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茗谈(四十)-1 -- 本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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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茗谈(四十)-8

(一)

水门事件中,<邮报>的中流砥柱,就是凯瑟琳和布雷德利。这对搭档,在“五角大楼文件事件”中就宣告登场。但一家首都最重要的报纸(外加几个小电视台和<新闻周刊>)掌握在一个私人家族手里,有点令人担心。凯瑟琳这个杨排风,万一哪天再风风火火起来,硬跟大多数员外的利益拧巴,那也是有点恐怖的。

法制法制,自有法律去治她。到1971年,问题摆上台面了,从继承税看,等凯瑟琳的儿子唐纳德接受这个私人企业时,可能付不起继承税。这还是将来了,眼门前,还有营运中的现金不足问题。

总的一句话,要改制。谁不改革谁下台。

凯瑟琳有强烈的家族观念,不想把报社向公众资本开放。但在客观逼迫下,在BIBEE等出身华尔街的老朋友老臣子的劝说下,不得不开门揖客了。

报社派驻华尔街的金融问题专家,纽约记者站的PHIL GREER对这个前景严重悲观,他太了解那些银行家了。他们只要报表和成本核算------总之就是利润------报社的编辑跟流水线上灌香肠的工人,是没有区别的,反正都是坐家,剩余价值的一个创造单位而已。编辑们或许为一个好点子所激动,一拍脑袋就在阿根廷开个记者站;当广告商要求出一篇“软性报道”或者修改某篇报道里对他不利的消息时,布雷德利通常会跑出他的办公室,骂骂咧咧用大巴掌把老财们扇走;伯恩斯坦或许以前还有机会拿着报社的信用卡吃遍弗吉尼亚,最后用篇好稿子搪塞过去。但守财奴们不看重这些,无所谓一个有特色的报纸。

他们只要利润率。15%?太低了!

股票上市后,某个月编辑们可能很满意,出了好几篇够腕儿的头条。但董事会上,纽约中环来的董事在敲桌子:雷班衰仔搞魅呀?跌咗!

(二)

电视的威力,实在比报纸大太多。但很多杂志被电视打死了,为什么有些报纸还苟存性命于乱世?

电视太浅薄,太浮躁了。一篇好文章印出街,读者可以击节赞叹,反复阅读,慢慢咀嚼其中的深度。电视新闻呢?BLABLA一风吹,谁去录下来再看?你做个试验,看电视看到7:13分的时候,还记得7:01的新闻联播说了啥?

而杂志呢,又要卖得贵,又不能天天出,太矫情太迟钝了。

但报纸想生存,自己也要努力。一家报社,我看应该像民国年间的晋商小铺头,小本经营,家族相传,不求暴利,有个大家庭的氛围,那才出细致活儿。

但世界在前进,报社免于被挤扁的办法就是做大,去挤别人。而做大了,原来的管理方式,成本控制,经营宗旨,都要改变,努力向卓别琳的<摩登时代>看齐。编辑记者,逐步沦落为富士康的普工,流水线上冷冰冰的零件,也是很可能的。

(三)

晋商小铺头,需要一个掌柜的(职业经理人),这当然是布雷德利。

首先,他在心理上即便没有征服凯瑟琳,至少也没有被凯瑟琳征服(凯瑟琳极不喜欢怕她的男人);其次,他用一种外表看来现代,时髦,冷酷的方式管理报社,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在“急躁”包装下的老式的“一臂之内”的亲力亲为的管理风格。第三,此前的<邮报>报社跟别家一样,讲究事件的是非曲直,而布雷德利则超脱于是非,只看重事实。

布雷德利于1965年11月当上主编,1968年马丁-路德-金遇刺,华盛顿人口中70%是黑人,立刻全城骚乱。<邮报>的摄影记者拍回来一张照片,白人店主带着儿子提着枪保卫铺子。太好了,太NB了,“头版!”布雷德利喊。“不行!”老资格的编辑吉尔布特奋起捍卫PHIL时代留下的规矩:绝不真实报道种族冲突,那是煽动!

两个人头顶着头,狂呼乱叫。目击者们承认,看起来布雷德利会用左手叉住吉尔布特的脖子把他顶到墙上,然后右手用桌上的图钉把他钉在那块儿。

最后,照片上了头版,只不过尺寸缩小了一号。

布雷德利就这样如臂使指地摆弄整个报社,如同学龄前儿童摆弄乐高玩具。

相比起来,<纽约时报>更大,更像现代工业企业;而<邮报>小而活泼,更富人情味。

但,华尔街不喜欢这个。这个男人也不好控制。

于是,黄金搭档被一一击破,首先屈服的是凯瑟琳。

(四)

报社是要赚钱的,而且也一直是在赚钱的,虽然家族并不刻意扩大利润,表面看就像在毫无进取心地混日子。但华尔街资本一介入,一切改变。别的报纸有20%的利润率呢,我们太少了,少了股价就会跌。

注意,不是亏钱。赚少了,股东也不满意噢。

<邮报>的改制,好有四比,是:

老师下海,超女驻唱;胡子起义,团员入党。

------总之,脱胎换骨啊。

水门事件大胜,给<邮报>带来了过度的荣耀和魅力。大批最优秀的大学毕业生挤破头要进来,但是,高潮已经过去,归于平淡了。

报社内部,其实始终有一股张力,有不满情绪。布雷德利刚来时,报社不断扩张,随时有新职位,有新的项目。等到了水门期间,又是那么紧张和惶惶不安,仿佛随时会有两百个农民工冲进报社来强拆。这一段,团结紧张的气氛掩盖了矛盾纠纷。

