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坚强的心 (一) -- 哈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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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坚强的心(十二)

夜里,小海裹着睡衣,从自己房间偷偷跑去看睡在客厅沙发上的林立。林立还没睡,就着沙发边昏暗的立式台灯,看着一本已经烂了封面的三国演义。

“过去一点。”小海硬挤到林立脚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双脚放进了林立的被铺里。“怎么样,被子暖和吗?”小海小声问道。

“挺舒服的,又不是冬天,冷不着。”林立还是看着小说,挪挪屁股,侧过身让着小海。

“你不懂,这里是北方,晚上温差可大着呢。”小海关切地检查着林立被子的厚薄,仍旧压着嗓子。

小海家并不大,老式公寓的房子,两间房一南一北,厕所和厨房也是一南一北对着,当中夹着一个厅,门都开在厅里。面积不大,但算是规整。

厅在这个房子里是如此至关重要,承担了各种各样的功能。进门,它是玄关,可以挂大衣,放鞋子;厨房出来,它就是餐厅;在厨房和厕所之间又起到起承转合的作用;它又隔离开两间卧室,保留孩子和家长的各自的私密,却又是通达双方沟通的地方。

而这些错综复杂关系的开关,那些嫩黄色的三夹板门板却未必像厅那么忠诚可靠,它们空心的结构和不密合的缝隙会泄露秘密。小海高中时代多少次被这些门板出卖了自己跟男同学的暧昧电话,换来爸爸的责骂和妈妈的唠叨。

所以她作战经验丰富,压着嗓子,轻轻地问林立:“今天吃饭,生气了吗?”

林立放下书,看着满脸歉意的小海。刚洗完澡的她额边的发梢还挂着水珠,林立心里念到,真漂亮。林立不愿引起小海更多的不安,更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里的难堪,“也还好,你妈这么说也没错,”

小海赶紧拿手指压着林立的嘴,大眼睛斜着看父母房门,另一手掌往下压,示意他轻点说。

小海手还没放,便忍不住地说,“那你要打算考虑换工作吗?”

林立抓着小海放在自己嘴唇上的手,轻轻地说,“我是想说,不过,我并不觉得我们的情况有多差,下半年我评上副教授了,很多条件就都上去了。”

“可是,升副教授税前也到不了10万,靠我们这样赚什么时候买房子啊?”小海颇有些失望,还是没忍住把钱放在台面上讲。

林立没想到小海虽说是来缓和饭桌上的冲突而来,却也摆出她妈妈那副对副教授只有一个薪水标准的评价,心头不免有些不悦。

“我这次来,不就是要告诉你爸妈我们注册结婚,然后我爸妈那边房子动迁会多分一份的,那个不就是买房子钱?”

那能有多少钱,全部都是地铁一号线到底还要往下8站公交车的房子,就算卖了也没几个钱。住那么远工作怎么办?可是公司或者学校附近的房子稍微像样的哪个不是2万每平方来卖的?这句话小海终究是忍住了。今天跟林立冲突已经太多了。

林立虽是好脾气,但最终把他惹急了,倔驴子发起脾气,可是不管不顾的,不好收拾。她赶紧转了个话题:“那你今天为啥不跟我爸妈提要结婚的事儿?怎么着,想悔婚?!”

“呃,一上来就说不好吧,你爸妈也还不了解我,我考虑再好好表现两天,他们乐乐呵呵的了,我再提。”林立编了个十分合理的借口。小海听着也觉得颇为有道理,趁这两天自己也好跟妈妈好好铺垫铺垫林立的好人好事。

“去睡吧?老婆,不早了,你平时上班想睡美容觉都不行,好不容易放假。来,我帮你揉揉脚。今天又坐那么久飞机,快去睡吧。明天你还要带我去逛逛呢。”林立伸手进被窝,摸着小海顶在自己肚子上的小脚丫,轻轻地帮她捏着。

