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赖永初(六)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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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赖永初(七)

盛夏七月,赤水河畔的茅台镇人声鼎沸。十多艘朱红色的“关刀船”正在船夫的牵引下缓缓靠港,船头处一杆“赖兴隆记”蓝色商旗迎风飘扬,甲板上,装满巴盐的篾包堆成了小山。

“水涨船高,财源广达!恭喜赖老板登岸高升喽——”,吆喝声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儿健步跃上码头。身手敏捷、精力充沛,年青的脸上神采飞扬、写满了骄傲。

在出门近半年之后,赖永初终于回到了贵州。

这几个月来,赖永初一直住在“万盛源客栈”。自从得到那张“夏字第一号”的盐票之后,原本囊中羞涩的跑街伙计就忽然变成了合江城里炙手可热的财神,登门拜访的各种掮客络绎不绝,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可赖永初却始终牢记着杨森的叮嘱,他并不急于与人搭伙,而是打算先探探银行的门路。

那时候,贵州并没有真正商业性质的银行(所谓“贵州银行”是只为政府服务的“官钱局”),甚至连钱庄这样的金融商号也没有,赖永初虽然知道这“银行” 的生意多少与钱有关系,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却弄不大清楚。他想到泸州去问个究竟,可又听说“五国商会”在战争期间关门歇业(当时的人们把汇丰、德华、东方汇理、道胜、横滨正金五家银行驻泸州的办事处称为“五国商会”),任何业务都不办理,想找人也找不到……可正在这惶急的时候,去江津采购鸡崽的客栈掌柜却给他带来了一位自流井的号商代理,是个陕西人。

盐行的生意分为井、枧、灶、号、运五大类,井行负责凿井、枧行负责制卤、灶行负责煮盐、号行负责经销,而象赖永初这样手握引票的外地客户则叫做“运商”。井、枧、灶行由四川人领衔,号行的股东却多为陕西人和山西人,秦晋商界的资金雄厚,他们在盐场统收井灶的盐斤,经秤吊检验后入仓贮存,再岸销给各路运商。这样既维护了井盐的正常生产,也保证了盐引的规范质量。在正常情况下,盐号生意是很赚钱的,可一旦遇到战争就麻烦了。盐道封锁,运商来不了,可地下的盐井却不管人间打仗不打仗,每天照样出卤,大批的成品只好堆上在码头上任凭风吹雨蚀,让号商们忧心忡忡、焦头烂额。

对这时的盐号而言,手握引票的运商就是他们的救星,所以一听说合江城里住着个从贵州来的盐巴贩子,这位名叫颜泽辅的陕西人就急忙从江津赶到了万盛源客栈。

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子,个子不高,身穿蓝绸大褂,头戴青缎瓜皮小帽,脸上总带着一团和气。对于他的拜访,赖永初的答复还是跟先前一样,“战事未平、商道不通,生意的事情只好等到局势明朗以后再说”,但颜泽辅却没有被这几句敷衍话给搪塞住,他笑了笑,语气依然显得那么诚恳:“赖老板是不是手头有些紧?没关系,出门在外,谁还能不遇到点小麻烦?咱们朋友之间说句知心话,你的难处,我能帮忙解决”

从见面的那一刻起,颜泽辅就看出眼前的小伙是个刚入门的新手,作为盐号的行家,他当然也能猜到赖永初目前的窘境,心里也早有了应对的办法。

自古以来,官盐销售都奉行“专商引岸”的原则,也就是由专门的运商送到指定的地点去卖。这当然使得运商经营的采购数量大、运输距离远、销售时间长,需要的资金也比较多。满清时期,食盐都是由运商携带款项到生产地购买的,盐场方面只管收钱发货就行了,而到了辛亥之后,政局的动荡造成了运商结构的重新洗牌,一方面,许多资金雄厚的老商家失去了原有的经营特许,而另一方面,一些新入行的商人又筹措不到足够的资金,传统的市场运作模式也因此受到了破坏。不过,这在造成困扰的同时却又给某一些人带来了新的商机。

民国五年(1916年)正是 “官督商办”的盐业传统受到极大冲击的时候,也是自流井盐商开始酝酿由“盐号”向“盐业银行”转型的时候。护国战争期间,部分陕帮盐商正琢磨着在以往的经营方式上做一些突破,而无巧无不巧的,赖永初就成了他们“改革开放”的试验品。

