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人鸟情未了 -- 淮夷

某一年在王府井的首都剧场，看了一场人艺的话剧《鸟人》。何冰演的角儿是三爷，一个养鸟神人。舞台上，三爷有段对话：

陈博士：任何动物都有奴颜卑膝的一面，某种物质享受就会使它迷失。

丁保罗：人就不一定，人有思想有尊严。

三 爷： 鸟儿也一样，光拿吃的勾引不成，您得懂它的心。

我没养过鸟，不知何谓“懂得它的心”，但是，前些天读到一本很感人的书，开始体会到，什么是人鸟情未了。

此书是2008年出版的纽约时报畅销书《Alex & Me》，作者艾琳(Irene Pepperberg)是美国的动物认知学教授。她从小爱鸟，用书中原话，她觉得自己是一个“bird person”（鸟人），甭问，这是一位美国版的三爷。

书名的“Alex”语义双关，Alex既是一只雄鹦鹉的名字，也是英文“鸟类学习实验“(Avian Learning Experiment)之缩写。

这只名叫Alex的鹦鹉，在动物研究领域可算大名鼎鼎。“他”被认为是全球最聪明的一只鸟，我特意用了“他”字，而不是“它”字，因为据艾琳估计，Alex的智力接近五岁儿童，情绪类似两岁儿童。我想，这只鸟没准儿有资格使用人字偏旁了。

艾琳在书中记叙了她研究Alex的诸多细节与趣事。她的研究始于1977年，当时的艾琳读完哈佛化学博士，打算转行搞动物研究。

她选择了非洲灰鹦鹉，这种鹦鹉通体灰色，与碧绿的虎皮鹦鹉相比，非洲灰就像刚从土堆里刨出来的。这种灰头土脸的小鸟有一个特点是长寿，动不动就要活到50岁，适宜用作实验对象。

艾琳在芝加哥的一个宠物店买下了一只非洲灰，起名Alex，那年Alex一岁，看来没啥特别的。

这只小鸟从此跟着艾琳，从1977-2007，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研究之旅。

在艾琳进行鸟类智力研究的70年代，当时的主流科学家持有一个固执的看法：高等智力只存在灵长类动物之中，其他动物是没有能力掌握复杂智慧的，譬如语言、数字、以及各种抽象性概念。

鹦鹉的大脑通常只有果仁大小，这么点儿的脑子，在当时科学界看来，懂得“鹦鹉学舌”，恐怕已是其脑力的极限了。这种学舌，在他们看来，也并非意味着小鸟学会了语言，而只是一种受到固定刺激之后的行为反应。

科学界对动物智力的怀疑并非全无凭据，而是来自一个经典的事例，称作“汉斯效应”(Clever Hans Effect)。这个效应来自一匹德国神马，此马名唤“聪明的汉斯”，能够完成简单的算术题，甚至能读写德文单词。

比如当主人问汉斯：7+8等于几？

汉斯用蹄子在地上敲打15次，就停下来不敲了。

这匹巡演各地的神马甚至引起了德国教育部门的重视，他们组织了一个汉斯调查委员会，没有发现马的主人有作弊迹象，似乎这匹马确实掌握了数学能力。

但是，1907年，德国的心理学家Pfungst发现了汉斯的问题。实际上，汉斯并不懂得计算，而靠观察它的主人，获得正确答案。

主人问汉斯：7+8等于几？

汉斯的蹄子敲到12、13、14，接近正确答案的时候，主人的面部神情和肢体姿态，会不由自主做出微调。当汉斯敲到15时，主人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这些身体微调都是下意识的，汉斯不懂计算，但是它长期和主人生活，学会了观察主人的身体语言，从而屡屡猜中，乃至被误认为是一匹数学神马。Pfungst在实验中用一块布隔开汉斯和主人之后，汉斯就无法再答对问题了。

虽有“汉斯效应”的陷阱在前，艾琳仍然相信，鸟类经过科学训练，完全可能开发出复杂的智力水平，人类不肯相信其他动物具备这种能力，往往只是出于一种“人类至上”的偏见，而并非基于对科学的尝试和对真相的探寻。

