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贴篇旧作吧,我的大学时代 -- 孙勇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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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贴篇旧作吧,我的大学时代

蝴 蝶

  一九八八年八月末的一个夜晚,十八岁的我踏上了离乡千里的天津的土地。八六级的同乡在前领路,先坐1路车,到百货大楼下,再走一小段路换车。匆匆而行,一过之间,我看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的侧影,紧身黑衣,短发,与另一个年岁相仿的女孩向前走着,隐约听她说了一句那就是海河吧,看样也是外地人。行进匆匆,我无暇再看,继续背着行囊前进,只记得她的眼睛在夜色里隐隐的灯光中,格外明亮。不知为什么,在步入南开园开始七年负笈求学的客子生涯前,这一惊鸿一瞥的美丽,隔了这么多年,仍记忆犹新。

  校园好大!生命里第一次步入了南开园。天已经黑透了。我的半挎半背的包太重,将穿挎带的铁环拉开了,我只好抱着包,紧跟在高年级同乡后面,趔趄前行。夜色朦胧,静静的校园内,一切只隐现出个模糊的轮廓。当时只觉得从校门到同乡宿舍楼的路好长,心中也许还有几分淡淡的激动,那时还没有想到,以后的七年岁月里,将有多少令我心酸、迷惘、痛苦、感动或狂喜的故事,要在这里一幕幕上演。

             第 一 课

  烛光摇曳,一张张激愤的面孔。八六级中文系同乡的室友和同学在谈论着文学和时政,探讨着国家的将来。我静静地听着,时而也兴奋地插嘴。这些年轻人思想之激进令高中时便颇具叛逆性格的我也大感新奇,令我痛快,也令我一同激愤,同时心中还多了一层忧郁。也没想到这些白天看起来平平淡淡的人,在那一刻我的眼中竟是如此豪爽落拓,如此令我感到意气相投,令我内心大为激动。上床了,隔着蚊帐,仍与他们讨论着社会的不公,国家的前途,和散文。不知过了多久,室内静下来,我久久不能入睡。

  这应算作是我进入南开大学后的第一课吧。

  我是于新生报到前一周来到学校的,住在大三中文系同乡的宿舍里。室内每个人床上都靠墙摞着至少百余册书,令我惊羡不已,同时也激起勃勃雄心,立誓要充分利用这几年来博览群书。

  那时我就要开始读电子系了。

  报到了。我被弄到了无线电专业。填完表,又看了遍名单上同班女生的名字(这一细节我本已忘了,这次翻日记,见上面清晰地记载着我这一举动),而后拿了12楼314的钥匙,去帮同考入此校的高中同学的忙。

  晚上六点钟,我去主楼后如小山般的新生行李堆里找自己的。直翻到天黑透了,还是没有。我直起身,望着周围的夜色,心底一阵绝望,去找高年级老乡,肯定会有地方住,可是不想再麻烦他们了,想了一想,干脆直奔宿舍。

  开锁进屋,拉开灯,八张床空空荡荡。搜罗了些废纸、塑料,铺在西边靠窗的下铺上,又在门口走廊的窗台上居然捡到一个不知谁丢下的旧枕头。插上门,躺在床上,硬床板硌得不太好受,可心情仍很兴奋,觉得挺浪漫。

  躺在破旧的枕头上,转脸看着前任床主贴的墙纸,一片浅灰蓝色。又看到了墙纸上的一小幅图,图中是雕塑,健壮裸体的一男一女在紧紧地拥吻,图下一行小字:

   永恒的春天 [法]罗丹

  呵,永恒的春天。这深深拥吻的一对恋人就定格在一片汪洋的灰蓝色中。而那一刻十八岁的我,面对着它,既没感到惊慌,也没有好奇或是不洁的联想,而是完全被画中雕塑沉静的美和“永恒的春天”这一标题所深深地打动。刚结束性教育匮乏的高中时代的我,就这样坦然地面对着这裸体拥吻的男女,感受着那人性的铭心刻骨的美好与诗意。

               疗 养

  开始上课了。翻日记时发现,读电子系上的头两节课是力学基础,接下来是数学分析,我昏昏欲睡。

  其实终电子系一年,我上课时都是要么昏昏欲睡,要么心游万仞。不羁的心实在无法停留在那缺少诗意的公式和定理上面。当然,这还是好的,毕竟我还去上课了,现在请看我一九八九年四月五日日记中的一个片段:

    三月二十日开始疗养,统计如下:

   数分: 3学时 热学: 4学时

   精读: 6学时 听力: 2学时

   法学: 6学时 热习题: 4学时

   数分习题:2学时

        计27学时

   离记过标准还差3学时

  “疗养”是我当时使用的一个特殊名词,它的意思就是旷课。实际上以我大本时的“疗养”时数,按学则开除我八回也富裕。

  那时深爱的是文学,那时梦想的是呼酒纵诗,放浪形骸。

  一次次秉烛夜读。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烛光下初读川端康成的《古都》时那不能自已的沉醉,也还记得,是在读电子系时一个秋冬之交的夜里,点着蜡烛,坐在床旁的桌前抄《诗经》。黑暗的氛围里,守着一点烛火,偶尔望一眼深青色的玻璃,窗外是深沉的夜,心里自有一种格外宁静的感动。静夜里停下笔,望着一点跳动的烛火,竟可以看得痴迷过去。

  也曾在一个夜里,熄灯后,躺在床上和同室的米文海彻夜长谈,谈起了法制之不完善,世风之日下,世态之炎凉,官员之腐化,党团员之贬值,以及从人性的角度共产主义会不会实现等等。谈到后半夜,起身去上厕所,上铺的郑红哲忽道:“我也去。”接下来,对铺的郑永军也起来了。

  我们那一级大学生,赶上了八十年代文化热的尾声,对国事一般都还抱有很大的热情。

               命 运

  我决心转中文系。

  带我入校的八六级中文系同乡反对,告诉我,八五级中文系外省来的,还一个也没有分出去。

  又走进八六级经济系一个同乡宿舍,他同室的一位便是由经济系转入中文系。我和这位转系者攀谈起来,他说,他知道中文系的分配前景黯淡,但既然喜欢这一切,就得拿出点殉道的精神。

  走在八六老乡宿舍楼向自己宿舍楼的路上,心底一片茫然。那是一九八九年的三月末,春已渐深,阳光暖意融融。不知哪个窗子传出了贝多芬的《命运》。唉,命运!转中文吗?转吧。

  一九八九年九月八日,下午四时左右,颇费一番周折后,中文系代主任崔宝衡先生终于在转系申请表上签下了:

   同意转系。

  我一路狂奔回宿舍,踢开宿舍门,大呼一声:“成了!我请客!!”两腿垂地半躺在两张下铺床上等待消息的小五郑永军和老弟郑红哲立刻弹下床,和我一同蹦高,长时间起劲欢呼。隔壁电子系的同学姜浩听到欢呼声,过来推门惊奇地问道:“怎么?你热学考试通过了?”

  其实热学考试还真没通过,本想不理它,转念一想档案里若是留下一门不及格也是不美,于是便以一个中文系的学生到电子系补考热力学。热学老师挺和气,出了几道题,我一道也不会,但相关的公式背得还熟,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胡抡到了试卷上,这就比同去补考的几位答得好看,骗取了老师的好感,让我通过了。

               校 庆

  转系不久,就赶上了七十年校庆暨周总理塑像落成典礼。校军乐团奏过国歌后,一群鸽子扑喇喇飞上了天空。其时天气正好,风和日丽,晴空一碧。我正自心旷神怡,噗的一声,鞋上一硬,低头看去,一团鸽粪正落在擦得锃亮的鞋上。那天我人模狗样地穿了身西服,还照了几张像。

              自 由 颂

  我转入了中文系八八级,直接跟二年级读。因为需在三年时间内修完四年的课,所以常常要同时上两个年级的课,比如,星期一上午头两节一年级是写作课,二年级是马列文论课,就得轮星期去听。这又被奸狡的我钻了空子。写作黄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去上他的课,我说我在上郎老师的文论课,文论郎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去上他的课,我说我在上黄老师的写作课。终于,黄、郎二位一次在系里相遇,黄老师向郎老师道:“孙勇进很重视你的课啊,经常不上我的课去听你的文论。”于是幸蒙系头召见。在几位忠厚师长前我一番振振有辞地狡辩,又蒙混过关了。

  那时有几位先生的课我比较喜欢,常去听,邓善杰的当代文学,王力、王立新的外国文学,杨成孚的先秦文学,还有,就是我后来的硕士指导老师陈洪先生的元明清文学。好的老师,学生旷课后会后悔。