在客栈里,颜泽辅经理掰着指头给小赖老板算了一笔账:一载“仁岸”巴盐的正价(含包装运杂费)是六千四百块钱、盐税(含民国政府的还贷基金)三千、合江口岸的关税(含为贵州省代征的盐务税费)九千六,总计一万九千块大洋。这笔钱如果向“五国洋会”贷款,最多只能贷到一半,而且需要出具担保,还钱的时候还得请人把银元挑到泸州来;而如果向陕帮商人“押汇”,全部费用都由盐号代缴,什么担保也不必,卖掉盐巴之后在贵阳还钱就行了,真是既方便又简单。

这“押汇”是一种盐运垫本的信贷方式,它有点象是“逆向的汇款”。正常汇款是先在甲地存款、再到乙地花钱,而“押汇”是先在甲地用钱、再到乙地存款。因为盐业实行的是“专商引岸” 制度,商品的承办人、采购方式、运输途径以及销售地点都是固定的,这几乎相当于运商的信用完全受到国家的监控,所以不必担心借钱的人赖帐或者逃跑。

押汇的月息是一分六,另加百分之三的手续费。赖永初也替颜泽辅算了算账:盐号实际只拿出了一万二千六百块大洋(因为盐巴是他们自己的,不必另外花钱),但转手就能增加三千六百一十块的孳息,这“押汇”的买卖可着实不错。

颜泽辅并不否认自己占了便宜,但同时却又狡辩说:“我的利息高,你贩盐的利润更大,所以算到底还是你划得来。再说了,你小赖老板每个月运一载盐,一年下来就能有十多万身家,到时候把钱存在盐号,我照样付你一分利,最终你还不是全都赚回去了……”

贵州当时并没有钱庄票号之类的生意,老百姓缺钱的时候就找当铺、有了钱就锁在柜子里,谁也没想到存钱也能有利息。颜泽辅看赖永初一副懵懂好奇的样子,索性摆开架势隆重开讲金融买卖的各种窍门,顺带还把“锁进箱子的是骡子钱,只会干活不下崽”、“赚钱也就是转钱,不能让资金停下来”之类的理论也神吹了一通,五迷三道的忽悠了一晚上,贵州的土包子听得津津有味,不仅把生意谈成了,两个人也成了莫逆之交。

1916年6月13日,蔡锷率军进入泸州,被封闭许久的商道终于得以开通,紧接着,从自流井发出的盐船也开始陆续顺江而下。

赖永初早就在合江码头雇好了“关刀船”,等盐引到关、纳税验收之后,立刻就装货出发。从合江沿赤水河往上走,六百多里的水路全是逆流,不仅时刻要靠船工拉纤行进,有的地段还必须将货物卸下来改用岸运。这样紧赶慢赶的走了近二十天,直到七月初才抵达了茅台码头。

“一打鼓(今金沙县城),二永兴,三茅台,四鸭溪”。茅台是当时黔北的商业重镇,这里原本是贵州省仁怀县中枢乡的一个以农耕为主的小山村,但自从光绪年间赤水河航道疏浚开通之后,这个偏僻的码头就成为了川黔之间的交通枢纽,商业贸易也逐渐繁荣起来。

赖永初来到茅台的时候,码头上正是一派热闹的景象。战争刚刚结束,民间的商贸立刻又活跃起来,栈桥上川流不息的是贵州出产的桐油、菜油、生漆、朱砂、水银和各类山货药材;河岔里停着许多等待卸货的大小木船,船上装着从外地运来的冰糖红塘、棉纱棉布、洋火柴铁钉子,甚至还有美国出产的强盗牌香烟。赖永初的盐船也在等待卸货的行列之中。

“仁岸”的盐引是用黄竹篾席包装的,再用篾条或草索捆扎。一捆叫做一“包”,筐里装有两坨磨盘似的盐锭,因此一包也就是两担。在合江关卡核定的时候,每包的重量是一百八十斤,但这合江标准的重量会随着运输的过程越来越少。从合江到茅台有六百里水路,中间还要搬上搬下的折腾好几回,盐斤耗损在所难免,而这耗损量的多少又大半取决于船工的工作态度,老板很难进行监督。这样时间长了也就只好约定俗成:从合江装船的一百八十斤盐包,到茅台实交一百五十二斤,其余的二十八斤就连运费带耗损全部算在里面,双方两不相欠、各自负责。

盐包是要上岸才能吊秤的,可现在所有的盐引都还停在船上,船工们着急,赖永初也很着急。而码头的管事却总是一副磨磨蹭蹭的样子,一会儿看看船舱里的货物、一会儿又望望船头的“赖兴隆记”商旗,犹犹豫豫,始终不肯开单放行。

专商引岸,各岸盐引的运输途径不同、销售区域不同,盐斤的包装和规格也不一样。比如“綦岸”的盐巴是花腰色(白底红杠)、“涪岸”是炭灰色、 “永岸”是高粱色,这“仁岸”的盐锭则是略为泛青的草白色,很容易分辨出来,而且盐巴在贵州境内是不交税的(当时贵州的盐税由四川代收),码头管事根本没必要反复检查,只要随便看两眼就可以放行了,可为什么又总不让开单卸货呢?