小海舒服极了,向着林立趴过来,倒在林立的胸前:“好老公,真舒服。那委屈你睡沙发了。明天我们出去,我带你海吃海喝,好好补偿你。或者回上海以后,肉偿。”最后两字说得轻得不能再轻,这只是属于情人间的暗语,甚至不用声音,彼此都能有所感应。嫩黄色的门板泄露不出去这浓浓的甜蜜。

林立抱着胸前趴成只树袋熊的小海,亲了一下她的头发:“怎么偿,我再研究一下。你现在快去睡觉吧,放心,丈母娘弄得这铺子很舒服。”

小海也担心爸妈会不会突然冲出来去厕所,所以赶紧起身,帮林立压好脚边的被子,亲吻一下林立,便蹑手蹑脚地回去房里。

主卧房里。

小海爸爸靠着床板,看着今天的报纸,半醒半睡地已经开始迷糊。小海妈妈听到小海出房间的声音,便去门口贴着耳朵听小海他们在说什么。听着他们结束对话,小海妈妈便不满足地回到床上,见小海爸爸并不准备分享的呼呼大睡。小海妈妈并不是那么不喜欢这个林立,可是万般担心的还是女儿离开自己身边那么远,却要受了经济的苦。

这种苦,这些上山下乡的一辈们明白得太多了,在当地虽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但也是有过饿得去农田里偷玉米吃。整个青春就是跟当地的农民斗资源,跟同乡的知青斗回城机会,跟别地来的知青斗评先进。后来,改革开放了,上海没下乡的亲戚告别了36块半的日子,生活看着就好起来。自己还是原地踏步。之后,农场没有了,工厂倒闭了。这些知青又成了游民了,本地容不进,故乡回不去。心里永远都是深深的不安,不稳定。不用去问那些何处是故乡的问题,因为已经太模糊了,生儿育女之后这个地方你离不开了,你依赖她,但又想着自己的故乡,想着自己当年就那么唱着歌曲挤在火车行李架上坐三天三夜火车离开了自己原来的家。

小海妈妈当年又想小海去上海读书,可以回到她应该属于的地方,又担忧孩子要经历一番犹如自己上山下乡的苦楚,事事寄人篱下。女儿坚持,做母亲的便让步了。看着女儿本科,硕士毕业,然后找到工作,认真地在上海扎下根来。做母亲的依旧是骄傲而犹豫。母亲过世的时候,小海妈妈看着底下两个兄弟为母亲名下20平方不到的老房子怎么分打得不可开交。然后是姐姐打长途来,告诉她外甥要结婚了,但女方一定要一套房子,姐姐没办法,开口来问问这个远方的妹妹碰碰运气。可是,小海父母俩一辈子都是普通的职工,除了给小海攒的教育费和10万块的婚嫁费,再无什么可以挪用的财产了。留下电话那头的叹息,也留下小海妈妈深深的焦虑。如果女儿非要嫁在上海,房子的事情必须是要男方负责的。

“唉。。。”小海妈妈发了一会儿呆,深深叹一口气,关了灯,睡下去。

“叹啥气,我看这男孩子疼我家小海,又细心,也有点男子气,比一般上海男人强多了。”没想到小海爸爸说上这一句。

“你咋知道他对小海好?我看就小海贴着他了,吃饭的时候老给他夹菜。”小海妈妈依旧不满女儿的痴情。

“现在这年头还有几个男孩子能给女孩子捏脚的。有这份心疼,是你闺女的福气。”小海爸爸哼哼地说着。

“你这死老头,你装睡啊?”小海妈妈翻起来,看着自己家男人的背影。这个话很少的中年男人从年轻时对小海妈妈来说就是一个谜,直到现在。

“睡觉睡觉,烦了一个晚上了,有完没完了。”

于是,一套房里四人一夜无语,各自想着心事。直到小海爸爸均匀的呼噜声,让大家陷入静静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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