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自古少年出通天(一、二)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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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自古少年出通天(一、二)

第一章

烟波浩淼水无边

人鬼难渡困神仙

自古少年多奇志

敢教英雄出通天

陈家庄最近有点不太平,村头陈老四家的媳妇临盆的时候,生出一只白毛怪物,甫一降生就大声嚎笑,嚎得人心惊胆战,最后被陈老四狠心溺死在河里。村后头的一处坟堆突然无缘无故流出绿黄色的脓水,方圆百步之内的树木尽数枯萎。村民们壮着胆子刨开坟一看,发现棺材里躺着一只腐烂的人面犬,犬肚子里鼓鼓的,都是死人尸骨明器。

昨天更邪乎,几百只麻雀扑棱棱飞入村中,专挑村里人家的正门撞去,每家每户的大门都被淋漓的血肉包裹,看上去触目惊心。村子里人心惶惶,有的说撞正妖邪,有的说是惊起了魑魅作祟,说什么的都有,几个村里的老人不定心,都去找村长陈清拿个主意。

陈清把嘴一撇,慢条斯理地拿指头敲了敲桌面,说怕什么?哪个走夜路没见过鬼?说不定是哪个路过的妖怪而已,村里又没死人,不要自乱了阵脚。他说的镇定,其实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陈家村这十几年来风调雨顺,平平安安,如今无端端出现这许多异状,不知是什么征兆。

他正跟村民们说着,一个人急匆匆跑进屋来,大声嚷嚷道“村长,不好了!村口那间四圣庙出事了!”

陈清心里一咯噔,脸色“唰”地就变了。这四圣庙的来历他再清楚不过,那是有大福气、大神通的地方。陈家庄这么多年来风调雨顺,全靠有这座庙保佑,若这座庙也出了事,那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走,赶紧看看去!”

陈清迈腿就往外走,身后乱哄哄跟着一大群村民。到了四圣庙前,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掩住了鼻子。好大一股臭气从四圣庙里弥漫出来,这臭不是尸臭,也不是恶臭,村民们都很熟悉,乃是农家淘出来的新鲜粪臭。

陈清在人群里揪出两个年轻后生,逼着他们进去看看。俩后生拗不过,拿布袍蘸了香料,掩住口鼻,勉强走入庙里。只见四尊塑像容貌如常,只是头顶涌起黄褐色的稠水,一鼓一鼓地慢慢往外涌动,分成十几条小流顺着额头淌下来,好似四个带着顶十二鎏黄金冠的皇帝。以往香烛弥漫的清净地,如今却变成了臭气熏天的大粪窖。

两个后生大着胆子往前一凑,四尊塑像突然活了,泥胎的面孔开始扭动。一个后生大叫一声我的妈呀,一屁股坐在地上。另外一个胆子大些,凑近些再定睛一看,原来塑像的面部爬满了蛆虫。白营营的一片不断蠕动,让塑像看上去面容扭曲,煞是狰狞。

那后生还要再凑近看,其中一尊塑像骤然双目圆睁,从泥眼中钻出两股才脱去蛆皮的绿毛苍蝇,嗡嗡飞了起来,在半空盘旋数圈,落到佛顶粪水之中,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两个后生哪敢再多留片刻,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离了庙门,两个后生把里面的见闻一五一十说给众人听,大家哄一声都议论开来。四圣庙是个好去处,求子祈病无不灵验,所以陈家村月月烧香,年年摆供,都道是大神保佑。如今居然出了这等怪事,村民们个个心中悚然。

陈清站在人群里,面色煞白,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刚一张嘴,一股恶臭扑鼻传来,顿觉腹中翻腾,几欲想吐。他忽然看到四圣庙的庙祝背了个包袱,顺着墙边正要悄悄溜走,连忙大喝一声:“姚庙祝,休走!”

