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说两句中国人自己的东西吧 -- 黄河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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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应该是这次,因为这好像是唯一的一次试验失败没响。

某在基地长大的小屁孩,打从记事起到离开,记忆里貌似只有79年这一次失败,没响。

某种程度上,这次失败可以说是“人祸”。

唉,这个话题勾起了一段不太愉快有点悲伤的儿时回忆。

先得从基地生活的艰苦说起。

在新疆的茫茫戈壁滩中,有一小片绿洲,叫马兰,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 马兰离最近的大河沿火车站(吐鲁番)有一天的车程。 从马兰开车出去一段时间会碰到连绵的大山,进山后大约1-2个小时车程,有一小块盆地,叫红山,我们就住在那里。两条小河把这个小盆地隔成了三大块--司政、通讯团和大服务社、21所。出了营区和办公区,往外走就是各研究室和辅助部队开的地,种着土豆、白菜、蚕豆什么的,再往外,是大片的野地,有的地方长草,有的就是盐碱地什么也不长。

小时候的记忆里,孩子们基本都穿的是草绿色的,虽然没有大城市里的公园、玩具,但也会自得其乐,叠三角、打方宝、砸弹壳、玩泥巴、弹溜弹。。。整天在土堆里混。

虽然父母在工作外整天为吃的发愁,但总还是尽一切可能让孩子们别饿着。现在每每想起来,心里就揪着疼。我们小孩倒是没饿着,但父母能不能吃饱呢?每个月就那么一点点口粮,记忆里去粮站打油,也就一个比汽水瓶大点比啤酒瓶小点的玻璃瓶,就装下了粮本上全家人一个月的菜油。

菜?没有!

准确地说,除了土豆大萝卜大白菜雪里蕻几种之外,其它新鲜点的或带叶的,都没有。 这些,是辅助部队和各研究室开荒种的(土豆),其他的好像是外购的,也都是有定量的。

妈妈经常给我们讲刚到新疆时候的生活,平常没有菜,偶尔拉来一次菜,要赶紧去买,但根本挤不上去。最后被挤出来什么也没买着,气得把空篮子往地上直摔。 菜没买着,还把菜篮子摔坏了。

也是,想想即使能从内地运菜过来,在火车上颠上三天,再从大河沿颠一天到我们这,还能有多少不坏的。

印象里,家里常吃的,是黄豆炒腌雪里蕻或者腌萝卜干,就现在幼儿园吃饭那么大一个小搪瓷碗吧,大半碗。一家四口,还不能一顿吃完,要不晚饭就没有菜吃了。

长大后才知道,当时的中国,全国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一天比一天更好。

但好在因为基地的司令、领导们,在总理、聂帅等黑后台的指使和包庇下,敢于拎着脑袋顶住来自上面的最高指示什么的,所以基地里面就没有外面那么“形势大好”,特别是所里,最多有些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基本上就没什么“革命”行动,揪斗走资派、反革命之类的事印象里也没有发生过,“停产闹革命”的号召也被思想落后的各级领导和同志们给搅和了,工作秩序和生活秩序基本上没受到什么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那么纯、那么有人情味。

至少,小屁孩们为了叠方宝和弹弓枪的纸弹,不小心撕了毛主席著作或者把报纸上的毛主席语录一半折在内一半露在外,没听说把谁的父母连累成现行反革命的。

(所有为两弹一星而自豪的中国人,请先向我们的司令和其他基地领导们致敬吧。没有他们顶住来自“上面”的压力和干扰破坏,中国的核武器事业鬼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在某种力量的庇护下,一切还是那么平静和按部就班。 作为基地的小屁孩,没什么革命运动可以参加,除了上学写作业,有两个例行的工作,一个就是每个礼拜四和礼拜六的下午,学校不上课,大孩小孩们一人一个麻袋一把小刀或小铲,四出到野外挖鸡菜,就是苦苦菜和蒲公英两种,(灰灰菜、哨子苗之类的鸡吃了会拉稀,苜蓿非饿极了鸡好像不吃)或者礼拜天跟大人一起出去挖。 另一个就是每天放学回家,写作业之前第一件事就是剁鸡菜、去鸡圈喂鸡。 靠着这种外出挖来的鸡菜能养活的,最多5、6只鸡,当然也有人家养的多点,有的少点,付出的辛苦也不同。 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喂鸡的时候,鸡窝里能躺着一个或两个鸡蛋。那份兴奋,现在的孩子感受不到了。

