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西游记》之南海潮音—观音菩萨 6.1 生如夏花 -- 赫克托尔

贞观13年12月(腊月寒天，朔风凛凛)，取经团行至西番哈咇(bì)国的蛇盘山鹰愁涧。取经工程竣工时，唐僧的通关文牒上，共有12个国家和地区的花押。另有一些取经团途经的国家，似乎没有君主和像样的政府，故而没有在通关文牒上留下花押，其中包括猴哥服刑的鞑靼国，小白龙所在的西番哈咇(bì)国。笔者认为这个哈咇国的原型，是永乐四年(1406)明成祖文皇帝朱棣设置的哈密卫。名义上哈密卫是受大明管辖的地方军政机构，其实是个半独立王国，其君主是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Chagatai)的后裔，世袭忠顺王。

在蛇盘山鹰愁涧恭候取经团多时的小白龙，跳出水面一口吃了唐僧的白马，至此唐僧从长安带出来的2个随从、1匹白马全部玩完。见白马没了，唐僧为如何前进而发愁，大哭起来【泪如雨落】，这是唐僧第1次哭泣。猴哥是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最看不起这德行，【发声喊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么！”】正要抡起棍子找小白龙算账，唐僧一把拉住猴哥说，你走了要是小白龙再跳出来吃我咋办。猴哥听了更是暴跳如雷，根本不给师父留面子：【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就在师徒进退两难之际，观音派来保驾护航的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及时赶到，于是猴哥留下诸神保护唐僧，自己抄起家伙找小白龙拼命。

在第27回的白虎山，猴哥打死变成小姑娘的白骨精，唐僧勃然大怒，要开除猴哥的教籍，猴哥说你唐僧离了我，【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则振振有词：【我命在天，该那个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过。终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从唐僧前后说的2段话能看出，唐僧本质上非常怕死，之所以在白虎山说出一番听天由命的话，我看有这么几个原因：

1. 这话是对那些暗中查看、监听取经团动向的仙佛们，跟在身边的护法伽蓝、金头揭谛们说的，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在唐僧看来，立场远比工作方式方法重要。

2. 取经团抵达白虎山时已经组建完毕，新增了老猪、沙僧、小白龙3个取经团员，还有观音派来的护驾众神，唐僧的底气壮实多了，对气焰嚣张的猴哥，越来越不待见和依赖了。正好以猴哥打死白骨精为借口，来个卸磨杀驴。猴哥心里明镜似的，痛心疾首的对忘恩负义的师父说：【苦啊！你那时节，出了长安，有刘伯钦送你上路。到两界山，救我出来，投拜你为师。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尽千辛万苦。今日昧着惺惺使糊涂，只教我回去，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句话：少了你猴哥这臭鸡蛋，我唐僧还做不成槽子糕了？

小白龙的物理攻击力不如猴哥，但人家会水，猴哥是个旱鸭子，只能望洋兴叹，回见唐僧。别看唐僧平时的话不多，可真要耍起毒舌，猴哥还真不是对手。猴哥刚出狱时，一棍子打死一头老虎，然后对目瞪口呆的唐僧吹牛：【不瞒师父说，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条龙，见了我也不敢无礼。我老孙，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搅海的神通，见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则量于宇宙，小之则摄于毫毛！变化无端，隐显莫测】。此时唐僧想起猴哥的那番话来了，挤兑猴哥说：【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猴哥被师父来了个烧鸡大窝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急赤白脸再去找小白龙拼命。最后猴哥在山神、土地们的提示下，派金头揭谛去南海向观音求助。观音等的就是这一天，立即亲自、独自赶往鹰愁涧。

猴哥见观音来了，顿时想起观音暗中送唐僧紧箍坑自己的旧账，没大没小的冲着观音大叫：【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观音说了一番带头箍是为你猴哥好之类的大道理，才算勉强说服猴哥。随后观音叫出小白龙，收走舍利子，又将小白龙变成一匹白马，做唐僧的脚力。观音正要离开，看出观音门道的猴哥，不顾男女之嫌，一把拉住观音不放，说唐僧是个废物，我要退团走人。拿到舍利子可以回西天交差的观音，心情大好，送给猴哥3根救命毫毛做封口费，还承诺【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猴哥这才放观音走人。观音【香风绕绕，彩雾飘飘，径转普陀而去】，化身白马的小白龙则正式成为取经团成员。

