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第一次是正剧 第二次是闹剧 第三次是CCTV的狗血连续剧 -- 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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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闹剧 续2

这种政府受到了民族主义和共产主义运动的一致抨击。那个时候网上的政治帖子,不是从底层的苦难说到政府丧权辱国,就是从军备不振扯到民生凋敝。总之阶级问题和民族问题是分不开的。政府被视为买办,军队被视为溃疡,毛泽东作为反对派的最大牌位,兼顾了列宁和俾斯麦的角色,既是平民的革命领袖,也是小资们眼中能振作国势的铁血元首。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文革被重新审视,从一个被唾骂了20年的疯狂时代重新成为值得思考甚至效仿的对象。面对振振有词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听着他们声称要为美国入侵带路,为教育、医疗产业化辩护的言论。不管是左翼共运还是右翼民族主义都恨的牙根痒痒。一边怀念文革,一面暗暗的琢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自我记事以来,那是政府声望的最低点。

那时互联网刚起来,政府还没有主动控制的意识。翻翻各个bbs,那时的老帖子里找不到一个现在意义上的“五毛党”,只见到泛左翼和民族主义联盟,与激进的自由主义吵架——吵架的双方都在政府的对立面。那时几乎每个省都有地域性的左翼网站,比如上海红旗、湖南红旗之类,左翼的声势非今天可比。像铁血网这样的低级民族主义网站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出现的。

不过,中国的运气不错。危机最严重的时刻也是转机到来的时刻。苏联解体之前,美国人的既定国策已经从工业立国转向金融立国,这样美国就能动员大半个世界的资源来和苏联一国死磕。等到冷战胜利,美国已经陷于发债印钱的金融毒品中不可自拔,甚至整个西方都在转移产业,印钱买东西的狂欢中迷失了帝国主义的本性。更何况中国信仰混乱,统治集团那么好忽悠,转移点工业过去有啥大不了的?不知不觉,按照购买力体现的实际汇率折算,中国变成了世界第一工业大国。虽然这个工业国的大部分红利都被西方用金融陷阱剥削走了,但形成的生产能力是实实在在的。

中国的另一个运气是拥有苏联这个老朋友。苏联在1991年挂掉,让中国减少了北方沉重的军事压力,还给中国卖了一大批白菜价的军事技术。不过,死掉的苏联最宝贵的援助是休克疗法。苏联所谓的500天向市场经济过渡,在原教旨市场经济学说的指导下,变成了一场寡头官僚们的抢劫盛宴。中国的官僚倒不是不羡慕这种抢劫,毕竟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划到自己名下的才算好东西。但是,再仔细一看苏联,抢劫之后,制造业已经完全垮了,剩下的只有资源产业和军工产业。中国要是这个抢法,以中国的军工和人均资源水平来看,抢劫犯们手里剩不下什么东西,只有十亿饥饿的民众。俗话说贼不走空,抢劫犯再有作案的欲望,也不会干这种亏本买卖。再一看俄罗斯国势日衰的惨样,哪个大国的统治集团也不想过那种日子。所以,尽管官僚们迷茫无知,尽管自由派的学者鼓噪游说,中国终究没有拆散自己最核心的工业,同时保持着对西方产业转移的来者不拒。

这就催生了一个怪现象,一方面中国有完整的工业体系,另一方面这个工业体系缺乏资本和升级的技术——西方正好在拼命地把这些东西塞给中国,不要都不行,好像唯恐中国不强大一样。如此看来,当年那句著名的口号“帝国主义正在一天天烂下去” 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判断。西方的国家资本主义在冷战中彻底沉溺于金融游戏这个毒品,瘾头越来越大,所以自欺欺人地认为中国早晚会和俄罗斯一样乖,假装看不到中国潜在的实力,为了眼前的利润和廉价消费品,眼睁睁看着中国变成世界第一工业国。中国自己也是半梦半醒,看着苏联的榜样,觉得的确不能自己拆自己的核心产业;但眼下还的确是那些外资和民企主导的加工业赚钱。犹豫不决之下,两边都得到了发展空间。这种态度更是让西方国家转移产业、开放市场玩的更放心。