这样一年下来,大概能落一、两百个鸡蛋吧(冬天几乎就不下蛋了,而且,不吃粮食鸡的产蛋率也没法跟现在比)

这一、两百个鸡蛋在当时可是绝大一笔财富,因为就算有钱你也买不到。 其中的一大部分,用红泥和粗盐包起来放在缸里腌咸鸡蛋,春游的时候和冬天可以吃;另一部分,必须省着吃,通常只有家里小的那个孩子可以吃到鸡蛋。 每年我都早早地在日历上把生日那天标出来,只有这一天是可以奢侈地吃两个鸡蛋外加一碗挂面。而炒一盘鸡蛋这种吃法,则太过奢侈,既浪费油更浪费鸡蛋,只有来客人请客时才会有,而且大人教育我们有客人来不能抢菜吃。所以,我还是盼着过生日,不盼有客人,因为有时候重要的客人要连累我失去一只下蛋的鸡。

后来,有一段时间,好像有人开了个头,大家就开始找关系凭票买木头,然后这些白天玩仪器的技术人员下班后开始在家开练木匠活,锯啊刨啊的,整个家属区叮叮当当。我也跟着老爹帮忙打下手,清扫刨花、递个工具什么的,我们家打了一个衣柜,一个吃饭的方桌,几个大板凳和小板凳,特别是还打了两个单人沙发(这绝对属于高技术外加稀缺战略资源--弹簧,不是每家的爸爸都能搞定的)。 有了这些新家具,家里总算像点样子,不是家徒四壁了。

当时的各级领导,还是比较有人情味的。 对养鸡、打家具这些事,睁只眼闭只眼,既然不能从外面给孩子们弄来鸡蛋吃,你还不让他们自己养鸡给自己整两个鸡蛋吗?既然部队不能为大家配营具,那让大家自己打个饭桌板凳的也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而且,每年起鸡瘟的时候,卫生所还能外购药品给各家的鸡打针,这也要经费支持的呀。部队也派人出去拉关系,要不然到哪儿买木头呢。当时的基层领导还是不错的。跟大家苦在一处,他们家的孩子们也要挖鸡菜喂鸡。

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清苦,但不失快乐。

后来,总理逝世了,看着大人们,我们也不敢嘻嘻哈哈瞎胡闹了,这点眼力价必须要有,否则后果自负;然后,主席也去世了,娃子们理解不了,神,难道也会死吗?

再后来,四人帮给抓起来了,伟大领袖华主席领导我们按毛主席的既定方针沿着既定的革命路线接着走。

再后来,上面的一个“胡高参”,空降到基地当司令。

故事开始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 革命的左派胡高参,要整顿军纪!

第一把火, 鸡。

虽然鸡是圈养在各家鸡圈里的,但每天早上要打开个小门把鸡都放出去找食,晚上再一只只赶回来。 作为核武器试验基地这么高密级的革命军队的营区,应该是干净整洁严肃活泼的,现在整的掉毛的母鸡四处乱窜,成何体统!

本来,鸡们的末日到了,但在执行过程中估计遇到了来自各级革命同志的阻力,司令的孩子不用来新疆吃苦,但所里孩子们的嘴巴就指着这些四处乱窜的母鸡们的屁股了。 最后,胡司令的命令走了样,变成了-- 罚钱!

就当给孩子买高价鸡蛋吃吧, 爸爸妈妈们还是认了罚,从本就不多的工资中扣出了这笔罚款。

第二把火, 家具。

革命军人应当白天黑夜时时刻刻想着工作,现在天一擦黑就开始干木匠活,革命工作这么办?

甭问我没桌子在哪儿吃饭,没凳子不可以坐床沿上吗?

中间过程不清楚,最后的结果,应当是各级抗争过的结果,就是--罚钱!

