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父亲的空军生涯――陆军篇――解放温州 -- 一直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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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空军生涯――陆军篇――解放温州

父亲的空军生涯――陆军篇――解放温州

总是看到这种说法:我们共和国的空军,是在陆军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的确是这样的。

所以,不写写父亲的陆军经历,他的空军生涯就显得不完整。其实,我空军的第一代飞行员们,都来自陆军。。。

1977年,父亲到空军杭州疗养院疗养,这是父亲1951年离开浙江警备旅后第一次回杭州。此前,他在1956年和1964年回过永嘉老家两次,第一次呆了一星期;第二次只停留了2天(回去接我哥哥)。

疗养的一个月时间里,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向父亲提了意见,原因是:来看你的人太多了!每天络绎不绝,严重影响了疗养院的正常疗养秩序。

父亲回答:“来看我的都是我们浙南游击纵队和陆军时的战友,我们有26年没见面了!”

得知父亲在杭州的消息,当年的战友,从浙江各地赶来看他;杭州、温州、永嘉、乐清、瑞安。。。

乐清来了一辆大轿子车,30多个战友凑在一起开过来。

见面之后的这批中年人,情绪激动,哭的、笑的,聊起来没完没了。

1981年,父亲第二次到杭州疗养,这次来看父亲的人就更多了,还有以前部队的一些老领导:

周丕振 原浙南游击纵队三支队司令员 ,时任省军区副参谋长。

邱清华 原浙南游击纵队三支队政委,时任省组织部副部长。

王文达 原浙南游击纵队三支队大队长,时任绍兴军分区参谋长。

周星朴 原浙南游击纵队三支队大队教导员。

周恒 原浙南游击纵队三支队指导员,在杭州市政府工作。

洪忠 游击队文书,时任金华军分区政委。

。。。。。。

。。。。。。

邱清华伯伯对父亲说:你快转业吧!趁着我们这批人还在位,肯定可以给你安排个好位置。

父亲答:“我还想飞。。。”

1951年的父亲,时年20岁,离开陆军(离开时可能已改编成海军)时当兵才三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看他,在那三年里,他都做了些什么?对他以后的空军生涯,会有什么影响?

从今天起,我会把父亲在游击队和陆军(海军陆战队)时的一些经历写出来,作为父亲的空军生涯的一个补充。让后人记得,共和国第一代飞行员们,也曾在陆地上冲锋陷阵。

1947年初的一天,在瓯江入海口附近一条摆渡船(温州到青田)上当小工的父亲接到爷爷托人带来的消息,说在老家横行霸道,欺压百姓,追杀我们一家多年的乡长及其爪牙已被爷爷处决。父亲可以回家了,要他回去找一个族兄,听他安排。回到村里的父亲,发现那个“族兄”原来是地下党在当地的负责人。于是从1947年3、4月起,父亲开始正式接触“组织”了。期间,他参与了送信、宣传、减租减息等工作,此外他也参加了民兵组织,打过国民党地方武装。

1948年2月,刚满17岁的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8年12月,参加浙南游击纵队。

此时的浙南游击纵队,已经有了一定规模(师),下属七个支队(团),每个支队下有大队(营)、中队(连)、分队(排)、班。其中三支队司令员周丕振,政委邱清华(其兄是国民党兵团司令邱清泉)。

1949年4月,父亲部队驻扎在枫林。这天,部队正在给当地群众演文明戏(话剧),宣传革命道理。台下的观众很多,部队和老百姓都有。

正演着戏,一个干部跳上了戏台,中断了演出,兴奋的大声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有30万部队,粉碎了敌人的抵抗,胜利渡过长江!现在还有70万解放军,正在渡江!”

“已击沉敌人军舰无数,一艘英国军舰也被击中,正在下沉!”

台下顿时掌声如雷,大伙欢欣鼓舞。

一个战士对身边的人说:“演的还真象,这肯定是假的,是演戏!长江这么远,那里的事我们这怎么会知道?”,事后这位见识不多的战士被批评了一顿,也是,连电灯都没见过的他,哪理解电报是什么东西呀!