所以,尽管中国自己发展思路不清,但熬过东南亚金融危机之后,客观上中国的经济和统治集团的自信心是已经到底了。2001年-2002年左右,中国已经触底反弹,就业、技术积累都明显开始好转,老企业那些缺医保的下岗工人该死的也死差不多了,不再给政府添麻烦。帝国主义的配合和苏联的自我牺牲精神给了中国一个神奇的机会。

谷底的时候,可以说是希望最大的时候,但也可以说是最危险的时候。美国毕竟还是有一批老谋深算的家伙,觉得中国变成第一工业国可能会导致不可控的后果。所以想趁这个谷底扼杀这种趋势。宁可少用点廉价消费品,也要打击一下中国。1999年大使馆被炸,2001年南海撞飞机,都是美国一步步紧逼,拉架势要动手的表现。那时的中国,第一批歼11(国产su27)服役才几个月,国产神盾舰还要两年才能下水,解放军的主力装甲部队以59坦克为主,导弹核潜艇还是80年代初下水的老货色。最要命的是军队涣散了20年,还没从开妓院、走私柴油的美梦中缓过来。要是美国那时候就全面进逼的话,后果还真的很难说。至少中国会丧失接下来10年的黄金发展机遇。

就在这个危急关头,另一个神奇的事情发生了——911事件。阿拉伯恐怖分子从侧面杀出来,一家伙撞了美国的世贸大楼。其实呢,世贸大楼被撞,美国的实际损失不算大,要是考虑到上千金融蛀虫提前见上帝,美国人实际上可能还省了不少钱。但从心理角度来说,这让安定了几十年,还沉浸在冷战胜利中的美国中产阶级人人自危。曼哈顿岛上的滚滚浓烟让美国人弄错了战略方向,本来已经伸向中国的拳头拐了个弯,去中东了。美国人先打阿富汗,再打伊拉克,对着伊朗挥舞一阵拳头后发现阿富汗还没有搞定,这一折腾就花了10年时间,上万亿美元。打仗要花钱,要养兵,美国人就自然更需要从中国购买工业品,更需要中国产品来支持摇摇欲坠的美元。于是中国工业继续指数化膨胀,甚至还有了资源重新搞产业升级。美国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中东用兵,抬高原油价格。至于当年美国提携的印度、巴西、俄罗斯,这三个国家和中国并称“金砖四国”。原因是中国工业大跃进,让另外三个国家出口资源发了点财,其他的一切照旧。等到美国人打了10年,意识到自己的的拳头打到了空气上,真正的对手已经成长成超级大国,在反卫星,反导弹,试飞自己的四代机了。

当然,你可以不认同俺为中国经济奇迹而总结的原因,这也不影响俺接下来想说的。前面这一堆文字,就是说明一个观点,即不管因为什么原因,2002年的中国算是一个发展谷底,已经用最残酷的方式在底层甩掉了包袱,挖到了吊命的资源,之后进入了快速上行道。到了2005年,甚至连内地中小城市都从90年代的暮气中开始露出亮色。取消农业税、提高转移支付的举措则安抚了农村。只有一些后知后觉的人还在描述前一个时代的失误——他们描述的没有错,只是实际上已经是事后诸葛亮了。比如那本抨击买办的《刷盘子还是读书》,指出的问题其实已经正在解决,只是因为一些社会现象滞后于经济发展才有了些销路。

这种局面给左派和民族主义的联盟出了个大难题。本来这个联盟存在的基础就是90年代底层的苦难和国势的相对衰落。现在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在这场肮脏的比烂游戏中,胜利者居然是掌握中国政权的这个国家资本主义集团,这个技术官僚和红色贵族的杂交体。底层的矛盾已经从最激化的时期开始缓和,国力开始相对上升。倒是一直被描绘成超级恶霸,强大无比,处心积虑要把中国变成殖民地的西方帝国主义,这10年却是王小二过年,越过越凄惶。所以,为了保持自己的存在感,为了同时兼顾思想中的左翼倾向和民族主义,这个群体中相当一部分人表示拒绝接受这种现实。根本不承认中国的相对崛起和西方的相对衰落,不承认中国底层的矛盾在相对缓和,甚至连一些工业化的进步也完全指认为恶魔的工具。比如转基因。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但至少能维持这个群体的政治自信心,等待外部环境的改变。