三十多年后仍然记忆深刻的一幅画面,是灰色的。 一个小孩子靠在门边,看着站在新打的大衣柜边上的干部科的叔叔拿个小本本,一边跟爸爸聊天一边接过爸爸递过去的钱。 人虽然小,也知道,12块钱,对当时的我们家,是一笔不小的数, 差不多够给奶奶姥姥寄的钱了,折算成冰棍,大约是400根,按我一年能吃的冰棍总量计算,大概够我吃40-50年。 我虽然小,但也知道,干部科的叔叔不是坏人,他们像爸爸一样是军人,他们都要执行命令。他们家,应该也罚了钱。

为什么? 我们自己养的鸡要罚钱? 为什么? 我们自己打的家具要罚钱?

大城市的孩子们有公园有少年宫有玩具有转椅有滑梯有秋千有菜吃有鸡蛋还有肉,司令的孩子在北京肯定不会营养不良。

为什么?

军队是讲纪律的地方,司令的命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不许有怨言,不许影响工作!

头两把火就这么让胡司令烧完了。

第三把火, 烧的有点大,差点没法收场。

79年的夏天,东风吹战鼓擂,革命军人胡司令要露一手,把影响搞搞大。

打从第一响开始,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高度保密状态的核武器试验,除了我们这些小屁孩在几百公里外的小山头上可以围观以外,从没让非试验人员在比我们还近的地方围观过。

这么大一个桃子,胡司令不摘,你当他是SB?

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 大张旗鼓地、轰轰烈烈地,开始组织全国各地区各行业的核爆炸参观团,来体会一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 动静不是一般的大,搞运动的老手终于可以在这个以前水泼不进的黑窝子大显身手搞一把啦!

基地的孩子们只是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知道,今年的试验有无数的人要从全国各地赶来看。 其它的,跟我们无关。

胡司令的注意力终于从我们身上转开,不用再折腾我们的爸爸妈妈了。

有各试验单位参试人员近二十年高度负责任的工作打底,有在此之前N次试验从未有过失败的纪录垫底,胡司令这把肯定要NB起来在全国人民面前露大脸啦。 这是毫无疑问的。

对我们这些小屁孩,日子还是原来那样,一天天地过,挖鸡菜、剁鸡菜、喂鸡、收鸡蛋。 没什么不同。

后来,守在小山上象以前一样苦等着看蘑菇云的小屁孩们什么也没看到。

后来,大人们陆续从场区撤了回来。

后来,听说核弹从飞机上扔下来没响。

后来,听说大批的部队冒死用推土机和水泥、铅封住了那颗没响的核弹。 从此,那个试验场地废了。 里面,埋着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核弹。

最恐怖的消息,是那颗核弹投弹的最后弹着点,偏了。

万幸,没响。

还记得那些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观礼团吗? 大张旗鼓,千里迢迢,被胡司令弄来走了趟鬼门关。 也许他们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应该算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 所以说啊,以后但凡有人大张旗鼓地组织什么观礼团参观什么献礼工程政绩工程什么的,千万三思。 背后的逻辑嘛,您想想,这么玩花活的主,能是实心干事的人吗? 不实心干事,净整花的虚的,出事那是必然,不出事才是偶然。 这次是氢弹扔您边上了但好在没响,下次指不定观礼台就塌了。 反正都是些大家想不到的邪门事。 所以啊,去观礼之前,千万三思。

烧完了这三把火,估计也经过了小屁孩们不可能知道的故事,反正,最后,“胡高参”高升,走了。

终于,中国的核武器试验可以不再让胡司令这样的革命的左派来瞎搅和啦。

至于他高升到什么部门,再接着祸害什么地方什么人,就不是我们这些小屁孩关心的了。

后来,全国范围内开始清理三种人还是四种人什么的。

后来,开始从所里的技术干部中选调一些充实到司政机关从事管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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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这次的失败,好像最后是参试投弹的空军轰炸机组顶了黑锅,小屁孩听来的(也可能是其他小屁孩瞎编的)事故原因:貌似空军也跟我们这儿一样给搞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所以,工作时分了心,挂弹的时候某个螺栓没拧到位。