那庙祝听到人喊他名字,双肩一颤,脚下走得更快。早有闲人围过去,七手八脚把他按住,带到陈清面前。陈家村没有供养和尚,只有这一个姓姚的庙祝,平日在四圣庙打理庙务,倒也谨小慎微,没出过什么疏漏。

陈清一肚子憋闷无处发泄,便指着这庙祝喝道:“你跑什么跑!莫不是作了甚么亏心事虚了心了?”姚庙祝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头如捣蒜:“陈老爷,实在与小人无关呐。”

陈清冷哼一声,就地寻了一处平阔的树桩上坐下,他作了多年村长,已积了些官威,此时王霸之气四泄,震慑得这小小庙祝惶恐非常:“你是这四圣庙的庙祝,不问你问谁!如今庙里粪肥肆流,难不成你把神仙庙当成了自家菜园?”庙祝一听,叫起了撞天屈:“且不说亵渎不亵渎,小人孤身一人,哪里弄这许多粪肥去,便是自己屙出来的,只怕屙空了身子也攒不出。”

姚庙祝说的可怜,饶是四下恶臭扑鼻,众人也都一起笑起来。陈清道:“我知你没这副好肠子——我来问你,这庙何时变成这样?”姚庙祝见村长不再怪罪,这才战战兢兢爬起来道:“昨晚关门时还好好的,今朝我卯时起身想要清扫,就闻到庙里一股臭味。我初时只道是哪个顽童偷偷在角落里屙屎,转了一圈却没发现。过了两、三个时辰,臭味愈发大了起来。我循着味道,看到四位佛爷的头上开始咕嘟咕嘟冒出黄汤。当时骇得我三魂出窍,又怕老爷们怪罪,便想赶紧逃走。适才是刚刚打点好行装,准备出门……”

听了姚庙祝描述,围观的一干村民都看陈清,希望村长能说出个道道儿。陈清不愿坏了自己村长的权威,又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左手支住下巴,面沉如水,半晌不曾言语。

正在陈清苦苦思索时,忽然一个洪亮声音响起:“无量天尊!”大家纷纷左顾右盼,却看不到人,无不大惊,以为是有神仙在虚空发话,又抬头看去,半空中并无什么异状。

又是一声“无量天尊!”众人纷纷回头低下,这才看到一个头梳高髻,身着藏青长袍的道人站在人群后头,因为身材矮小,正惦起脚来,在那里高声叫喊。

陈清正愁无人解围,见到道人主动搭腔,不禁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分开众人迎了过去。他看这位道人身形虽小,可是面色如铜,印堂透亮,定是个身怀异术的奇人,迎了上去先作了揖:“这位仙长,可是觉出什么不妥?”

他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道人忽然出现在此,必定与陈家村的异状有牵连,是以直截了当问起。这道人听得此言,拂尘一摆,厉声道:“岂止不妥,可是大大地有祸事哩。”陈清惊问:“怎么说?”

道长袖手一指那四圣庙:“我来问你,这座庙是个什么来历?你须一五一十说来,不可有半句诳语。”陈清乖乖答了声,说这陈家村十数年前,附近通天河里出了一只妖精,每年都要吃一对童男童女,所幸有四个取经的僧人路过,降伏了那只妖怪。村民们感念恩情,就修了这四圣庙。

说完陈清又补了一句:“这四圣庙灵验得紧,我们陈家村上下仰仗不少。许多年来,风调雨顺,不曾有过灾厄。”

道长冷笑道:“正是太灵验了,才坏了大事。你须知道,天地之间,福煞二气皆有定数。这四圣庙里的和尚,不懂天道平衡之妙,一味卖好,十几年功夫便把周围数百年的福气都吸纳干净,如今方圆百里都再无福泽可用,剩下的岂不皆是灾煞?我实在告诉你,大祸尚在后头哩。”

陈清犹然不信:“佛法精深,怎会如此?”道长摇摇头,似是十分不屑:“佛家之法,参禅不参道、修己不修天,不懂阴阳调和、万物运转之理,如何能长久?我看这所谓四圣,不过是沽名钓誉,来赚你家香火罢了。”

陈清听了面色一变,肃容道:“仙长此言有差,四圣乃是我陈家村恩人,救了阖村小儿性命,却不是欺君盗名之辈。”

他这话里,其实暗藏机锋。陈家村是车迟国治下,十数年年国王笃信道宗,豢养了三位有法力的道人。后来四圣到此,识破这三位道人的妖身,这才破去一国迷信。车迟国远近都耻笑国王愚昧,捎带着把道宗也当成了妖精窝。

道人一听,果然面色尴尬,讪讪不能言,只得竖掌诵道:“无量天尊……”

陈清怕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不好嘲之过甚,忙把话题转开道:“四圣业已成佛,前些年还回来过一遭,可惜又偷偷走了,想是顾不得我们小处——敢问仙长道号上下?”