等到繁华过去,布雷德利不由得兴味索然,原有的矛盾浮上台面,而华尔街力量又激发了新矛盾。进入1970年代后,由于以前美国国策的屡屡失误,国穷财尽,美元贬值,通货膨胀,报社的利润率也降到了9%,华尔街不高兴了。银行家们并没有把报社看成一个完整有生命气息的活物,而只是印钞机而已。

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小知识分子糊稀泥了,有些事情,要用华尔街的方式解决。

这就是压成本。

西方的工会,有一个大杀器,就是阻碍技术进步。因为技术进步,要求两点:一,工会员工要不断自我加压学习;二,新技术大量裁减劳力,导致失业。

<邮报>的印刷厂,是工会把持的,一直坚持老掉牙的手工排字,而<邮报>管理层也一直畏惧工会,睁眼闭眼。这使得报社的主要成本------印刷成本------异常高昂。这种情况下报纸还能有不错的盈利,写稿的那帮爷也真不是盖的。1974年下半年,<邮报>终于决心引进冷排(照相排版)技术,并因此同印刷工会冲突,导致印刷工人罢工。

由于罢工工人捣毁机器,引起记者们的反感,记者所在的工会,报业协会,投票不支持罢工。于是最后以报社资方的胜利而告终。

华尔街的铁血,立竿见影。工潮前报社年盈利1300万美元;到仍有断续罢工的1976年,达到2400万;1977年,3500万……

现在,再没有人说<邮报>报社是温情懒散的,一群郊游的布尔乔亚了------他们被改造成了普鲁士步兵团。大批的老人马也在这阶段离开了报社。

凯瑟琳没有时间讨好新闻工作者了,那本是她的上帝。

她忙于讨好华尔街。华尔街资本正在根本性地改变报社,改造成高效而平庸的某宣部复印机。原来那个别样风华,在水门事件的沧海横流中遗世独立的《邮报》,已经死了。

资本对臭老九们的“洗澡”,跟干校对他们的改造,是差不多的,只不过慢一点,温情脉脉一点。

终于有一天,华尔街告诉太后娘娘,是时候了。

是时候做两件事:新君登基,摄政退位。就是唐纳德接过老娘的枪,布雷德利交出主编的权。

彻底平庸化。《邮报》无可挽回地走入没有楞角的中年。

(五)

相比起来,《邮报》还算好的。〈时代〉则走向了“废柴化”。

〈时代〉其实一直不怎么大卖赚钱,公司早期的盈利成功,主要得益于〈生活〉杂志。但在电视业的冲击下,以照片取胜的〈生活〉在卢斯去世前已经奄奄一息,在最后一次努力推销中,卖到15美分一期,是净成本的一半价格。公司必须多元化,因为杂志越卖越亏钱。

其他新闻集团的对策,是抓新的新闻行业,而时代公司则无意间跳出了新闻行业。

在1952年,公司收购了EAST TEXAS PULP(东德州纸浆公司),购买的理由几乎是荒谬:以防将来纸张成本上升。一失足成千古恨,到了1972年,时代走得更远,同TEMPLE INDUSTIES 公司合并。

TEMPLE INDUSTIES是一家德州东部的木材公司,这合并可以保证自家纸浆公司的原材料。既然在1952年失足了,那么现在再接再励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这家木材公司太大了,它拥有超过40万公顷的德州松林。你说你好好一个〈时代〉,要40万公顷的劈柴干嘛?!

劈柴们的加入,使新公司一半以上的利润,来自于牛仔们毛利颇高的林业。这是一枪爆头,一个媒体企业,可以有其他的多元经营,但那个媒体(这里就是〈时代〉杂志),必须永远是长子,是核心。文化事业是个很骄气的产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得哄着它。ARTHUR TEMPLE 这个西部牛仔最初几年虽然对东部的知识分子们(时代公司在纽约)保持尊敬,但文化人那酸不拉叽的调调儿,加上赚得木有老子多,新公司根本无法长期保持权力平衡,强势的牛仔渐渐把持了权柄。好,现在公司有木材,有纸浆,我们董事会当然坚定支持下游产品的跨越式发展。

你说最终产品是印成杂志?有病吧,杂志能卖几个钱?能用几垛柴?俺们看中的是~~~~

1978年,时代公司以二亿八千万美元收购了……YOUTUBE?拜托,那时连AOL都木生出来呢。俺们收购了INLAND CONTAINER CO.,一家纸箱生产厂。

在外部世界眼里,到今天〈时代〉似乎仍然是美国金光灿灿的巧实力(不如“巧克力”那么好吃),其实那是吹的。〈时代〉杂志在公司里的地位,是童养媳化,废柴化------而且以我的阅读体验,有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

所以,将来“玖龙纸业”同德州林业结盟之余,顺便拥有〈时代〉杂志,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奇怪的,玖龙的意图,分明想要确保稳定的废纸来源嘛。

(六)

这个世界,其实蛮清楚的,如果大家都不要脸了,赤果果只讲赚钱的话,中国和美国,真的不大好分强弱了,你还牛个屁啊。

所以赵姨也好,小盖也好,盖茨部长也好,都讲别的了,这一壶不敢揭盖了。

通宝推:走一走看一看,天狼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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