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医院往事——序言 -- duanj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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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医院往事(3)——感受死亡

对于我们这些医院大院的孩子来说,医院每个角落都可能成为我们的乐园,但有三个地方是家长严禁我们去的——放射科后面那片空地,我们称之为“大方块”,传染病房那座楼外的用铁栏杆围起来的院子,以及与传染病房一墙之隔的太平间。

其中,最让我们这些小孩子感到神秘和恐怖的地方就是——太平间。说句题外话,记得小时候电影院里荧幕两侧用于观众退场的门叫——太平门,荧光的白底红字,在黑暗的电影院显得格外醒目,这让我每次看完电影退场都有点心里障碍,总觉得那几个字怎么看怎么像太平间,现在电影院里好像已经把这门改名为安全出口了。

记得有一次,我在正太平间附近的空地上独自玩耍时,远处一个大夫(一般只要穿白大褂的我们都认为是大夫)推着一辆盖着白布的四轮车沿着林荫道走来,后面跟着一群哭哭啼啼的家属。医院的道路都是用水泥方砖铺成的,车子越过方砖之间的间隙,发出持续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寂静的林荫道上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压抑,直到车子到了太平间门口的水泥地上,那声音才戛然而止。

那种四轮车前面是两个转向灵活的小轮,后面两个像自行车轮一样的大轮,上面的长方形铁管床架往往的挂着斑驳的白色油漆、灰白色的帆布床面已经看不出白色了,印着东一片西一片的污迹,父亲所在的麻醉科里经常停着两三辆,我曾趁没人的时候爬上去躺了躺,也许是哪吱吱呀呀的声音有太强的暗示作用,躺上去的感觉很不爽,总觉得自己的身上好像盖着白布似的。

其实,作为医生家的孩子,目睹死亡是经常的事,但一般好像都没什么感觉。

比如医院的水塔下面是一个巨大的焚烧炉——用来焚烧医疗垃圾的,这里是我们的聚宝盆,因为垃圾堆里会有烟盒、注射器、玻璃瓶等我们的最爱。在那里经常可以见到死婴和死胎,胆大的孩子敢用木棍挑起来吓唬其他人,我们这些胆小的也只是躲开而已,并不会被吓的四散奔逃,在我们的眼里,这些和血糊糊的棉花、纱布一样让你感到恶心,而不是害怕。

比如作为麻醉科的常客,我也经常会看到被切除的鲜血淋淋的人体器官,也偶尔碰到过刚从手术室推出来盖着白布的死者。

再比如每当父亲杀鸡、杀鱼的时候总要让我在旁边观摩,一边操作一边给我讲解动物的各种器官,甚至要我自己亲手操刀。

但让我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是三件事:

第一次: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天,我正和同院一个伙伴在玩,跑来一个阿姨呼叫我的伙伴,说他的哥哥出事了,带着他就走,于是我就跟着一起到了太平间的门口。原来他哥哥在公园游泳时溺水身亡,尸体就停在太平间外的空地上。他哥哥光着身子,皮肤惨白的有些刺眼,他的母亲跪在尸体旁边呼天抢地的大哭着,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我们两个也跟着一起嚎啕起来。过了不知多久,他的父亲来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母亲终于不哭了,他们抱起尸体,走进了太平间,我不由自主的跟在后面走到了太平间的门口。太平间里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后来听说那是福尔马林的味道),里面除了一排三层的铁柜门,好像什么都没有,那铁柜门就像镶在墙上一样。看太平间的老头拉开了一个扇小门,原来里面是一个长长的铁柜子,他的父母将尸体放进了铁柜子,然后老头重重的将柜子推了进去,然后劝着他的父母,顺带着轰赶着微观的人离开太平间的大门,回手锁上了大门。

第二次,过了两年,邻居家住进来一个乡下孩子——小叶,小叶的爸爸带着他妈妈来治病,妈妈住院了,爸爸在陪床,所以把小叶放在姨姨——也就是我的邻居家里。小叶有点轻度的痴呆,整天笑呵呵的,由于年龄相近,我和他成了好朋友,那时经常是我在前面跑,然后突然躲起来,呼喊他的名字,然后小叶会笑呵呵的四处找我,直到我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我们再奔向下一个地点,重复这种游戏。

有一天,当我们疯跑了半天,回到邻居家里时,家里居然没有人。我们回到我家,母亲告诉我,小叶的母亲不行了,所以邻居家人的人都去病房了,让小叶在咱家呆着,一会咱们就吃饭。这时我突然鬼使神差的拉着小叶悄悄溜出了院子,直奔病房。但此时的小叶只对吃饭感兴趣,不愿意跟我走。我一遍又一遍的和他说:你妈妈要死了,我带你去见她。但他总是笑呵呵的说要吃饭。生拉硬拽,我们终于来到了病房前,我轻轻推开门,之间邻居一家人和小叶的爸爸以及其他几个人围绕在病床前,有两个人低低的哭泣着。我回头拽过小叶,轻轻的把他推进了病房,看着他走进了人墙,到了病床前,然后关上了门,悄悄离开了。那时,心里不禁松了一个口气,小叶的妈妈终于见了他儿子最后一面。

第三次:那是一年的秋天的夜晚,正准备睡觉的我们接到了三叔的电话——爷爷快不行了,父亲赶紧叫上我一起直奔三叔家。由于前两周父亲已经判断爷爷情况不大好,所以家里已经做了相应的准备。当我们赶到三叔家时,爷爷还静静的躺在床上,失神的眼睛盯着空中,父亲熟练的给爷爷量脉搏、查瞳孔,然后和三叔说,估计也就半个小时了,然后就让我们把准备好的寿衣等物品拿出来放好。但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爷爷还在坚持着,虽然我们的呼唤和触摸他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但仍能感觉到他艰难而微弱的呼吸。父亲在爷爷旁边时不时的做着的检查,每当发生了一点变化,就会随口向我介绍死亡的各种体征。又过了一会,正在处理公务的二叔终于赶到了。父亲三兄弟和我围绕着爷爷,轻轻的呼换着爷爷,这时爷爷的眼睛似乎亮了,呼吸也变得有力了,我心里为之一振,觉得爷爷似乎能好起来一般。而父亲在旁边则轻轻的说,这是回光返照,马上就不行了。果然,似乎是一瞬间,爷爷眼里的亮光消失了,张着的嘴再也没闭上。父亲赶紧指挥我们给爷爷换寿衣,否则过一会尸体僵硬了就不好换了。

给爷爷换好了寿衣,父亲和叔叔对在旁边哭泣的婶婶说:别哭了,八十三,没病没灾,也没受罪,寿终正寝,喜丧。

接下来两天是在家里摆灵堂,供亲友吊唁。也许是受了父亲他们的影响,也许是每天迎来送往,颇为疲惫,我好像对爷爷的离开没什么感觉,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直到出殡那天,到了火葬场的告别室,我才突然意识到爷爷永久的离开我了,不禁泪如雨下,进而嚎啕大哭,那一刻,我真切的感受到了“死亡”是如此的可恶,因为无论你做什么,也无法阻挡他夺走你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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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最后这段,是因为昨天晚上突然在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我静静地坐在爷爷的腿上,爷爷一页一页的为我读着那本《小柱头智送鸡毛信》,花白的胡须随着抑扬顿挫的声音掠过我的耳朵,痒痒的。抬起头,那在胡须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再细看,原来是爷爷那慈祥的笑脸。

通宝推:不感冒,常识主义者,宏寺,王二狗,我来也,bluesknight,大圆,胡一刀,Chaos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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