道人拂尘怀抱,眯眼朗声道:“吾乃给力道人是也。”陈清听了,心想敢情你与羊力、虎力、鹿力三位妖道是一脉相传。想归想,嘴里说的却是:“不知给力仙长有什么祈禳之法,敝村虽然凋敝,却都是知恩图报的。”

这是暗示给力道人,只要你能挡得过眼前灾厄,好处便多得紧。给力道人大袖一拢,微微一笑:“修真之人,只谈黄老,不见黄白。”陈清从腰里取出一锭银子,暗暗塞到道人袍袖里:“不过是些炉鼎残料,聊为仙长添个火头。”

给力道人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只是道:“你唤那庙祝过来。”

陈清见他应允,连忙把姚庙祝唤来。给力道人细细询问,举凡四圣庙这数十年来的动静,无论大小,问得巨细靡遗。可怜姚庙祝满头大汗,不敢有半句虚言,一五一十全说了,倒让陈清破了不少村里的陈年积案。

听完庙祝陈述,给力道人沉思片刻,问陈清道:“你刚才说那四圣已然成佛?”陈清连忙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我看他们取回了真经,回返大唐,所以估摸着是成佛了——没看过他们度牒。”

道人又问:“这么说,他们曾回过这陈家村?”陈清道:“不错,回大唐的时候,在此停留了一宿。”道人双目陡然亮出精光:“他们可曾留下过甚么物什与你们?”陈清仔细琢磨了一回,摇了摇头:“不曾,连四圣庙都不曾进过,只呆了一夜便匆匆走了。”

给力道人有些失望,他哦了一声,松开陈清,皱眉思忖了一阵,爬到树墩上,踮着脚朝四圣庙望去。陈清还想介绍介绍村里其他名胜,却被给力道人一个手势制止,只得悻悻闭口。

此时四圣庙中的臭气愈发浓郁,三十步内几乎不能站人。一干村民都不知不觉站到了给力道人与陈清身后,低声议论。给力道人看了一阵,从树墩上跳下来,扯着陈清袖子往四圣庙走。陈清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又不敢拂逆,只得一面捏住鼻子,一面紧跟。

别看给力道人身矮腿短,脚程却不慢,陈清一路踉跄才能勉强跟上。两人很快到了四圣庙前,这座小庙本是红墙黄瓦,如今却浮起了一层淡褐雾气,腥臭无比。陈清被呛得受不了,涕泪交加,咳嗽着哀叫道:“仙长可有办法处置?”

给力道人站了一个丁字步,双手结了数个繁复手势,口中轻叱:“辟!”说来也怪,随着他这一声“辟”字喷出口,那四圣庙周围弥漫的粪臭如同见了对头,纷纷缩回到庙里。转瞬之间,陈家村头便一丝异味也无,清新如常。

围观的村民俱都“啊呀”一声,喝起彩来。有虔诚的跪拜在地,口称活神仙;有好热闹的还嚷嚷道:“好华彩!再来一个!”给力道人露了这一手,也颇为自得,抱拳围场子转了一圈。还真有人扔铜钱过来,给力道人也不忌讳,大袖一拂尽收了去。

陈清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不已,半晌才喘匀了气。给力道人走到他跟前,语气严重道:“佛头着粪,这是佛家衰朽之相。想来是那四圣自家有了麻烦,连带着在这里的几座泥像也失了灵气。我已用神通封闭了庙门,你教村民们莫要擅开。”

陈清听了又惊又愁。惊的是不知四位恩人有何劫难,愁的是自家村子失去庇佑,以后该如何是好。给力道人看出他心事,捋髯笑道:“村长莫急,待我查勘一下风水之势。以我道家玄功,不怕没有祈禳之法。”

陈清这才略微安心,也不用别人,亲自带着给力道人在村里村外兜圈子。

给力道人左手擎着一枚铁罗盘,右手握着一个玉净瓶。每走上一百步,他便停下看看罗盘,在地上挖一个小坑,从玉瓶里点一枚朱紫色的小丸下去。陈清好奇,问这是何物。给力道人得意道:“这件法宝叫做觑妖丹,培土为基,方圆百步内,什么阴煞精怪都瞒不过它法目。”

陈清听了,啧啧称赞了一番。他已看透了这道人脾性,最喜炫耀,便又指着罗盘问这又是什么法宝。给力道人道:“这罗盘也不是凡品,乃是元磁为髓,真铁为质,指示玄机,无不精准。”

“那这拂尘呢?”