这不，艾琳不是教出来一只真正的神鸟吗？

艾琳采取了一种特别的教学法，叫作Role/Rival Model。这种教学需要两个训鸟师同时上阵，艾琳扮演教练，助教扮演鸟，Alex站在笼子里，看着二人演戏。

艾琳掏出一个木块，问助教，这是什么？

助教回答：木头。

艾琳说，答对了！然后递给助教一粒花生，作为奖励。

对于旁观的小鸟来说，助教的角色是双重的，既是一个模范的学生(role)，也是一个竞争食物的对手（rival）。在这种创新教学下，Alex很快就学到很多非凡的本领，这些本领改变了人类对鸟类智力水平的认识。

比如语言。paper是Alex学会的第一个单词。此鸟酷爱苹果，食果之后喜欢讨一张纸来擦嘴。所以，艾琳从“paper”这个词教起。须知，paper中”per”的发音对没有嘴唇的鸟类来说，其实是特别困难的。Alex最初发音是“ay-er”，若非事先知道所指何物，否则还以为他喊的是“哎哟”。

尽管鹦鹉的发音构造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学英文准备的，Alex最终还是逐渐修正他的吐字，并练会了大约100个不同的单词。这并非简单的鹦鹉学舌和刺激反应，而是真的开始掌握一门语言。

掌握语言意味着，Alex需要明白这些声音后面的涵义，并能用来和人类交流。比如，当他厌烦了实验时，他会说“Wanna go back”。当他不想搭理艾琳，他懂得说“No！”。他甚至自创了一个新词：banerry。

banerry？

这个词指的是Alex最爱的苹果，因为他觉得苹果味道像香蕉和樱桃之混合（ banana + cherry） ，而且”apple”的发音对鹦鹉的生理构造来说实在是超难，故此Alex自创此词，居然也颇合构词的逻辑。

Alex的下一个里程碑，是学会了抽象概念。比如，当艾琳递给Alex一个蓝色的钥匙，问“What color？”Alex懂得回答说：blue。

这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成就，打破了但是许多人对动物认知能力的偏见。书中写道Alex用了三年终于学会某些抽象概念的涵义，包括形状、颜色、大小、长短，等等。这让他有能力区分某些事物的抽象差别，比如你递给他一个红木头和一个蓝木头，问他”What different”，他会答曰：color。

数学上，Alex学会了从1数到6，以及6以内的加法和减法。在一个实验中，艾琳给Alex展示一个盘子，盘中有一个蓝色塑料做的阿拉伯数字5，还有三个红色的钥匙。艾琳问：那个颜色更大？

这个实验目的，是测试小鸟是否懂得“5“是一个抽象的数字概念，而不是通过外观（1个塑料 vs 3个钥匙）来比较直观上的大小。Alex懂得抽象数字的5大于具体的3把钥匙，这着实不易。在更换提问者的多次重复实验之中，Alex的数学题都能回答无误，这显然证实了他的真实能力，并非是“汉斯效应”。

最令我感兴趣的是，这只鸟似乎有了某种自我意识。

书中写到有一天，艾琳带Alex去卫生间，Alex第一次看到一面大镜子，他踱步靠近，小脑袋上下观察镜中之鸟，然后忽然发问：What’s that？

艾琳答：那是你。你是一只鹦鹉。

Alex追问：What color?

艾琳答：灰色。你是一只灰色的鹦鹉。

动物到底有没有自我意识，这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话题。我在物理学家Carl Sagan 的科普著作《The Dragons of Eden》中，读到过大猩猩的自我意识，它们也懂得揽镜自怜。

那么，小鸟能否也意识到自己是一只鸟呢？当Alex看到镜中的影子，当艾琳告诉他，“你是一个鹦鹉”，这只鸟的脑子里在产生着什么样的思考？小鸟是否也像原始人类对着湖边倒影生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般的终极命题？

这个问题大约只有鸟知晓了。

2007年的某日晚上，这位刚过而立之年（31岁）、能讲英文、略懂算术、情绪丰富的鹦鹉，意外的死于实验室。在书中，艾琳用伤感的笔触忆起她朝夕相处三十年的好友。艾琳写道，小鸟去世之前，留给她最后的话是：You be good. I love you. （你保重，我爱你）

“鸟儿也一样，您得懂它的心。”三爷的台词好像又响起来了。

• 【原创】西河的那些才子佳人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