               溪 声

  但转中文系后读的三年,我所上的课大概不到应上课时的三分之一。

  不过不上课也没闲着,我在度曾经一直梦寐以求的诗酒光阴。

  班里颇有几个爱读书的同窗,罗子(罗学敏),老七(王敏),皇上(李军),大侠(王振川),金平(徐金平),还有因从生物系转到哲学系而在傻×程度上能与我相媲美的小邹(邹驯智)。几人时时一起谈书论学,西川、海子、骆一禾,庄子、李商隐、黄仲则,艾特马托夫,劳伦斯,艾略特,还有大家共同喜欢的郁达夫(那时我被人看作小郁达夫),文学、史学、哲学、宗教、神话、语言学,乃至野史逸闻,去食堂打饭的路上,打了饭回来吃饭的饭桌上,月色下的二十楼楼顶,夜间的新开湖边,夜晚水上公园外的大湖边,随时随地。那时对读书和清谈几人怀有一种近于狂热的热情,一边拿着刻刀篆刻,一边和躺在上铺的聊,开学刚到宿舍一边低头收拾着从家里带来的包,一边和前来探视的同窗聊,夜里在宿舍楼走廊铺个破席子,盘腿坐在上面,吃着大蒜,喝着白酒,聊《史记》和“中国有没有诗”,……

  记得有一次,是在一九九○年四月的一天,马蹄湖内那块有周总理头像的碑前放满了白花。白天凭吊一番后,夜里,和老七又来了,放在地上的玻璃罐头瓶里面点着小蜡烛。夜风萧飒,满地白花,躺在碑后的方砖地上,两手枕在脑后,望着夜空,和坐在一旁的老七谈论庄子和人生的痛苦。……

  也还记得,九○年的暑假,放了八周,有六周我在校读书。多半是白天睡觉,夜里读。一次读到凌晨时分,精疲力竭。我上了下铺的床,床上一摞叠好的被子,我倚在上面,看窗外暗色的天穹渐渐现出了深蓝。不知过了多久,深蓝又渐渐地明澈起来,曙色微明。因夜间的急雨弥漫在空气里的寒意透窗而入,我打开一个薄被,盖在身上,安详地合上眼,等待着这假期也许第一次能吃到的早餐。渐渐地,远处有如丝的声音隐隐传来,轻,而且细,“唰──”,“唰──”,悠长而富于韵律,如溪水在柔和地洗刷山石。溪声渐近,我明白了那是清洁工在扫地。城市在苏醒。我却终于放弃了那即将来临的早餐,在城市复苏的时刻沉沉地睡去。

  我的书也渐渐多了。到了上研时,我睡上铺,多半的书靠墙而立,爬满了大半墙。室中静无他人,躺在床上,放下蚊帐,四四方方一小块空间,仿佛汪洋海中的一条船。

            十 二 月 党 人

  除了书,就是酒。

  一瓶一块八毛多钱的沧州铁狮子白,一瓶葡萄酒,一包恒大,夜晚于南大、天大交接处青年湖内的小亭中,或于校内的新开湖旁,对湖而饮。

  那时极少进餐馆,上的较多的是二十楼楼顶。大一结束时,学校宿舍调整,将桀骜不驯的八八级统统发配到了素有西伯利亚之称的西南村的二十楼。记得临行,曾站在十二楼阳台,对对面八号女生宿舍楼高声诵道:“别了,姑娘!我们将被流放,流放到那遥远的西伯利亚!”感觉上,自己就是旧俄时代的十二月党人。不过十二月党人的宿舍也自有它的妙处,那就是可以爬上楼顶,神侃,饮酒,傍晚时分用脸盆递一个西瓜、一饭盆凉粉和一瓶白酒上去,快乐逍遥,自不必说。

  有一个雨夜,和小邹出校门,逸兴横飞,一路走,一路侃,毫不脸红地说着要写出一部比马尔克思的《百年孤独》伟大一百倍的作品之类的狂言。雨中走出十几里,看到远处的灯光,走过去发现居然是家小酒店且还没关,大喜若狂。进店先要了酒连干三杯,然后赋诗,然后饮酒,将二人这月的生活费花得只剩下十元,又走入无边的雨中,踉跄而行,时或悲号。走了不知又有多久,到了一处公共汽车终点站,翻窗进了一辆公共汽车,抱着酒瓶,衣服淋湿,牙齿作响,若古堡里的幽灵。而后,从怀里掏出两张绉绉巴巴的纸,朗诵诗,或者诉说爱情的失意。

  还有一次,想极了黄酒,而那时天津还极少有此物,记起偶然间曾听人说食品街咸亨酒店有,便和大侠赶去,买了三斤六两装的一大瓶,背在牛仔包里,一路慢慢地走回校,路上买支长甘蔗挑在肩上,迤逦而行,只可惜少了漫天的风雪,演不成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也还记得大本毕业那年暑假的一个傍晚,在校门口八里台的旧书摊上,花两毛钱买本旧《文史知识》,到八里台立交桥下的排挡要一大碗羊汤,二两白酒,暗淡的灯光下,呷酒,翻书。