“拂尘三千丝,俱是冰蚕吐,柔韧缠精钢,神鬼不敢顾。”

“那这藏青道袍呢?”

“道袍本是仙家衣,内绣乾坤藏清虚。”

“那这厚底青云鞋呢?”

“呃……是为了把个头儿垫高些。”

两人在陈家村里里外外转悠了一晌午,埋下了一百多粒觑妖丹。给力道人见安排停当了,便爬上村西北一处山丘之上。这里地势最高,可以俯瞰全村,村内格局一览无余。

给力道人从怀里抽出一把桃木剑,祭起一道裱符,拿剑扎了迎风一晃。那符自己腾地燃烧起来,给力道人边晃边念念有词,双脚不住顿地。随着他双脚踩的鼓点儿节奏,埋在村里村外的一百零八枚觑妖丹都一起颤动起来,旋出道道金光,把整个村子刷了一个通透。从各家水井茅房柴垛、临街垃圾堆之类的地方,纷纷钻出一条条的黑气,在一片金灿灿的照射下挣扎翻滚,分外醒目。

给力道人跺脚之余,还不忘回头给陈清解释:“这些黑气,都是未成形的煞气,如今被我的金光刷了出来。它们灵智未开,只是依着趋阴的本性,藏在各家中的冷暗处,尚不成害,不打紧。”

陈清怯怯道:“那一条又怎么说?”给力道人循他手指处一望,面色一变。只见村中一户人家上空,一条漆黑如墨的气柱扶摇直上,宛若游龙,周围的金光一刷近,便即黯淡,仿佛生了锈蚀一般。

给力道人露出几分喜色,狠狠跺了地面几脚,觑妖丹的金光又盛了几分。那柱黑气不慌不忙,自顾盘旋,根本不惧。给力道人愈踩愈急,忽然高喝一声“结!”,咔嚓一声踏裂了足下山石。一百零八枚金丹霎时破土而出,在半空中结成一个大阵,威光凛凛。

黑气似乎吃了一惊,踟蹰片刻,突然间遁回那户人家屋里头,教金丹大阵扑了个空。

给力道人在山丘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把桃木剑握在手里,连声道:“不得了,不得了,你们陈家村里,居然藏着一只大妖怪。”他见陈清不搭腔,以为是吓到了,又宽慰道:“你莫怕,有贫道的金丹大阵在,这怪跑不了。那一户是村里谁家?快带我去除妖。”

陈清愁眉苦脸,搓着手指道:“仙长不知,那里正是小老家……”

第二章

给力道人瞪圆了眼睛:“那是你家?”陈清陪笑道:“正是,我家中除了我弟弟一家,便只有我婆娘和一个独子,并无闲杂人等。仙长定是看错了。”给力道人大为不满,猛地推了他肩膀一把,厉声喝道:“妖怪窃据了你家,还要讳疾忌医!”

他懒得再问,抓起陈清后领从山丘跃下。只见这道手里提着一个大活人,健步如飞,只是错眼几瞬,便已到了陈清家门口。

这是间二进二出的轩敞大院,被一道墙分作两半。东边住着陈清的哥哥陈澄一家,西边住着陈清一家。除去两家夫妇,陈澄家有个闺女,叫一秤金,陈清家有个独子,叫陈关保,除此以外再没什么亲眷。

到了门口,给力道人:“你去叫门,有金丹大阵在,那妖怪伤不到你。”陈清颤颤巍巍,哆嗦着嘴唇不愿向前。他弟弟陈清一家外出走亲戚,尚未回返,这妖怪只能着落在自家人头上。