问题就出在那面商旗上了。

按规矩,仁岸每个月的盐运定额为二十二载,这是按遵义和贵阳的总人口四百万、每人每天三钱盐的方法配给的。最早的时候,这仁岸原本是由四家盐商共同承运,可经过华联辉、华之鸿父子两代人的努力,三家陕西客商都被排挤走了,只剩华家独自垄断。几十年来,茅台码头上的盐船无一例外的都挂着“永隆裕”的旗帜,可现在却冷不丁的又冒出一个“赖兴隆”,这怎么能不让管事先生犯迷糊呢?

于是,从下午直等到傍晚,天都擦黑了,那码头管事却还是不肯开关放船。船工们一个个暴跳如雷,赖永初也气得满脸通红,可这时候,始终坐在船尾的葛志诚却突然站起身来:“我去跟他说说”,然后就踩着脚下的篾包、慢吞吞地走上了栈桥。

葛志诚是合江万盛源客栈掌柜家的儿子,年纪比赖永初稍大一点,因为相貌忠厚老成,所以得了个“葛老诚”的外号。赖永初离开合江的头一天晚上,老葛掌柜突然带着儿子来到客房,再三央求小赖把小葛收下做徒弟。赖永初顿时被吓了一跳:“我自己还只是个伙计呢,怎么敢随便收徒”。可葛掌柜却说:“我开客栈几十年了,虽然见识不多,但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赖老板现在年轻,但将来定会是个飞龙在天的人物,娃娃跟着你,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学到一点皮毛本领,也可换得衣食无忧……”一席话说得赖永初云山雾罩,不知道应该欢喜还是应该惶恐才好,弄到最后,终于还是答应让葛志诚跟着自己回贵州,但说定不算师徒,只算是雇佣关系,双方以礼相待,去留自由。

“葛老诚”这人的话不多,略微苍白的脸上总带着几分木讷,显得淡定沉稳。在从合江到茅台来的路上,他起早贪黑、瞻前顾后、兢兢业业,虽然动作慢条斯理,但事无巨细却能做得滴水不漏。在等待通关的这段时间里,别人都急得上窜下跳,只有他不吭不哈的坐在船尾悠然自得,仿佛再等上个三天三夜都无所谓似的,却没想到,等大家都黔驴技穷、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却突然出头露面了,跟那位不通情理的码头管事“有话要说”。

大家眼巴巴地望着两个人在栈桥上说话,心里七上八下。那葛老诚还真是言简意赅,才嘀咕了没几句,码头管事立刻就变得前倨后恭,不仅忙不迭的盖章开单,还挥手吆喝,召来了一大群搬运挑夫。

“诶,老诚,你跟那管事到底说了些什么啊?”,看着船舱中的盐引一件件地抬上岸来,赖永初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我告诉他,赖兴隆是华问渠(华之鸿的儿子)私开的分号,他心里清楚就好,不要对别人讲”,葛老诚的神色依然是那么的木讷沉稳,若不是明知道他是在瞎编,光看他的脸,甚至连赖永初自己都要相信这话是真的了。

“你呀……咳,咳……你呀”,想不到,这不苟言笑葛老诚居然会是个“编聊斋”的高手。

其实,赖永初的心里并不太赞同这样的谎言。因为这显然是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的,即便这一次能从码头管事的手里侥幸过关,但下次再遇到他的时候,事情肯定会变得更加困难。可赖永初又不能责怪葛志诚的“机智”,眼前的难题是明摆着的,一步走不通就步步走不通,病到急处也只好胡乱投医,无论如何,损招总比没招更有用一点。

专盐引岸,盐引一定要登上了指定的口岸才能成为真正的官盐。天色渐暗,盐船里的货物终于在暮色之中抬进了中街的“太和仓”,等吊秤入库之后,船工们领着酬劳高高兴兴的走了,赖永初的心里也才稍微踏实了一些。

