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南海夜读《止止堂》 -- 古城老农

生前七尺壮边墙，遗烈至今仍辉煌。

北风曾掠铮铮骨，南海却读《止止堂》。

和气犹如杀气重，诗才不让将才长。

莫道端人少情趣，我觉妩媚胜周郎。

南海虽是边陲小县，但现在富夸百粤，论人均GDP在广东也仅略少于深圳、珠海两特区，城市建设得非常漂亮，这里一些叫做"街道办事处"的建筑，比北方内地一般地级市的市政府，还要堂皇富丽。

南海原本不是文化发达的地方，说起文化名人，好象也只有一个康有为，这里还有他的故居和少年读书处之类的纪念物。不过，我自己并不喜欢康有为，还有另外两个近代广东名人洪秀全和孙中山，觉得他们好象都有点偏执乖僻，只有梁启超还不错。但是接触的南海本地人，忠厚平易者居多，很少见到如康有为性格那样的人，不知是因为市场经济发展商品交易需要导致的民风有变，抑或者只有康有为那样的怪人才有更多机会在历史长河中因其不同凡响脱颖而出。

南海有个规模不小的购书中心，曾经随意去看看，想找几本书。现在的读书，既没有考试压力，也不为求财学技，完全由着自己的偏好，在不同种类的书籍前游荡半天，最后选择的竟然都是传统古籍，于是叹息自己骨子里仍然与古代中国声息相通。于是，这几天白日混迹市井，计较辎铢，夜里则展卷阅读，神交古人，这种生活倒也别致有趣，而最有感触的则是一本戚继光的文集《止止堂集》。

止止堂是戚帅任蓟镇总兵(相当于北京军区司令员)时给帅府大堂起的名字，之所以叫"止止堂"，戚帅自己解释说："盖取之艮而止，忠之义在是矣"。《周易》："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艮之象为山为石，孔子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其卦意在于清洁自持，制欲复礼归仁，所谓"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戚帅以艮自期自励，犹之乎船山"壁立万仞，只争一线"，都是古君子澡雪精神的基本态度，尽管不合乎当今倡导人性解放之潮流时尚，但仍有他们自己值得理解和尊敬的道理原由在。戚帅云："三餐充饥，一裘蔽寒，独妻侍老，恒产免乏，皆足以享尽其欲，又何必求多为乎?"止者，不为也，故不义之财有所不取，不实之名有所不居，嗟来之食有所不食，淫邪之色有所不好。

《止止堂集》里最有思想价值的是《愚愚稿》，这可以说是戚帅阅读经典体认生活的思想笔记，虽然不成体系，也非煌煌巨著，但都是切身心得体会，既不同于学究之老生常谈，也迥异于狂士之奇谈怪论。戚帅只记随时心中所悟，并不求建立体系，所以似乎可以看见很多种不同思想的痕迹。有的话比如"天地之久，日月之明，诚而已矣。居深而服远，以一而听万，奸诈巧伪，纷沓不一之情，而卒莫逃吾轨域，终归于化者，亦诚而已矣"，仿佛似王船山；有的话比如"能了此心，则无穷、无达、无动、无静。用兵非要功也，能安民也；业举非媒利也，以达道也；山林非僻处也，以求志也。故学，心学也。"，俨然是王阳明；有的话比如"琴以不鼓为妙，棋以不著为高。鼓之著之，必不免于色相"，则好象又是禅师说佛法了。

戚帅的一些话别有会心，即使置之大儒书中也不见逊色，如"信之弊也执，仁之弊也姑息，勇之弊也暴，严之弊也刻，皆不得其当矣。故直看则智为首，横看则仁居中。"而有的言论则颇有怀疑精神辨证色彩，象"吴起与士卒吮疽，恩及父子；霍去病不恤士卒，饥于绝域。其成功则均，厥道何居?程不识治簿书，任律烦扰；李广军简易，不正部伍。其宽严迥绝，何能同功?穰苴斩庄贾，卫青解苏建，专断与禀命异矣，何以俱威行于士卒?"，让我想起王船山的一段议论："君以柔嘉为则，而汉元帝失制以酿乱；臣以戆直为忠，而刘栖楚碎首以藏奸。攘夷复中原，大义也，而梁武以败；含怒杀将帅，危道也，而周主以兴"，都是不拘成见，不求定式，扣其两端而不轻执一点。

不过，以戚帅之饱经世故，却仍不免有迂阔之论，比如他评论岳飞那句名言"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死，天下太平矣"时，说："此一时救弊之言，非至论也"，"夫不要钱而惜死者有之矣，未有要钱而不惜死者也。若要钱而不惜死，要与何人受用?既思自己受用，又肯拼得死耶?"岂不知岳侯之言，深中世弊，文官有爱钱至于不要命者，虽严刑不能使其禁；武将有怕死至于不要钱者，虽重赏不能使其奋。查验史册，放眼当今，皆不乏其人，而戚帅之论，正不如岳侯之一针见血也。

戚帅的诗文也好，文章里特别喜欢《常对君述》和《近喜亭记》两篇，愚以为足以收入课本以教育少年。可是，戚帅的文章，和许多其他人的文章一样，是不能引起一般文人的兴趣的--他们总是喜欢挑选历代文人的文章，其不见于各种文章选本，无足怪也。戚帅的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评为"诗亦伉健，近燕赵之音"，"格律颇壮"，录两首在后面。

送陈将军留守承天

天为闽越息风尘，借箸奇能动鬼神。

二十年来劳汗马，五千里外过征轮。

义高田孟翻多义，家似韩原未是贫。

忽听离歌秋色里，当杯不觉倍酸辛。

登盘山绝顶

霜角一声草木哀，云头对起石门开。

朔风边酒不成醉，落叶归鸦无数来。

但使雕戈销杀气，未妨白发老边才。

勒名峰上吾谁与?故李将军舞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