给力道人见他扭扭捏捏不肯前进,心头大怒,正要强逼,忽然门内传来一个声音:“爹,你放那道士进来。”

声音稚嫩,却有一股威严气韵。随着话音一落,两扇大门啪地自行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影壁前负手而立,淡然望着门外的两个人。这少年也不知怎么生养的,眼目上有两道极长的眉毛,浑白颜色,朝着两边翘起,好似一对蟋蟀的触须。

陈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少年正是他的独子陈关保。

他这个儿子,到了五十多才得,爱若掌上明珠。七岁那年,陈关保差点被通天河里的妖怪吃了,幸亏有四位路过的东土圣僧出手,这才侥幸脱劫。说来也怪,自打那以后,陈关保就似换了一个人,一改顽皮好动,整日在家里读书,什么书都看,也从不与同村少年戏耍。到了七岁的时候,他开始一个人出去,不知去哪里,经常一日方归,老两口虽有疑惑,却不怎么管束,只求他按时回来吃饭睡觉就好。

那两道长眉,便是那时候长出来的。陈清屡次要给他剃掉,陈关保却抵死不肯,也只好由着他去。

此时陈清看到陈关保站在门内,心就有些慌。他这儿子目光平静,举止沉稳,哪里还象个小孩子。莫不是真被妖怪附了身?陈清想到这个关节,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指望给力道人真能收了妖怪,救下自己这块心头肉。

给力道人一见到陈关保的模样,“蹡啷”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青森森的古剑,二话不说,劈头就砍。陈关保两道白眉微皱:“你这人,怎地这般蛮横。”他身形微侧,右手轻轻一抓,便把那剑夺了去。

给力道人不惊反喜,这柄古剑乃是三昧真火淬炼而成,妖邪之物靠近三尺便会疼痛难忍。他道这小妖自寻死路,不料陈关保并不沾手,手腕一翻,随手便把剑扔还回来,面露不悦:

“公府里拿人,尚且得有羁押文书。你持械闯人屋舍,伤人子弟,还有道理了?”

给力道人以为他胆怯,士气大震,振起古剑,口中喝叱:“妖怪,休说嘴!吃俺一剑。”陈关保看了一眼自己父亲,轻轻叹息一声,纵身跃起,脚尖点在递过来的剑身上,霎时腾空而起,飞出院外。

陈清见状,骇得魂飞魄散,这哪里还是一个黄口少年,分明是个生怀异术的妖怪了。给力道人连忙追将出去,还不忘回头解释了一句:“我那金丹大阵专困妖邪之物,他逃不掉!你记得准备酒菜,多叫宾客,等我擒妖回来庆贺。”

他冲出院子,看到陈关保已冲出一二十丈远,两道白眉高高飘起。他连忙暗捻法决,大叫一声:“镇!”半空之中,金丹大阵被道人法决催动,兜头朝着刚逃出院子的陈关保砸来。

陈关保不闪不避,与那座大阵硬生生撞在一起。只见他皮肤浮起一层细密纹路,一百零八道金光刷过身体,却似清风过细柳,毫无阻滞,速度丝毫不减。

紧跟其后的给力道人心中大疑。适才在山丘上,他分明看到一团漆黑妖气缩进屋子,可刚才那层细密纹路,分明是佛家法门。他暗想莫非这妖怪还是个吃斋的?又转念一想,妖怪吃斋,定是居心叵测,所图非小,更该铲除,于是脚下加快了几分。

这两个人你追我赶,很快便离了陈家村,一路西去。不长功夫,便追至一条大河前。这河流浩浩汤汤,水面十分宽阔,视野之内尽是浩渺波涛,漫无边际。

陈关保到了河畔,忽地停住脚步,立在一处石碑旁,停住脚步。这石碑上刻着三个苍劲大字:“通天河”,下边两行,有十个小字,乃是“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

给力道人只道他穷途末路,颇为欢喜,高声喊道:“孽畜,你已无路可走,还不早降!”陈关保仰起头来,长眉一扬,盯着给力道人淡淡道:“我来这里,只是不想惊扰乡邻,休以为我怕了你。”

给力道人哈哈大笑,放出一身神通,震得四周尘土激扬:“好个没眼色的妖怪,须晓得道爷手段!”

