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三秀 -- 夜如何其

共:💬6 🌺211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原创】三秀

三秀之所以叫三秀,是因为大姐叫大秀,二姐叫二秀。父母都是工人,没文化,丫头片子,名字也就是记号罢了。

三秀记事很早,几十年后,她坐在赵海龙车间门口的楼梯上,等水开的时候,对着刚进厂的小大学生城晚,回忆当年旧事。那时,家里穷,每回只买一个苹果。妈妈把苹果一切两半,大秀二秀分着吃,三秀小还不能吃。后来四秀五秀和六秀出现了。一个苹果,两个姐姐和三秀四秀分着吃。五秀六秀大了,一个苹果五秀六秀分着吃,大孩子不吃。

三秀每讲到这里,总是略带哀怨:那时总想着,什么时候,自己单吃一个就好了。

或许如此,童年的窘迫,不被父母重视的三秀养成了极为自私的性格。

大了,就进厂工作,老同志们介绍,找对象,结婚,生孩子,下了班,忙不急得往家赶,一堆家务。

三秀说:那时过得可真好啊!两个人挣钱,老的也不给我要钱。想什么好吃,我就去买。大妮也很听话。就是一样不好,你大叔爱和同事喝酒,喝多了,要么就在外面惹事打架,要么不惹事,回家就打我和大妮。不过不喝的时候,可好了,我们家多少家什,都是他自己做的。

三秀说着说着,眼泪就慢下来了:好日子总是不长久,要不老人们都说,人生下来,来这世上,就是来受苦。

那年,大妮十一岁,已经能干家务了。二妮六个月,三秀和丈夫都喜欢的不得了。三秀的丈夫也好久不喝酒闹事了。

那天,三秀丈夫出门,上胶东参加厂里武装实弹训练。

他看看妻子搂着二妮还在睡觉,回过头来,见只有大妮送他,摸着女儿的头说:爸爸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妈妈和妹妹。

大妮点点头。

一去就是永别。三秀丈夫牺牲于训练中。被评为烈士。

晴天霹雳。三秀全垮了,一个月后,公家人和娘家人都走了,三秀还是呆呆傻傻的。大妮带着黑袖,做饭干家务。三秀抱着二妮,一阵子傻,一阵子哭。

一年后,三秀回来上班,还是晃晃忽忽的。车间照顾她,把她留在办公室了,但连个板凳都没给她。两项工作,一是往返厂部,收发报纸和信件,第二件事,每天给办公室打4大暖壶开水。和三秀丈夫同时进厂的赵海龙当了主任后,看她每天打水跑得很远,叫她上老赵的车间打水,比较近些。这样,三秀每天大约两个小时的工作就回家了。他们车间也没人和烈士的遗属攀比。这一干就到退休,中间换了几个主任,皱了眉头的也不是没有,但终究没人动她。

但三秀还是不行了,家里没男人还是与丈夫在世时不一样。除了看见二妮,三秀才真正活着。平时三秀也不做饭。家里家外,全是大妮干活。对三秀来说,二妮才是她的亲闺女。大妮只是苦力,是她发狂时的出气筒,发泄时的人肉沙包。对这些,大妮都默默地承受下来了。

几年过去了,成绩很好的大妮没上高中,进了为子弟办的厂办技校,尽管不发工资,但已经计算工龄,还有一点补助。离家也近。

二妮也上了小学,与几乎没新衣服的姐姐比,她穿的不象工人家的孩子,而更像厂长家的女儿。

偏心眼子到了这个地步,三秀的臭名,越来越臭,全大院皆知。她父母早去了,也没人说她。她竟然真不知道,还是按着习惯,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兴许应该说大妮带着她和妹妹过日子。

一年又一年,大妮毕业进厂。三秀毫不客气地让她把工资全部上缴,说是要存起来,给她治嫁妆。大妮也无话。工作了,厂里劳保好。大妮爱惜,虽说是工作服,穿得也干干净净,十分利落。

姑娘大了,总是会招惹小伙子的。又几年,大妮和一个维修工好上了。大妮很爱他,谈了很久,也把自己给了他。最后还是劳燕分离,没有结果。

三秀大骂大妮。一反常态地关心起她来,到处托人帮忙介绍对象。逼着大妮见这个见那个,大妮也都去了,也都没成。三秀坐在家里,不停咒骂不自重的东西。

一回,大妮师傅介绍了一个新分来的学生,三秀连忙撵着去了。大妮都有些麻木了。

见了那个男孩,低着头,还是实话实说:我不纯洁,我以前有过男朋友的。你要是不在意,以后就别问了,我们好好地谈朋友。你要是在意,也没什麽。

小伙子吃了一惊,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听你师傅说过,你是好女孩。过去的事,我不在意,但以后不要了。

大妮抬起头,看着那个男孩,眼泪慢慢地下来,点点头。

两个人相处的很好,很快就谈婚论嫁了。三秀的姐妹们帮着做新被褥。三秀虽舍不得,还是准备了3000块钱做嫁妆。丈夫的大哥送嫁,看家里依旧是过去的陈设,心里不忍,心疼侄女。又拿来了2000元,让三秀放在一起,给大妮。

婚礼前两天,大妮和对象又见了一面。两个人都是深沉的人,虽然欣喜,却一时无话。小伙子没话找话,问:想你爸爸吗?

大妮说:当初,爸爸活着的时候,喝了酒,就打妈妈和我,那时我很恨他。等他去世了,我就很想他,想他当初对我和妈妈好的时候,驮着我和妈妈去看露天电影,去少年宫合唱团报名。记着他临走的时候,对我说:爸爸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妈妈和妹妹。

婚前一夜,三秀坐在丈夫遗像下,捏着2000块钱,思想斗争。最后下定了决心,拆开已封好的信封。竟然没添钱,反而鬼使神差地又抽出了一千块。慌不迭地包好,塞回做嫁妆的大箱里,锁好。

第二天,早早起来。迎娶。大妮向父亲的遗像和三秀行了礼。抱了抱小妹,含着泪,不让它落下来。辞别了娘家。

二妮有些不高兴:我们把姐姐一个大活人给了他们,可连喜酒都吃不着,真亏本死了。

然后,就和技校的同学们出去逛街了。

三秀一个人在家,十分失落。想上床躺一躺,一抖开被子,一个大红信封掉了出来。三秀一屁股坐在地上,拿着女儿没开封的嫁妆钱,咧开嘴,大哭起来。

关键词(Tags): #老黎的鼓励 三秀通宝推:jcdh836,西伊,邻居大哥,踢细胞,可爱的中国,方恨少,chaos,不死鸟,南寒,山远空寒,宁子,李根,史文恭,镐梓,履虎尾,液化,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