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张少的故事(下篇) -- 酥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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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张少的故事(下篇)

张少的年龄比药家大不了多少,可以说同为八五后,但她已经工作为人母了。

严格来说,张少和药家受到的是一样的公立教育,在她小的时候,社会也还没有分出那么多等级来,她出生也是出租车送到市医院生产的,也有奶粉可以喝。她既不算是深山里出来的打工妹一族,但也不是富裕人家。只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她的社会阶级却越来越滑向低谷。

张少和药家出身的差异可以上溯自三代之前,药家的父母属于上个年代凤凰男和孔雀女的结合,只是在那个社会还较为均匀的时代里,这孔雀女相对表现平庸,但她的父母都是解放前读过书的知识分子,药家的姥爷还是文革前的大学生,药家的父亲是他们村里那些年里数的上的几个考大学出去的年轻人。而张少的父母,祖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没有任何其它限定词。

张少是女孩子,在小学里即因为笨和家里穷被老师欺负,因为是女孩子而且难看被男生欺负,她害怕学校,小小的张少在学校的反应是一句话不肯说。只有下课了和几个学习成绩一样不好的女孩子一起玩,才露出笑容。

老师也正好懒得管她,虽然很快发现张少虽然在课堂上一句话不说,也不做小动作,但对讲的内容,也几乎记不住一点半点,因为张妙没有接受过一点学前教育,连握笔都是上一年级才学的,老师脾气又很差,于是胆小的张少进入了恶性循环,学数学,她从五加六开始就记不住了,到三年级的多位数乘法,张少就完全放弃了,学语文,张少学到三年级,也还写不出像样的语句连贯的作文。由于家庭教育的缺位,和对学校的恐惧,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她就注定是差生,而且只会越来越差。

于是,张少虽然听话,却因为她的糟糕成绩,成为老师的打击对象,那时候的班主任是个要强的青年教师,知道四年级开始要比成绩了,就不想带着张少升级,要求她留级,可三年级也没有哪个老师想要张妙,扯皮之后,张少被安排到她妹妹班里的后排,安置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之后张少的成绩相对之前好了些,但比妹妹还不如,不过因为留级一年,她的身高高于同班孩子一截,这次没什么人欺负她了,但老师也不会多看她一眼,跟她说几句话,在学校里她依然寡言少语。

张少的父母不指望张少能考得上大学,甚至也没想过她能考得上中专,但希望她能尽量读下去,至少上完初中,扯个毕业证,将来找个工作也方便些。中考是全市的适龄青年被大规模分化的阶段,在那个时候的十五六岁的青年里,大约有少于一半的学生能上高中或者中职,其他大多数人都将进入社会,并沦为中下层,但至少他们还会有一个初中毕业证。

但张少不愿意读下去了,她自己也感觉到继续下去毫无意义,初一的内容对张妙来讲简直束手无策,她虽然也用了功看书,可还是听不懂,记不住,分数即使在普通中学里也是垫底的,而老师的冷眼和班里的小混混们也让她感到不舒服,学校里的压力让她终日愁眉不展。

没有初中毕业证意味着她这辈子基本没有上大学的资格,考公务员的资格,也没有被国企招工等进入体制内的资格,当然,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了大规模的下岗。在很多人的眼里,这个姑娘的一生可以说是被“毁掉了”。但她的父母看来,女儿只要身体健康能干活,将来嫁个人能生育,就已经在他们的期望之内了,更何况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那么张少呢,十三岁的张少是否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否真的理解她的决定对她的命运又有哪些影响?她不知道,实际上,她可能始终没有理解自己在社会中的处境。她只是本能地知道,自己不喜欢学校,可以不去上学这件事,是让她想起来就松一口气的。

在家里和她工作的小天地里,张少是高兴的,自然的,常常喜上眉梢的少年女子,是她周围人生活里的一抹亮色。可见张少在学校的适应不良,与她在她所属的阶级里的适应能力毫无关系。她对做题的无能,丝毫不影响她操持家务,整理碗筷餐具,运输物资,招揽顾客时的轻快敏捷,她在小学时对算数的笨拙,也不耽误她在找钱和算账时又快又准。

她喜欢她的这样一份卖点小零食的工作,是发自真心的喜欢,因为这符合了她喜爱和人平等地打交道,喜欢为他们服务,和自由自在的天性。她虽然并不算是美丽,但年轻人的新鲜面孔和笑容如花也让她看起来很“喜人”,周围一样做小生意的男青年们总爱凑过来,和她开开玩笑,朴实和善的天性让她总能赢得家人和身边人的喜爱。