他嘴还没合上,陈关保突然纵身跳入河里,水花霎时两侧分开,把他身形淹没。给力道人哎呀一声,急步过去,哪里还有陈关保的踪影。他后悔不迭,甩着剑花在河畔跳脚喝骂道:“遭驴瘟的妖怪,欺负咱老道没学避水法。够胆你便学那鱼鳖,在水里呆一世!”

给力道人骂得口干舌燥,不见水面动静,想到那小贼万一是鱼虾成精,在水里呆一辈子亦不是什么难事,自己岂非是白骂了?一念及此,他悻悻撤了金丹大阵,坐在河畔调息。

过不多时,忽然河中潮声大作,涌起一股浪花,从浪花里跃出一员小将,头戴金盔、身披金甲,手里拿着一支九瓣赤铜锤,不是陈关保是谁。

给力道人恍然大悟:“原来你省得拳脚胜不得道爷,特地回家去取兵刃。”陈关保长眉一立,骂了一声“呸”,挺锤便砸了过来。给力道人也不怯战,祭起古剑,两人缠斗到了一起。

一时间锤剑相错,铿锵作响。两人相斗了十数回合,不分高下。给力道人暗想拳怕少壮,这小妖怪既耍得起锤,力气必定不小,咱道爷法力无边,何必在这上面跟他计较。

他手里故意卖一个破绽,把古剑横里一挡。陈关保不知是计,挺锤便砸,把那柄剑当即磕飞出去。给力道人胸前空门大露,脚步踉跄朝后退去,陈关保见状大喜,贾起余劲,来了一个双风贯耳,两柄精铜大锤朝着给力道人面门左右狠狠砸去。

眼见双锤已挨到道人面皮,忽地不知从何处涌出无数雪白须线,好像无数细长手指,扯住陈关保的九瓣莲花锤,霎时裹了一个严实。原来是道人藏在怀里的冰蚕拂尘,

陈关保连忙回撤,却发现这锤已经被这些须线死死缠住,进也进不得,拽也拽不动。又停了数息,他发现自己的右手也被拂尘牢牢捆在锤柄,这才面露惊恐,浑身铠甲剧颤,想要挣开逃走。

这冰蚕丝本是天生冰蚕所吐,柔韧至极,刀砍不断,火烧不焚,乃是给力道人最给力的法宝。陈关保被无数蚕丝缠上,四肢脖颈皆被一层一层地套住,越是挣扎就越紧,不过转瞬之间,全身便被包成了一个大茧子,只留下口鼻双眼在外头。

给力道人下颌轻轻一点,拂尘这才停止生长。他笑嘻嘻地走到茧子跟前,抬手抓起陈关保的一条长眉,用手搓了搓,啧啧道:“这两道眉毛,倒生的奇。”陈关保气得鼓腮切齿,厉声喝道:“休要动我眉毛!”给力道人突然面露狰狞,手里用力一扯,疼的陈关保哇哇大叫。

“妖怪,你是要吃滚刀面,还是吃馄饨?”给力道人阴测测地问道。陈关保被扯得面红耳赤,怒道:“你哪里算修道之人,怎么说话却似个江上劫财的强梁!”给力道人见这少年无比倔强,就是不肯问他“滚刀面是什么,馄饨又是什么”,下面的一套话便没法接下去,顿觉大没趣味,只得送开拽眉毛的手,冷冷道

“我有几句话来问你,答得好,留你条性命再去修行;若是答得不好,直接吃一记道爷五雷正法,魂飞魄散!”

听得此言,陈关保低头不语,显然是给吓到了。给力道人见他吃吓,趁机问道:“你在陈家村里,可曾听过这通天河地界,有一件宝物?”

陈关保摇了摇头:“除了我这一身披挂,乃是当年一位灵感大王所留,再不知有何宝贝——哎呀,莫非你觊觎这一柄九瓣莲花锤?!”他表情大变,仿佛被人掏了心窝一般。

给力老道又好气又好笑,砸了大茧子一拳:“谁要你的破锤!别的可还有什么?”陈关保歪着头想了想,又说了几样,无非什么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袍、破烂流丢一口钟之类,把个老道气得七窍生烟,又扯住眉毛,狠狠道:

“休要瞒我!适才那金光大阵要镇你,却被你轻轻躲过,道爷看得分明,你身上纹的,乃是释家的菩提七宝纹。你一只妖怪,如何能有佛门气息?还不快说!”