这个时期也是官僚集团重建软力量的尝试时期。在官僚集团看来,不管是赌来的家产还是自己卖力赚来的家产,都是自己的。反正干活的不是自己,赌博赌来的,还显得自己有天命在身呢。所以自信心逐渐增强,自由派的忽悠逐渐也就听不入耳了。但客观来说,官僚集团还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该用什么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共产主义?貌似这事儿不好说太细。议会民主?这个转弯有点大,更何况还没有准备好相应的宣传机构和政治献金方式。所以,最靠谱的精神号召是民族主义,民族主义不问政体,不问统治集团凭什么统治。只要这个统治集团能在国际竞争中占上风,在给小资产阶级带来越来越多的准白领岗位之余,还能给他们一个虚幻的人上人的优越感,民族主义者就会拥护政府。支持政府的每一个举措——不管是对反对派开枪还是吹嘘红色贵族固化阶层的合理性。于是,收编那个泛左翼和民族主义的反对派联盟就成了一件很合理的事情。

当然了,泛左翼之所以是左翼,和其他政治派别最大的区别是强调阶级斗争。而在90年代对文革重新认识的思潮影响下,这个泛左翼带上了许多文革的色彩。文革除了头几十天的闹剧外,最重要的主线是批判官僚资产阶级,预言他们将来要走资本主义道路。现在这个文革预言中的官僚集团(或者说它的后代)要收编这个带着文革色彩的集团,最重要的是要克服这个貌似不可调和的矛盾。

有个成语叫:“吴越同舟”,吴国和越国人是世仇,但在一条船上,遇到风浪的时候也必须同舟共济。即最好的团结方式是寻找共同的敌人。只要能把外敌的威胁放到无穷大,那么再大的分歧也可以抹杀甚至歪曲。正好,泛左翼因为90年代的政府无能,认定西方帝国主义是重要敌人,自由主义是他们强大的代理人。要是能把这两个敌人无限制地夸大,再用资金支持和政治秀来表示善意,打着文革旗帜的泛左翼也未必不能和红色贵族站在同一战线上。

客观来说,自由主义在今天的中国虽然声势大,但无论如何谈不上对中国政治有什么主导作用。的确,官僚中有许多人还热衷于自由主义的面子,经常谈谈天赋人权和民主政治。但这不过是潜意识里对贵族寡头政体的一种不自信而已。我认识许多这样的官僚,酒桌上大谈自由主义的好处,在实践中他们都是斯大林铁血作风的崇拜者,经常因为某个新来的上级“没魄力”(比如拆迁时不肯派出武警方阵)而抱怨。从高层来看,赵紫阳固然一度大谈自由主义,但一旦自由主义的游行队伍打出横幅,反腐败、反官倒,把赵紫阳那个倒彩电的公子赵大军也列入批判行列,赵紫阳的反应绝不是“我爱儿子,更爱自由民主”,然后大义灭亲。而是悄悄谈判,让自由主义从官倒名单里拿掉赵大军,然后才出来搞政治秀。俄国的叶利钦,苏联没解体的时候和自由主义一起欢呼,跳到坦克上演讲。轮到别人对他玩议会政治的时候,叶利钦立刻叫了忠于自己的装甲部队,炮轰议会大楼。所以说,官僚的自由主义倾向,也就是个玩票的水平。有苏联解体的先例在前,千万别指望他们能真诚地玩一把自由主义理想。