中街是茅台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一百多米长的街道两旁“洋房”林立,满是旅舍、饭馆、商铺和各种小吃摊。有趣的是,这些“洋房”并不是砖砌的,不过是用泥巴混着糯米稀饭垒起来的土墙,墙外面用瓦刀勾勒出砖缝的槽印,再抹上白色的洋灰,晴天看上去跟重庆泸州的洋砖房差不多,但遇到下雨就露馅了。

“泥巴稀饭墙”上贴着贵州督军刘显世的告示:

查巴拿马赛会茅酒系荣和、成裕两户选呈,但奖凭、奖牌仅有一份,亦无从再领。故应由商会专门陈列,勿庸发给造酒之户,以免发生执争。

荣和、成裕两户俱系曾经得奖之人,嗣后两户售货仿单、商标均可模仿奖品,以增荣誉,不必专以收执为贵也。

仰即转饬遵照,此令。

……

街头巷尾的人们也在纷纷议论此事。

事情是这样的:

茅台镇上有两家酒坊,一家是由当地的三个地主合开的,叫“荣和烧房”(商号“荣泰和”),另一家是贵阳华之鸿华家开的,叫“成裕烧房”(后改名为“成义”)。两家的酒都叫“双沙茅酒”,质量都很好,产量也都不大。“荣和”的酒除了地主自家喝一喝,也在附近的乡镇卖一卖,相当于地方的土特产;而“成裕”的华老板是贵州首富,既是大盐商又是大官僚,自然不太在乎这几个酒钱,所以除了自家喝之外基本上就是送人,不大象商品倒更象是礼品。两家酒坊原本各行其事、自得其乐、比邻相安、互不干扰,彼此间客客气气,可谁曾想平地里冒出个乐嘉藻,多管闲事,愣把两家整得脸红筋胀,不依不饶的打起官司来。

乐嘉藻是贵州黄平人,清末的进士,曾经当过贵州咨议局的议长,还创建了贵阳师范学堂。辛亥革命后,贵州的自治社与宪政会发生党争,双方打打杀杀,就把他赶到北京去了。1915年,美国为了庆祝巴拿马运河通航,在旧金山举办“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邀请各国参加,乐嘉藻也被袁世凯委派为“巴拿马商会直隶协会代理事长”,直隶协会包括北五省,所以这职务大约相当于“京津冀鲁豫晋陕各省市出席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商业代表团代理团长”,官不大头衔倒挺长。

这“京津冀鲁豫晋陕商业代表团”的团长其实是个只管北方五省二市的官,乐嘉藻只要把北方的商品拿到美国去就行了。可轮到拿酒的时候,乐团长大概觉得北方的酒不好喝,一冲动就把家乡的茅酒塞进了包里,结果到了旧金山,“双沙茅酒”还真的获得了金质奖章,事情可就搞复杂了。

说起来,这“金质奖章”并不是巴拿马博览会的最高奖,而且即便是最高奖,也不见得就能算是世界第一名,毕竟人家那是在开展览会又不是开奥运会。可对于当时处处不受人待见的中国来说,这无论如何是个不得了的荣誉。乐嘉藻回国宣布成果,北京上海立刻就登报宣传:“贵州茅台造酒公司为国争光!”,消息传到贵州,大家当然也很高兴,可转念又一想:这“贵州茅台造酒公司”到底是谁呀?于是“荣和”跟“成裕”就吵起来了,大家都说那酒是自己的。

官司从县里打到省里,省长刘显世也觉得十分挠头。乐嘉藻当初就是被他赶跑的,人家到现在还记着仇呢,所以连金质奖章都不肯寄回贵州来。想要问问这奖章的正主到底是谁吧?却又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不过刘省长还是觉得这是贵州的一大荣誉,于是干脆自作主张和起了稀泥,宣布“荣和”“成裕”都参加了博览会,而且是全都得了奖,可惜奖品只有一份,所以两家都不给了(其实连他自己也没见着),建议大家不分彼此,一起共同享受这无上的光荣!

赖永初在那“泥巴稀饭墙”上见到的就是这个布告。省长的态度虽然很公正,但“荣和”“成裕”两家却都不大同意,双方以后又继续争吵了许多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要说,这件事也确实够蹊跷。首先,“荣和、成裕共获金奖”的说法纯粹是天方夜谈。人家办万国博览会又不是开杂货铺,把同一个村子的两罐子酒都摆上台面,还都给奖,这可能吗?