从猴哥、观音的3次正面交流能看出，猴哥与观音真的很熟。猴哥在观音面前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尤其是蛇盘山这次，当面指责唐僧是【凡僧】，强烈要求退团下贼船。身为师父的唐僧反而一言不发，被晒在一边，仿佛是这场对话的局外人。与身为女性的观音有公开身体接触的人，有且只有猴哥一人，联系一下猴哥称观音为【相知的】，就能看出他们俩当年的交情有多深了。观音一再为猴哥和取经团送这送那，本身也值得探讨。在第8回的第3届盂兰盆会上，如来交给观音的任务是【去东土寻一个善信，教他苦历千山，远经万水，到我处求取真经，永传东土，劝化众生】，其实就是组建以唐僧为首、猴哥为核心成员的取经团，再经由唐太宗走一遍任命、册封的过程，观音的任务就大功告成了，如来至少没有明确要求观音对整个取经工程负责。观音的表现更像是她上杆子主动为取经团帮忙，先后送给猴哥1件直裰、3根救命毫毛，安排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保护取经团，答应【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离开蛇盘山鹰愁涧之后，观音又想起白龙马没有鞍韂，这荒郊野岭的，【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肯定是来不及了，于是派南海落伽山的山神土地为唐僧送来一整套豪华马具，包括彩晃柬银星雕鞍，飞金线光明宝凳，多层绒苫衬屉，紫丝缰绳，描金兽形团花辔头，磨铁蘸水结毛璎珞嚼环，皮丁儿寸札的香藤柄、虎筋丝穿结梢的马鞭，一条挽手儿。

3根救命毫毛是好东西，在第75回的狮驼岭狮驼洞，猴哥被大鹏捉住，扔进阴阳二气瓶，差点丢了性命。这时猴哥想起3根救命毫毛，【一根即变作金钢钻，一根变作竹片，一根变作绵绳】，钻透瓶子逃生。不过与猴哥自己的毫毛不同的是，救命毫毛是一次性使用物品，一点也不环保，不能重复使用，用完就用完了，可见观音这人也不是特别大方。不管咋说，观音如此积极热心的为取经团帮忙，要么来自如来的暗示，要么是自作主张。

《韩非子 二柄第七》说：【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刑、德二柄，也叫赏、罚二柄，其中的任何一个被臣下窃取都是非常危险的，韩非子举了田常(本叫田恒)对臣民广施恩惠，收买人心、民望，最终架空乃至杀害齐简公的例子：【故田常上请爵禄而行之群臣，下大斗斛而施于百姓，此简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简公见弑】。如果观音为猴哥、取经团的施德买好，是她擅自为之，那就只能用居心叵测来形容观音了。

观音走后，受了小白龙半年气的鹰愁涧水神亲自出马，送取经团过河。猴哥毕竟在天庭混过，与三清四帝、玉帝观音都没大没小的，当然看不上这种村干部，不但不领水神的情，反而对唐僧说：【他是此涧里的水神。不曾来接得我老孙，老孙还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怎敢要钱】。落伽山山神土地奉观音之命，送来一副豪华马具，猴哥大咧咧地收下，不感激也就罢了，反而说风凉话：【象他这个藏头露尾的，本该打他一顿，只为看菩萨面上，饶他打尽彀了】。说来水神、山神、土地都是对所在地情况很熟悉的最基层干部，利用他们可以搞后勤工作，还可以得到很有价值的情报。虽说猴哥没必要低眉折腰讨好他们，却也不必对他们的态度这么恶劣。猴哥的这副嘴脸，使他在基层干部中的声誉非常差，于是大家都躲得远远的。结果取经团的后勤工作搞得很差，导致多次在猴哥出去弄吃的时候，被一些妖精钻了空子。可见直到此时，猴哥还是相信拳头就是硬道理，枪杆子离出政权。【可以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的道理，猴哥暂时还不明白。相比于猴哥，唐僧就成熟多了，至少懂得【礼多人不怪】的道理，不管见到什么人，总是笑脸相迎，即使是山神、土地这样的芝麻官，都赶紧【滚鞍下马，望空礼拜】。唐僧不愧是【十世修行的好人】，在西天混过的佛爷，那待人接物就是不一样。