在政府之外,我得说自由主义还是很有市场的。一批知识分子,尤其是在工业化大潮中相对失落的文史科知识分子保住了80年代的自由主义传承。但在扩招之后迅速增加的知识分子大潮中,他们的声音还是相对越来越微弱了。而且,为了解决理论神圣性的问题,他们往往要在宗教(默认为基督教)中寻找终极价值来源。这基本上判了他们的政治死刑。这样的自由主义,谁要说能在中国建立一个买办政权,我第一个不信。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老百姓中也有大量的自由主义思想。这和80年代末的时候正好相反。当时的知识分子和职员干部喜欢谈自由民主,普通城市居民则只是简单的抱怨腐败。现在,大学毕业生这个群体越来越多地转向民族主义,老百姓的抱怨却包含了越来越多的自由主义语言。最简单的例子,我坐出租车,健谈的司机最喜欢谈的话题之一的就是中国不民主,不自由,不如西方国家。听工厂门口无聊的保安对话,往往会把社会问题归结到缺乏选举上。这可能是目前的左翼最担心的一种倾向。但实际上,普通人之所以用自由主义的方式抱怨,并不是他们真需要自由主义,而仅仅是他们没有其他的政治语言体系来描述自己的不满。80年代以来,普通人看着官僚一天天堕落,看到基层政权口是心非地重复空洞的口号,已经本能地对贴有共产主义符号的那些政治语言体系有本能的不信任和反感。所以,80年代的老百姓看到社会丑恶现象和基层官僚的腐败,会说:“中央知道这事不?”;到了21世纪,新一代年轻人只会说:“真tmd烂透了,不民主就是这个结果!”。这种趋势,扫一眼网易、新浪的新闻评论就能看得到。

此外,虽然普通人对中国的官僚集团和西方帝国主义同样没什么好感,但很明显中国本土的资本主义——也就是这个官僚集团所代表的资本主义对他们的切身利益影响更大。所以,他们更愿意描述一个圆圆的外国月亮,用来表达对眼前那个月牙的不满。至于外国的月亮是不是更圆,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从帝国主义那一面来说,要说看着中国崛起而不着急,那当然是扯谈。他们绝不会对中国人民有什么善意。但是,西方帝国主义不是一个处心积虑要和你作对的怨妇,而是一个要首先保证自己生存的利益集团。现在的英法,打个利比亚尚且筋疲力尽,造个空壳航母都得中国机械上。显然不具备搞中国的能力。日本折腾自己的老龄化和核电站自顾不暇。德国的装甲部队只剩下几个营。数来数去只剩下一个美国——万万离不开中国廉价商品的国家,仗着冷战遗产还是很威风。但刚刚过去的历史已经证明,中国资本集团就算因为美国的印钞权而出让了一部分利润,依然有能力不断扩张。过去的10年,他们已经错过了压制中国帝国主义的最佳机会,局部战争和和平演变是没法压制蒸蒸日上的世界第一工业国的。倒是他们自己,在金融毒药的压力下日趋空心化。除非发动同归于尽的战争,否则西方帝国主义基本上没有什么阻挡中国这个国家资本主义集团崛起的好办法。

当然,西方帝国主义相对衰落了,中国正在大步地往工业霸主的位置上迈进。这并不是说世界从此就太平无事,相反,中国这个超级国家资本主义的崛起本身就是问题。对世界的资源、市场、后发国家的前途,乃至中国人民的长久幸福都作出了巨大的威胁。帝国主义的崛起,从来是要对内压迫,对外扩张并行。引用一个网友的话来说:“每个人都可以说我的祖国,但只有帝国的统治者才能说我的帝国”。泛左翼如果承认共产主义是长远的目标,认为共产主义是一种世界人民的普世价值,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中国人民的权利和中国人民的长远利益而做点事,就应该正视中国国家资本主义集团崛起的现实。在这个基础上设定自己的政治目标和政治策略。但事实正好相反。

近年来左派第一个变化是仪式化。

10年前的左派,无论网上讨论还是网下聚会,大部分言论都是讨论具体问题的。至于讨论模式,倒不必太拘泥。现在有了网聊软件,聚会更方便了,我也经常参与一些左派网上聚会。内容暂且不论,我最受不了的是那种类似基督教会唱诗班的气氛。大部分聚会本身只有一个主题——赞颂毛泽东,花样翻新的赞颂,唱红歌、念诗篇、讲故事。好不容易抽点时间讨论现实问题,结果大家只需要两种表态——咒骂和赞颂,从来不需要辩证的思考,也没人去给出解决方案。我这个人死脑筋,总喜欢问具体问题,建议大家讨论一下刚刚咒骂过的那个问题到底该咋办,得到的答案往往是:“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基督教有个话叫“因信称义”,即你要当“义人”,充分和必要条件都是信上帝。信了你就不用考虑别的细节了,唱赞美诗就行。现在的左派也喜欢这样。

