门解放军官教导大队的。这位十八军军长,倒是一个地道的苦出身。他的母亲年纪轻轻就成为寡妇,他本人也当过地主的放牛娃。靠亲友支持,念完了小学,刚刚踏进湖南芷江中学的大门,亲友再也支持不起了。于是,他出外当兵,二十岁便开始养家。正因为如此,解放军官教导大队举办的忆苦思甜讲座,常常催他下泪,而他也正是因为认罪较早,常常得到教导大队的好评。

  就在抗美援朝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的时候,教导大队在国民党战犯中组织了一个美军战术研究班。由于杨伯涛曾在十八军任过美械装备干部训练部主任,各师指派干部分期集中常德受训,所以他对美军装备、武器性能很懂。现在,这个研究班的班长就是杨伯涛。班里的成员大部分是陈诚系将领,他们分别是:国民整编六十六师中将师长宋瑞珂、国民党第十军少将军长覃道善、国民党十二兵团中将副司令兼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国民党十二兵团中将政治部主任侯吉晖、国民党十二兵团第二处上校处长刘洁、国民党九十四军少将副军长林伟宏、国民党第四军一一四师上校师长夏勣等。经过集体研究,最后由杨伯涛执笔,由侯吉晖缮写,完成了一篇六万余字的军事资料《关于美军战术之研究》。这篇军事资料,据说毛主席亲自看过。教导大队除了对研究班给予了“你们对人民有功”的赞誉之外,对杨伯涛的文笔也给予了赞赏。

  杨伯涛是三十九岁时被俘的。他可以看作是在陈诚军事集团里长大的人。一九三八年陆军大学毕业后,历任十八军十一师参谋主任,陈系九十四军一八五师团长,参加宜昌战役后任该师参谋长、陈系八十六军参谋长,陈诚第六战区长官司令部参谋处处长兼一八五师副师长,十八军十一师师长,十八军副军长,淮海战役中任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在写完《关于美军战术之研究》之余,写了有关陈诚军事集团从兴起到衰亡的史料,以配合人民政府对台湾第二号人物陈诚的了解。

  当然,杨伯涛是尊重他人生的价值的。如果说,他在近三十岁才结婚,是为了成全他的反共反人民的事业,那么,他在被俘后的表现表明,他在正视现实的前提下,没有丧失人生的进取心。受这样的思想的支配,他几乎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可以为共产党出力的机会。更何况朝鲜战场上需要的炒米,是他认定湖南人会炒、中国人该炒的呢。

  此间杨伯涛在灶台前的形象,正像他被俘时候的样子,浑身衣服湿了,满脸污黑,额前的头发还在滴水。不同的是他的服装.更不同的是他的神态——当时是在双堆集的河边上被搜索出来的,现在是在广安门的灶台前自己站出来的。

  炒米任务完成以后,杨伯涛在笔记本上写了一题二首七言绝句,题目是:《为抗美援朝中国人民志愿军炒干粮》

  

调和鼎鼐倍辛忙,

为最爱人爨糇粮。

只缘此身罪待改,

心逐米粒到战场。

昼飏烽烟夜烛天,

挥汗酣战灶台前。

千杓万铲浑意倦,

大同江畔报敌歼。

  

4
  

  美国战俘不远万里,也进功德林来了。这是一个十余人的队伍。有美国中央情报局人员,有美国空军飞行员。一九五二年十二月,美国操纵联合国通过关于朝鲜问题的非议决议,美国继续扣留我方被俘人员,而且不断对我方人员进行屠杀。在中国的功德林呢?食堂里为美军战俘准备了西餐,他们睡足午觉,又成群结队打排球去了。

  中国人给美国人吃奶油、面包,美国人却给中国人吃苍蝇、跳蚤。为了粉碎美国对朝鲜和中国发起的细菌战,中国土地于是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爱国防疫卫生运动。