实际上,她的生活比起在题海中挣扎的同龄人来说,要简单,单纯得多,虽然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生活简单,但如果没有飞来横祸,没有病痛,她可以说是很容易感到快乐的。直接获得报酬的劳动方式,和与生活贴近的劳动内容,让她做起来得心应手。

缺憾是,她甚至没有独立开一个小摊点的本钱和关系,而这就使得她只能替别人看看摊子,一个月拿两三百的零花,就是这样的工作,一般也做不了多长时间,东家就不用她干了,得再找主家,反正,谁来干都是一样地。

她不是不知道中国的巨变,给她一样的没有任何教育优势的中国普通年轻人带来的新的机会“打工”,她也不是不知道有个地方叫深圳,有个地方叫东莞。那里对没有教育的年轻人,也多少提供了一个冒险和奋斗的机会。不过,这些事情对她来说,也还是像在另一个世界。

深圳,对北方人来讲,是遥远的,不要说极为陌生的鸟语,成群结队的南方人想来就足以使人感到不知所措。所以极少有北方人到南方,特别是广东这样南方的南方去。“俺们这里的人老实”害怕被狡猾的南方人欺负,是他们经常为自己找的“借口”。

无论如何,北京,是张少做为一个陕西人能想到的,最远的打工之地,在发现卖食物的工作做不长后,她带上几百块钱,决心上北京闯荡。

但到北京的经历让张少又一次感到了上学时的感觉,感到了那种敌意,隔绝感和陌生感,处处碰壁之后,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社会对于她这样背景的,又没有好相貌的年轻女性,其真正态度是怎么样的,虽然她的世界里本也不想有这个超出了她的感知能力的数亿人组成的社会,只有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在这个社会里,她每挪一步,似乎都尤为艰难,好出门不如歹在家,她想。

她还是太“善良单纯”了,从来没想过,虽然她的父母,老师,社会其实从来没有注意或者重视过她,但她只有一颗爱好随和的心,没有一点戾气或者偏激的想法。谁让她一直是父母的乖女呢?

她不由得想起来了那个曾经追求过她的,看上去憨厚的,花了好长时间为她叠幸运星的青年人,她知道他喜欢她,是因为她性情好,她也没有反感他,只是当时觉得自己年纪还小,将来还有奋斗一个未来的可能性,但现在她突然想起了他,有一点理解那本来是和自己一起卖冰棒的人,怎么后来却进了刑事犯的监牢里面,她好像突然看尽了自己的整个人生路,觉得已经到了成家过日子的时候。

她学不会要强,学不会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事物,学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她天性感到不能适应的,她选择逃避,她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嬉笑怒骂的本质,而不会像那些读了几本书的,为虚无缥缈的命运长吁短叹。虽然往好了说,是她总能和喜欢她的人在一起,总能做自己喜欢的劳作,奔跑劳碌,送往迎来,还总能高高兴兴的。

她喜欢给同龄的年轻人服务,喜欢看着年青的情侣们走过,向她买两只冰糕或两瓶橙汁,或者注视打扮得漂亮的大学女生成群结队地过来,在夏日的傍晚悠闲地等一笼麻辣烫,从中她也感受到了些许生活的愉快和青春的舒畅。也许有当年的小学和初中同学会成为她的潜在顾客?他们又会怎么看待她?也许已经意识到了她与自己之间形成了一道阶级的鸿沟?但是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带着微笑给顾客递上一碗麻辣烫,和她在家里给老的小的上菜,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阶级”这个词,从来没有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

她嫁人了,夫家虽然穷,但姓在当地不算是小姓,她的丈夫对她很好,但那是在她对他目前的生活状态不表示什么异议的前提下的,无负担时自然万事皆好,等小孩生下来,却处处感到了约束。她现在最爱她的儿子,她的婆婆却最爱她自己的独生儿子她的丈夫,她的公公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娘已经去世了,现在只能被第二个女人——老婆控制着。她的丈夫愿意爱她,但被父母宠大的他却还不知道什么是与爱相伴的责任。她也愿意爱其他人,只是她的儿子是第一个愿意全身心依赖她的比她更弱小的生物,俗话说为母则强,她也第一次感到自己有必要为了这更弱小的生命的权益,像那些因为比她年长,比她强壮而一直在接受她的忍让和服务的生命们抗争。