必须承认,仪式化的东西好操作。中国古代总强调“以德治国”,实际下来都是“以礼治国”。就是因为“德”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必须搞一套既能让人有参与感,实际上又足够简单的东西来保证一个底线规则。但是呢,现在是21世纪,你谈政治,谈的是这个复杂的现实社会,总唱赞美诗算什么政治讨论?毛泽东的路线或许不错,但是具体操作方式呢?政治如果永远停留在原则性讨论,不涉及具体问题的处理方式。这样的政治讨论永远是空头政治,不可能。空头政治当然也有好处,比如说很容易就让参与者获得激情的刺激,也对现有的政治体制毫无威胁。如果那些自称的共产主义者觉得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我也只好说,随便吧,采取什么样的娱乐方式是他们的自由。但不要告诉别人这就是共产主义运动。

第二个变化是民族主义化。

当然,90年代末的时候,民族主义和左翼运动几乎完全不可区分。但现在的左翼运动,除了挂一个马列毛主义的壳,把文革和阶级二字习惯性地放在文章标题里之外,实质内容几乎全都是民族主义或者国家主义。最明显的例子,目前的左翼运动如果要攻击一个人,首先挂上的称号是“汉奸”,而不是“阶级敌人”。而左翼活动的内容,基本上就是声讨这些汉奸,以及背后的帝国主义老板。只要你骂汉奸——骂一个你都不知道存在不存在的人当然很容易,也没有心理负担——你就算是参与革命活动了。

一般来说,这个汉奸、买办主要指那些私营老板和一些自由派知识分子,再加上一些“潜伏”在政府内部的“资产阶级官僚”。除去这些人,剩下的就都是伟大的群众、可敬的领导核心。中国最重要的一个社会集团,即不打算当西方代理人的那些官僚,那些占有最多的中国社会资源和政治权力的集团,就这样被悄悄地划为了同志,至少也是同盟。

在许多左翼网站和左翼活动中,你可以看到大量的宣扬中国人相对外国人优越性的文章,即否认中国人和外国人是一种生物,拥有同样的权利。再进一步,宣扬汉民族主义的文章也能堂而皇之地在左翼内部得到一致叫好。这样一群人宣称自己在“推进共产主义”,实在很难让人理解极端民族主义对共产主义的必要性。

第三个变化是最重要的:去理论化

左翼阵营从来是一个理论争吵不断的地方。这并不难理解,因为左翼一般来说会宣布自己受马克思主义指导,要把建设一个新社会作为大目标。既然要建设新社会,一切方案在没有落实之前,充分的讨论、辩论和争论都是必要的。天底下没有不需要修正的方案。但是,现在的左翼主流中,这种争论正在渐渐减少。因为大家渐渐的不去谈如何建设新社会了,剩下的只有怀旧与一致的攻击——对自由派。甚至有人开始怀疑马克思列宁理论的正确性——这其实是个好现象,不唯权威只唯真理,这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理由非常不可理喻——马克思和列宁是外国人,所以理论的可靠性不如本土的领袖。毛泽东的神性光环可以结束一切争论,同时也把一个政治运动变成一个安抚人的宗教。

去理论化不仅仅限于基本的政治思想和社会观点。在涉及到具体问题的时候,泛左翼的的思路也是一团糟。比如说现在左派阵营中最风行的“反转”,即对转基因的批判,大部分人根本不去讨论技术问题,直接声讨背后的“帝国主义势力”。我曾经认真地向几位左派同志请教,问他们到底转基因的害处如何详细论证。他们不是为我认真解答,而是立刻翻脸:“你问这是什么意思?你处于什么目的问这个问题?”。也有几位同志要热情一些,会让我去读某某人的书,但当我问他自己读没读过,关键点在何处,是否对书里的数据有自己归纳的的时候,人家还是拂袖而去,到别的QQ群里说刚刚碰到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