  作为中国一块土地,功德林闻风而动。在苍蝇、蚊子面前,共产党人和国民党战犯是同志与战友。在胡同里,走廊壁头上,寝室玻璃上(窗上的高丽纸已经取下,换上了玻璃),院中柏树上,都涂上了一层白粉剂,管理员每天背着喷雾器,在胡同里外巡逻。战犯们则用泥土堵鼠穴,用拍子打苍蝇,用开水烫臭虫,短短时间,功德林以浴后的清洁,宣告了美国细菌战的破产。

  这本来是值得庆幸的事。可是这天,一位身高一米八的苏联女专家,穿一件中国制的米色华达呢长大衣,走进了功德林。她是来检查卫生的。现在,管理员伴同她走进胡同,走进邱行湘这组寝室里来。她没有踮脚,伸手摸了摸最高一格窗棂,然后用另一只手从大衣袋里勾出条白手绢,当着众人的面,把手擦了又擦。邱行湘看在眼里,苦在心头。这格窗棂,是他踮起双脚,擦了又擦的呀。女专家又走到一尺高的大通铺跟前,弯腰将棕垫一掀,捋下一根棕丝,放在鼻下闻了闻,然后断言说:“这间房里有臭虫!”邱行湘以组长的身份解释说,这里确实没有臭虫了——有没有臭虫,难道在这里睡觉的人还不知道吗!管理员也证实说,经过管理处多次检查,这里确实没有臭虫。

  苏联女人看也不看邱行湘一眼。身为囚犯,受人奚落,邱行湘只能忍气吞声。可是傲气十足的苏联女人居然也不把管理员(中国共产党干部)放在眼里——就在管理员上前证实的时候,苏联女人皱着眉头,露出烦躁的表情,嘀嘀咕咕,没完没了,邱行湘倒几乎不能忍受了。然而,使邱行湘意想不到的是,管理员也板着脸,当着苏联女人的面,将她掀开的垫子重重还原,然后重重地对邱行湘说:“这间房子没有臭虫!”苏联女人将双手一摊,耸耸肩,怏怏离去。

  这一场偶然的风波,却动摇了邱行湘多年的意识。在中国与外国的关系上,他完全承认,国民党是依附美国的。而且这种依附,完全是奴隶对主人的依附。总统夫人宋美龄的口头禅是:“我向美国友人保证。”国防部长白崇禧的语调是:“美国友人马歇尔将军曾责备我们关外没有打好,国民党军队没用,所以这次大家必得争口气,否则马歇尔将军又将责备我们无用。”重庆市长在《大公报》上写文章说,美军军官乘着吉普车满街随意强拉、强奸中国妇女是什么“民主自由”、“父母与路人不得干涉”;青年党头目常燕生竟称颂美军的这种兽行可以“改良中国民族的血统”!……与此同时,邱行湘完全确信,共产党是依附苏联的。自从他被押进解放区后,他曾留意观察过解放军的一切,没有发现什么依附苏联的迹象。当时他认为窥一斑不能见全豹,现在他认为全豹只在一斑中,因为事理是明白的:中国共产党是“走俄国人的路”,而不是当俄国人的奴隶。这同国民党与美国的关系,是瑜瑕两分呵。

  美军战俘很快就离开功德林,被遣送回国了。在板门店交换战俘时,中国被俘人员把俘虏营里发放的衣物抛在地下,昂首挺胸返回国门,又失声痛哭着投入亲人的怀抱。邱行湘在报上看到这则通讯,鼻尖有些发酸。他虽然作为共产党的敌人,与共产党人共同度过了过去的岁月,但是他对共产党人所走过的艰苦卓绝的路,却异常地了解。当他跟在红军长征队伍后面,穷凶极恶地追击红军时,他暗自惊叹这支队伍不死的决心,当共产党刚刚建立政权,为了拒敌于国门之外,又开走了队伍时,他暗自钦佩这支军队战斗的韧性。现在回过头来纵观历史,邱行湘不能不承认,我们的民族的不死与生存,我们的民族的独立与自由,都与共产党人的足迹紧紧相连。他第一次从中国共产党人身上,发现了泰山的风度,黄河的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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