不过,她的天性,一直是倾向于逃避而不是对抗,于是她最终选择了回父母家里。父母没有不疼爱自己女儿的,特别是这样省事的女儿。她不需要别人的关怀和照料,却在一刻不停地关心着别人,她的父母喜欢她,因为她从小就对他们无所求,几个月就开始朝他们微笑,粗茶淡饭管饱就够,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欲望和要求。他们虽然本能地重视儿子,但也是活得接近本质的劳动人民,说不心疼女儿,那是不可能的,虽然他们从没想过专门地培养她,让她有远走高飞的能力,却乐得见女儿过来增添点喜气。

时代毕竟是变迁了,曾经深入人心的陈规戒律已经被人们淡忘,只是凭着一点本能和潜意识里的文化传承在进行“重男轻女”“婆媳斗争”这些万年不变的表演,家庭观念也再和以往不同,很少有人再说女儿是婆家人了,虽然也很少会把女儿当儿子看,把外孙当传宗接代的孙子看。于是她发现她现在是一个人奋斗了,需要为了自己儿子的未来在社会上打拼,需要为了自己的家人能和睦相处而努力。

她觉得自己开始看清楚什么是能改变自己未来的事业方向了——攒点钱,开一个麻辣烫店。

按她的性情,应该能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女店主,把丈夫带来一起干活,儿子在人群旁边撒欢嬉戏,让一家人围着她的笑容指挥棒团团转,让顾客们带着愉悦的心情享受美食,让公婆一边数着钞票一边心满意足。也许这才是按上苍赋予她的性情在这个人世中能带来最大价值的位置。

当然,个人的希望在这个世界中总是渺小的,越是底层的人,他们的希望就越是脆弱渺小,张少几乎没有思考过她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的问题,以及那么一部分人是怎么看她所在的“阶级”的,她认为这些人和阶级与自己的世界无关,她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想过这些人和阶级,以及他们脑海里的意识,早晚有一天会把自己的世界打个七零八落。

她没有想过在一部分人的脑海里,她的命运是多么悲惨,悲惨到他们想都不敢想自己的儿女会沦落到如此的位置,她也没想过那一部分中年的,脑满肠肥的,表情狰狞的男子,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与她的看法又是多么不同,她有点害怕这些人,不过幸好他们永远也不会来吃麻辣烫。

不过张少的理想很快就受到了打击,由于某个“领导”就是大肚便便的男子的命令,连她正在工作的麻辣烫店都不能再运转了,虽然张少会配汤料,会准备食材,知道什么样的调料能配出人人爱吃的麻辣烫,知道有哪些女孩子天天来吃她的麻辣烫。但这些都比不上一纸公文,就像她的性格,能力,热情,还比不上一张初中毕业证一样。

而这时候离她最后的时刻也没有多久了。

那个命运被改变的时刻,张少就像一个被损坏的布娃娃,被冰冷的刀子一下下划断血脉,虽然她此前,一直是在家庭,学校,社会的软刀子里苟活下来,还在坚持着照料身边的老人和婴儿,在她去世后,她的亲人们估计才会真正了解,她是他们卑微的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依托。

但是她又是女性,在丛林社会,女性是注定的弱者,因为她不愿意伤害他人,于是注定了早晚被人伤害,并进一步被人轻视,因为她要照看那目前毫无价值的极弱的婴儿。

在一切回归到兽性的那一刻,她的性别,不能不说也许多少起了负面的影响,须知野外没有枪的话,连猴子和狼都会欺负女人,弱者拔刀,往往挥向更弱者,而丛林社会就是一个没有强者,只有弱者和更弱者的社会。

杀她的确实还不是这个社会上的顶层,那大腹便便的,面目狰狞的中年男子,而是一个也许将来会成为他们中一员的,但目前刚从父亲的教训中成长起来,面对他心中的丛林社会,尚且有些战战兢兢,有些紧张的年轻男生,在失去了保持人性的理智之后,把她作为丛林里的猛兽屠戮。

她死了,但她的一生已经开始活出了价值,她的一生都在,虽然是无意识的,努力构建符合自己天性的世界,她正在按照自己的天赋影响周围的人,虽然这一切被另一种宣扬仇恨与敌视,宣扬丛林法则的思潮影响下,因为失去人性而扭曲的灵魂毁灭了,隔裂了。但有更多的人开始意思到这种思潮的邪恶,认识到它对每一个中国人,无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一样的威胁,认识到一个社会与地狱区别的基础是每个人都首先像一个人,那么苟活着的人们就还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

通宝推:暗香疏影月黄昏,何求,leqian,迷途笨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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