总之,现在的左翼运动认为立场比事实和逻辑更重要。反转基因可以煽动反美的狂热性,在国内又没有真正树敌,所以只要指出转基因的技术来自美国,就足以证明这东西的邪恶性。因为方舟子支持转基因,所以方舟子就成了敌人——这个家伙正好在美国。而方舟子的敌人就是盟友——肖传国也值得为之辩护。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盟友。主动捉头猪来当同盟,这种事还真少见。

当然了,去理论化背后颇有深意。左翼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要求社会改革,矛头直指资产阶级的社会运动。所以任何深入的理论探讨,哪怕仅仅是对“共产主义”字面意思的探讨,也可能把运动的方向指向当政的官僚集团。所以,理论必须简化再简化,简化到像一根棍子那样,只有两头。足够简单的逻辑,可以把肖传国和一些中医骗子拉到自己一边,同样也可以把美国(西方)之外的社会集团描绘成同一个阵营。所以说,逻辑简单倒不一定意味着没有聪明人,或许有人聪明过头了。

第四个变化是体制化,完全可以说这其实是前三个变化的目的,同时也是原因。

迄今为止,左翼天生站在批判社会的一面。因为少数人占据社会大部分稀缺资源,少数人统治社会是几千年来的社会通例。左翼自称站在人民一边,自称要为大多数人建立理想的社会制度,自然有必要批判已有的一切社会制度。尤其是当前最主流的剥削制度。现在,全世界的工业国都已经从自由资本主义时代转向国家资本主义。按说左翼的批判矛头应该及时修正才是。但实际上,中国左翼现在还是集中火力批判自由资本主义,也就是那些“买办+代理人”。同时,在现政权越来越国家资本主义化的同时,左翼却开始逐渐对现政权产生认同,声称这是一个能带领共产主义者反对内外敌人(重点是“外”,内部的敌人都被解释为外部的代理),走向共产主义的先进集团。这不仅仅是认识不清的问题,完全是一种倒退。

90年代末、21世纪初的时候,随着文革被重新审视,以及苏联解体提供的教训,本来左翼内部已经逐渐对国家资本主义有了充分的认识,对中国官僚集团的行事方式和阶级地位有了明确的界定。但随着时间推移,左翼越活越回去了,开始为国家资本主义的“国进民退”而欢呼,说这是共产主义运动的伟大胜利。当年的左翼已经认识到现在的中共完全是一个资产阶级统治集团,今天却越来越多地看见左翼给这个统治集团写血书、诚心诚意地进谏。要求“党内健康力量”,带领我们走向共产主义。全国7000万党员,如果真有百分之一的“健康力量”,全国2000多个县区,每个县区也应该分到几百。我不知道那些逐渐转向拥护体制的左派到底见过几个党员兼共产主义者,以至于对这个党如此有信心。反正我是没见过。但无论如何,对现有执政集团的全面批判已经开始在左翼内部边缘化,甚至被指责为“偏执”、“妄想”。不过,要是连这一点偏执都没有,左翼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共产主义运动的一部分?

公平的说,现在的主流左翼,并不是对整个官僚集团一味赞美的。对于党内一部分缺乏红色贵族背景的技术官僚,他们敢于大胆地影射、讽刺,甚至指名道姓地攻击。罪名则毫无例外地是:“买办”“汉奸”“走狗”。同时忘不了对另一派官僚集团的称颂。尤其是对“红二代”执政的赞美,用肉麻来形容已经有点不够了。这种夸一派骂一派的做法,本质上是政治投机。即认定中国的统治集团将越来越民族主义化、贵族化,希望使用西方化政治外壳的官僚将日趋衰微。因此,提前选择赢面大的一方下注会有较大利益。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这个政治投机本身连“投机”都算不上,完全就是当局宣传部门的一个外包项目。到此,官僚集团应该很满意,因为90年代在城市中下层人口中很有影响力的泛左翼阵营,大部分已经成为了政权的维稳工具。最近,重庆公布了36首红歌的名单,第一首是《走向复兴》,号称要鼓舞共产主义理想的歌曲中,没有《国际歌》。这正是今天主流左翼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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