得奖的只能有一瓶,问题在于乐嘉藻带去的那瓶到底是谁家的。

如果这酒是别人送给乐嘉藻的,那多半是华家的酒,可问题在于华之鸿跟乐嘉藻是政治上的死对头,在贵州的时候就闹得不可开交,等把人赶跑了再送酒去给他喝,这似乎不大合情理。如果这酒是乐嘉藻自己买的,那就多半属于“荣和”,可是这也很麻烦,因为他必须专门跑到遵义来买,那时候“荣和双沙”在贵阳都没得卖的,在北京和天津就更买不到了。

所以这其中的奥秘只有乐嘉藻本人才能说清楚。乐嘉藻后来参加了朱启钤(贵州开阳人)的“营造学社”,写了不少书,到现在还一版再版,可有关茅台酒的事情却一句也不肯提,搞得我们大家只好胡乱猜测瞎琢磨——这老小子,办事可真够阴的!

赖永初先前在周西成那里就见识过茅酒,现在到了茅台,自然就更应当品尝一番了。

饭馆里两家酒坊的茅酒都有。荣和的酒瓶是个底小口小肚子大的紫色陶罐子,外面贴了张红纸,纸中间写着“荣和烧房回沙茅酒”,旁边两行标明“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成裕的酒瓶跟荣和的差不多,也是个紫陶罐,红纸上写着“成裕回沙茅酒”,少了“烧房”两个字,也没写“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什么的,旁边却多了一排说明,“取自茅台杨柳湾地下清泉,加以特殊烤酒工艺,故气味芬芳,曰回沙茅酒”(各位,别看这酒瓶的样子土里土气。如果您现在能找到一个,那可就捞大发了)。

酒瓶的封口是块猪尿脬皮,外面缠着蚕丝线。揭开封口,拔掉木制瓶塞,一股酒香扑鼻而来。对比两种茅酒,葛志诚觉得味道差不多,可赖永初却说:“你再品品?荣和的酒香浓烈,但似乎多了点匠气;成裕的回味醇厚,带着股君子之风”

葛志诚再尝了尝,还是分辨不出,只好笑着摇头:“你年纪不大,品酒的本事却不小”

赖永初也笑了:“我也是这次出门才弄明白,喝酒的悟性不在于年龄、不在于经验,全都是天生的”

“呵呵,那你倒是个酒天才”

一句话说得两人都大笑起来。

“荣和”“成裕”虽然略有差别,但价钱却一样,都是银洋五角,这在当地能买二十多斤大米,几乎相当于穷人一个月的伙食费了。饭馆里能喝得起茅酒的人很少,大多数人喝的都是“咂酒”。咂酒也叫坛坛酒。它是用玉米酿成的原汁酒,饮用时将温开水加进坛子里,酒水混合之后用竹管吸,喝起来“稀哩呼噜”,声音非常响亮。有一首诗专门称赞咂酒:“万颗明珠一瓮收,皇上来了也低头;双手紧抱擎天拄,咂得长江水倒流”。

葛志诚也觉得咂酒的气势磅礴,不禁拍案叫绝道:“你看看人家,花钱不多,喝得闹热”

而赖永初却不以为然。“喝酒的作用在于助兴交谈,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象这样抱着坛子低头猛吸,朋友走光了都不知道,不过是寻醉罢了,哪里还有什么喝酒的意义”

两个小伙子说说笑笑的喝干了两罐子“回沙”,酒意微醺,步履蹒跚,夏夜的晚风吹来,更让人兴致勃发。

离开饭馆,顺着大街往西走,镇外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山沟,沟边柳树成荫,沟里溪水潺潺,路人告知,这就是成裕酒瓶上说的杨柳湾了。杨柳湾的右侧是成裕烧房,山坡上有个叫“禹王宫”的小庙,庙底下,一股碗口大的清泉喷流而出,在山湾里聚成一汪水塘,十多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在水中嬉戏玩耍,欢笑呐喊,稚嫩的声音让围观者的心情也跟着快乐了许多。

走近水塘,泉眼旁的石壁上刻着清朝遵义人郑珍的几行诗:远游临郡裔,古聚缀陀坡;酒冠黔人国,盐登赤水河。迎秋巴雨暗,对岸蜀山多;上水无舟到,羁愁两日过。

眼前的情形让原本性格内向的葛老诚也忍不住忽发奇想:“唉,有朝一日事业有成,我也在这山湾里开个烧房,自酿自饮,怡然自得”

“嗨!酒是个聚众的东西,要造酒就搞大的!成千上万的运出山去,让全天下都喝我的酒,那该是多么的快活!”

夏夜里,两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沐浴着溪流激荡的水雾,在身边茅酒烧房飘散出的醇厚香气的熏陶下,不由得陷入了梦幻般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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