  最悲伤的是大三那年初冬,晚十点多,为一个女孩大哭一场,泪流满面,进入十三号楼前的小店里要了一瓶白酒,坐在新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存心大醉。一瓶快见底儿了,没事儿,真他奶奶见鬼。又折回小店,店中只有老板,靠门口一张钢丝床旁坐着两位二十七八的,看样子是老板的熟人,在喝酒。我进来了,又要酒,床边坐着的一位拉我坐下,一块儿喝,我泪痕未干,问两位大哥贵姓,一个道姓唐,一个姓梁,又问五十多岁的老板,说姓张,我咕哝了一句,??,还押韵呢。我要了瓶葡萄酒,一翻兜,钱不够了,摸出图书馆阅览证,押在这,赊酒。拧开瓶盖,zhou[左边提手旁,右边“周”]了一口,递给“唐大哥”“梁大哥”,还有“张大哥”,张大哥作揖,说要看店,不能喝,我便绰起瓶子,再来一口。第二天发现自己躺在宿舍自己的床上。中午姓梁的来了,带着笑,昨天是他们用车把我驮回来的。梁走后,一位同学告诉我,这是校园内有名的楞子,楞子是天津土话,即地棍儿。后来我常碰见张大哥,送了他一包茶,替他做了一次什么进修班的作业。姓梁的朋友却再也没碰见,很想再和他喝一次酒,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青 春 过 客

  诗酒光阴里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女孩。在我的青春里留下印迹的女孩太多,也有很多如诗如歌的故事,可是结局都不大美妙。和熟稔的女孩可以脱略形骸,分别躺在宿舍上下铺的床上,一晚一晚的聊天,妙语如珠,但在不熟的女孩面前又拘谨得有时不敢抬头,说话可能还脸红,以致不熟的女孩会认为我老实得有点呆,是刻板用功的无趣的好孩子。也许因为后者,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总之,在这一问题上我倍受挫折。于是本就被人生的虚无困扰的我心情更加郁郁。后来,在大四头一学期的深秋,我去校卫生院开药,进了诊室,先来的一位坐在凳子上的女孩,向我笑了笑,轻声打了个招呼。出了卫生院,走在去主楼的路上,想到刚才那个我一直暗暗喜欢的九○级小师妹的笑容,心中一亮,使一直就以落难英雄自命且自认为将不久于人世的我心中大为惆怅,心酸,感动,暗下决心,在随后就要去河南的考察中,一定要给她买个纪念物。半个月后,开封大相国寺里,挤在人群中挑了又挑,选了两个非常漂亮的小??饰。回队时,全班已在久等,一向厚道的来自山东的班长发作了两句较难听的话。初冬回校后,在自习室里看到小师妹,急急回宿舍取来东西,回自习室后,人还在,可心跳得厉害,踌躇了许久,不敢拿出来。两件小东西,就这样,直到现在还沉睡在箱子里。为此做了首七绝道:

  长怜蝶骨懒着花,收检春心向海槎。

  醉底余钱酬一粲,明朝酒醒又天涯。

  大四下学期和上研二的时候,两次醉后,心郁欲狂,大着胆子去找这小师妹。其实我知道这小师妹是喜欢我的,至少非常有好感,如果找到了,以我当时的心情,会说出一些话来,也许随后就会演出些别的人生故事,然而,两次,都不在。一生无缘。

               蝴 蝶

  岁月流水一样过去了。

  一九九五年八月中旬,二十五岁的我雇了一辆130小卡车,拉着二十五纸箱书,进了北京。秋风初起的时节,站上讲台,成了人民教师,当年曾梦想成为盖世英雄的我成了古老京都芸芸众生的一员。我努力地工作,教学,深爱我的学生。教学评估被学生打了满分。每学期最后一堂课时,都会对学生们讲起大学生活的意义,告诉他们,就如一首很久以前的台湾校园歌曲中所说的那样:

  就象蝴蝶

  必定要经过 蛹的挣扎

  才会有对翅膀

  美丽如画

  我们就象 蝴蝶一样

  在校园慢慢成熟

  又 长 大

  学生们有时也会半夜来找喝酒。也有来诉说心事的,我淡淡地微笑,静静倾听。

  微雨时分,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操场。这时,仿佛又回到了南开园,青春的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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