离开西番哈咇(bì)国的取经团下一站，是【观音禅院】。根据后文的叙述，观音禅院再往西的高老庄，属于乌斯藏国，所以观音禅院很可能也在乌斯藏国境内。《西游记》中提到的寺院不少，规模较大的有乌鸡国敕建宝林寺(36回)、车迟国敕建智渊寺(44回)、祭赛国敕建护国金光寺(62回)、贫婆国镇海禅林寺(80回)、天竺舍卫国布金禅寺(93回)等等，这些寺院都多是综合式寺院，以供奉如来为主，兼供其他佛爷菩萨。除佛爷菩萨本人的道场之外，专门供奉某佛爷菩萨的寺院只有2所，一处就是这座观音禅院，另一座是坐落在天竺舍卫国的华光行院。

第96回取经团抵达舍卫国时，华光行院已经破败不堪，【有几间房宇……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旧扁，扁上有落颜色积尘的四个大字，乃“华光行院”】。唐僧熟知西天的掌故，他说：【华光菩萨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剿除毒火鬼王，降了职，化做五显灵官】。笔者第一次看到这段话时，非常莫名其妙，这【毒火鬼王】显然不是个好东西，华光剿灭他，咋还被降职了呢，又是何人将其降职呢。关于这件事，余象斗的《南游记》(又名《华光传》、《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有更详细的记载，大致是毒火鬼王是如来的红人，华光擅自镇压了他，如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将其由菩萨贬职为灵官。《西游记》显然是借用了这段记载，但更隐晦一些，没明说华光是被如来贬职的，另一方面，却用暗笔将此事说得更加严重：

1. 华光行院被废弃，意味着华光菩萨被贬、被镇压，大概是个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

2. 华光的师父—火焰五光佛，不在最后一回的佛爷菩萨名单中，显然也受了牵连。

3. 如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做大领导的人，宽宏大度是要不得的，很可能反而被下属视为软弱无能。最好是赏罚分明，范睢(suī)的【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才是最高境界。第81回，唐僧在镇海寺生了3天病。虽说唐僧是肉眼凡胎，可也吃过人参果，不该生病才对。其实这场病是如来安排的，当年唐僧在西天当金蝉子的时候，【不曾听佛讲法，打了一个盹，往下一失，左脚下躧(xǐ, 踩)了一粒米，下界来，该有这三日病】。

相比于惨遭打击迫害的华光菩萨的崩塌破败的华光行院，观音禅院可用气派二字来形容。有230名大小僧人，建筑规模也非常排场，有正殿、禅堂、方丈等【七八十个房头】，是取经路上最大、最阔的寺院之一。西天途中的大寺院，多有【敕建】二字，意为是由所在国家的公款修建的，自然气度非凡，观音禅院则完全是一座民营寺院，更显得不同凡响：

层层殿阁，迭迭廊房。三山门外，巍巍万道彩云遮；五福堂前，艳艳千条红雾绕。

两路松篁，一林桧柏。两路松篁，无年无纪自清幽；一林桧柏，有色有颜随傲丽。

又见那钟鼓楼高，浮屠塔峻。安禅僧定性，啼树鸟音闲。寂寞无尘真寂寞，清虚有道果清虚。

诗曰：上刹祗园隐翠窝，招提胜景赛娑婆。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按照离开长安不久许下的【路中逢庙烧香，遇佛拜佛，遇塔扫塔】的心愿，唐僧进入观音禅院拜佛烧香。与多数寺院不同的是，观音禅院的一把手不是方丈，而是一位被寺僧们称作【师祖】的老和尚，欲知这老和尚是何许人也，请看下一章《禅院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