陈关保疼得呲牙咧嘴,只得高声叫道:“莫扯了,我说我说。”老道松开手,恶狠狠瞪着他,手里拂尘却又紧了几分。陈关保长长叹息一声:“我这菩提七宝纹,乃是出自十数年前无意中得到的一部佛门经典。”

给力道人听得“佛门经典”四字,一对小眯眼陡然睁大,两道贪婪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出来,急声催促道 :“然后呢?”陈关保叹息一声:“这一部经典干系重大,如今被一个利害的老妖拿着。我与那老妖叙起亲来,算是我娘舅,所以蒙他照拂,沾了些露泽罢了。”

“那老妖叫什么名字?洞府在何处?”

陈关保略作迟疑:“就是人间的衙门, 要首告亲属也须讳匿。我把自家娘舅下落卖与你,你须得告诉我,你们道门寻这东西,所为何事?”

给力道人也不忌讳,从怀里取出一枚令牌。这令牌三寸见长,岳尖云底,上有老君符箓与阴阳二鱼。老道拿着这令牌在陈关保眼前一晃,得意道:“见这老君令牌,便如一方掌教亲至。我道门在车迟国蒙尘数十年,如今正要重开法坛,正缺一件宝贝镇殿。”

陈关保忍不住骇然:“看仙长刚才那一手神通,莫非竟是一派道祖?”给力道人听了,心里说不出地受用,捋髯笑道:“非也非也,开坛的乃是我师兄马力大仙。师兄他共有三枚老君令牌,持者行遍天下,寻访各路宝物。这一枚,正是他亲手颁发给我,指点我来通天河寻宝的。”

陈关保听说十来年前,车迟国有虎力、鹿力、羊力三位道长坐镇,这马力大仙想来也是这一脉中人。

“可那宝贝是释门经典,你们道家拿了又能作甚么用?”

给力道人不耐烦喝道:“好聒噪!我师兄自有妙用,干你底事!快快说来便是!”

陈关保原本垂着头一脸惊慌,这时却突然昂起头颅,咧嘴笑了:“你早把令牌拿出来不就好么?害我被白白扯了半日眉毛。”他身子骤然涨大,如吹气一般。给力道人拂尘一摆,朗声道:“你这妖怪果然不死心!饶你涨成一座小山,也撑不破这冰蚕茧!”

话音未落,大茧突然“嘣”地一声,一根丝线被生生绷断,分成两截高高弹起。陈关保面露拈花微笑,双手合十,口中念诵经文。有无数梵文种子字从他口中流泻而出。 随他诵经声起,冰蚕茧丝一阵噼里啪啦作响,一根根纷纷寸断,

给力道人大惊失色,急忙要把拂尘收回,却哪里收得住。陈关保两道长眉似蛇飞舞,在半空勾画出种种玄奥符形,身后通天河水变得波涛汹涌,风波险恶,无数浪花凭空涌起,水声訇然,恍若大潮将至。

等到大茧最后一根丝线绷断,陈关保纵身跳到通天河碑之上,白眉一抖,就像大将挥动令旗,身后的通天河潮登时铺天盖地,倾盆而落。给力道人连忙又祭出古剑,但水性至柔,又岂是金铁所能抵挡,他的身形瞬间被这一股潮头活活拍下。

待得潮水退去,陈关保两道白眉重新垂下,从碑上跃下来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那给力道人见机倒快,他不会水遁之术,眼看通天河水席卷而来,情急之下使了个土遁的法儿,要入土避水。哪知这里的河畔土地常年被潮水浸泡,早成了泥地。他刚钻入地下,便深陷泥淖,被潮头拍了个正着。

此时给力道人四仰八叉躺在湿漉漉的泥中,正似个冬眠的青蛙,嘴里灌满泥浆,已然晕厥于地。陈关保走到他身旁,探探脉搏发觉还活着,俯身捡起那枚老君令牌揣在怀里,信步走入通天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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