遗憾的是这帮飞行员扔偏了,没砸着胡司令。 所以,他们背个处分也是应该的。 当然,这是小屁孩的幼稚而不负责任的想法。 谁让他罚了我们家那么多钱呢, 到最后也没还回来。

本小屁孩从胡司令搞的大规模观礼中倒是得到了一点好处: 大批的返程专列 (估计铁路系统已经操过他十八辈祖宗了),有拉人的,也有拉本该在试验中被炸毁的大批参试装备的(飞机大炮坦克,可不少,怎么拉来的怎么拉回去)。 通过关系,老娘带着我搭上了某坦克部队的专列,在路上颠簸7天之后,回到了老家,探了一个月的亲, 这趟单程是不要钱的,谢谢胡司令。

------------------- 再后来 ----------------------

再后来,邓副主席上台了,大家好像都很高兴,好像开始涨级涨工资了。

然后,老爹他们这一大批打从入伍之后就没调过级别涨过工资的“排爷爷”们开始涨工资了。别小看五块八块的,那可是巨款。

政策方面,也开始灵活了,不仅可以养鸡,还可以用干打垒围一小块盐碱地,然后用人粪便鸡屎淘米水什么的进行土壤改造(什么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打小就知道),再种一些西红柿、小白菜、小油菜、莴笋、南瓜、豆角什么的,小孩们最盼望的,是在墙根地头点几颗老玉米,俺们小时候吃玉米棒子,那可是一粒一粒吃的。 从此,我们再也不吃盐豆炒雪里蕻了,饭桌上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人吃的蔬菜绝对新鲜的不能再新鲜(那时没有冰箱,菜放一夜就只能给鸡吃了,人吃的都是从地里现摘),冬天也可以用夏天做好的西红柿酱做汤,干豆角炖粉条也是很香的。 我们小屁孩再也不用出去到野外挖鸡菜了,鸡吃的都跟着上档次,从苦苦菜升级到小白菜小油菜莴笋叶。 这个时候,好像粮食也不是那么紧张了,苞米面不仅够人吃,也能匀一点给鸡吃,还能买得到成麻袋的麸皮掺在鸡食里。当然,也有某些小朋友家竟然在自家菜园里种苦苦菜,说是鸡吃了苦苦菜比吃小油菜能多生蛋?!反正我是不出去挖鸡菜了,晚上在菜园里看爸爸妈妈干农活,在菜园摘菜的回忆,还是非常非常美好的。

同时,基地再也没有“胡高参”这样的司令了,此后的各次试验直到最终签字同意停止核试验,小屁孩们好象没再听说有其它哪次失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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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Alarm介绍的“红山居士”的博客。那是七队的杨吉纯叔叔写的。 虽然不熟(父母不跟他一个队,另外他们住“下边”,我们住在“上边”,平常基本碰不到一起),但杨叔叔写的红山的那些事,看起来还是那么的亲切。

还有,看了他的博客《我的七十年》才知道文革中21所原来也没有幸免,揪斗、整人,一样都没落下。就连张一号张蕴钰都被揪斗过。(这不能怪我,一来是我生出来之前的事,二来从没听父母和周围的叔叔阿姨们提起过。)

强烈推荐大家都去看看,可以从下面这个开始:

我的1964(一):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fffa5a10100gs02.html

博客目录:

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1342154145_0_7.html

通宝推:汉水东流,大圆,南山南,柴门夜归,沧溟之水,故乡在喀什,烤糊的卷子,fungi,XemK,平淡是真,回旋镖,醉寺,繁华事散,行路人pacers,hnlhl,芦荻秋,飞翔天空,渡泸,老惰,南泉,beyourself,抱朴仙人,不感冒,sysjb,曾自洲,老树,acxp,好了,诸葛神候,远航,常识主义者,菜菜丛,辣椒炒牛肉,巅峰背影,未子,小章,非吾有,胡丹青,南渝霜华,昙下眠蛇,妖猫drake,不系之舟,方恨少,胡一刀,桃子甜,加东,黄河故人,千岭,史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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