演出结束后,部队立刻整编开拔,做攻打温州城的准备工作。

此时温州城内国民党部队的情况是这样的:眼看国民党政府大势已去,温州城保安司令叶芳将军已决定率部起义,经与我地下党联络,提出:由于温州城内有些武装(盐警、交警大队)不听叶芳调遣,所以希望起义时我游击队同时解除这些部队的武装,必要时将其消灭。

父亲所在三支队(1000多人)接到任务,从枫林出发,经藤桥,渡瓯江,准备在到达周岙休整练兵后,解放温州。

到了梅岙,部队在江边停了下来,遇到了困难――没有渡江工具。

当时江面是由敌人控制的,渡江的轮渡船是由这样组成的:前面一艘轮机船,后面挂着准备渡江的小船。船上和小船可以载人载货。一天中只有涨潮的那段时间才可以渡江。

支队的几个领导商量着,不知如何让轮渡靠岸,接部队过江。这时有人想起父亲曾在轮渡上工作过,于是把他叫了过去。问他什么时候会涨潮?怎么把江上的轮渡船叫过来?

父亲回答:最多10多分种后就会涨潮。至于轮渡,上面的工作人员父亲都认识,可以去叫他们过来。

话音未落,潮水涨起来了。支队长很高兴,说咱们部队真是什么人才都有哇!

这时轮渡船开到了附近,看到这么多游击队,不敢靠岸。父亲在那又挥手又喊话,但以前的同事认不出穿了军装的父亲,急的他大喊:“树方叔叔!树方叔叔!是我!快靠岸!”

同事们认出了父亲,把船开过来了。这时船上有不少国民党散兵,看到岸边的我部队,纷纷把军衣脱掉,把军衣和武器扔到江里。

轮渡靠岸后,父亲代表部队宣布:轮渡今天不能拉别人了,部队要过江。

由于父亲熟悉情况,支队长派他做联络员兼向导,在船上负责运送部队的工作。就这样,父亲一直在船上盯着,直到把大部队全部运过去。

经过这次渡江,领导发现父亲人机灵,办事得力。让他当了中队长陈大海的通讯员。武器也由步枪换成了德制驳壳枪。

说到陈大海,我不得不多介绍几句。这个人做战英勇,爱兵如子。他原来是国民党上饶集中营的看守。在看押我皖南事变中被俘新四军官兵期间,接受了共产党的进步理论,同情革命。在上饶集中营共产党犯人暴动越狱前后,他为我党做了大量的工作,从此参加革命。

看到陈大海的经历,使我感慨:不可否认,现在的某些共产党员、政府官员的所作所为,败坏了共产党和政府在人民中的信誉和形象。

但不能忽视的是,在解放前,在腐败的国民党政府的统治下。共产党和他领导的军队,代表着一股进步的力量,是中华民族的希望。吸引了无数仁人志士,为了共产主义理想的实现,不惜牺牲一切直至生命!

这也是一个现实。

真心希望,今天的中国共产党――作为一个执政党。能够不断的完善自己,提高执政水平,消灭腐败。完善各项监督制度,全心全意的为人民服务。实现千千万万曾经为了新中国的建立流血牺牲的革命前辈的遗愿,使国家富强民主,使百姓安居乐业。

陈大海后来成了浙江警备旅的一名营长,转业后任温州市劳动局局长。

话说游击队渡江之后,在周岙练兵7天。1949年5月7日凌晨一点,部队轻装,只带着枪和手榴弹,向温州进发,预定攻打朔门。

到了温州双门,起义部队派人来接应,说计划有变,不用攻打朔门了,改成打永清门盐务队。

由于父亲以前在温州的一个店铺里做过学徒,对这一带很熟悉。于是陈大海问父亲知不知道永清门熟不熟?

父亲回答海边就是,永清门原来是一座庙,过去都在那演戏。是不是那个永清门?

陈大海说是。

于是父亲将队伍带到永清门。

此时温州城内叶芳所属大股部队“第四团”、“新兵团”都已起义。只有独立团还没有解决。由于游击队兵力不足,上级要求刚起义的“第四团”配合游击队解除了“独立团”的武装。

至此,温州城内大部分武装都已被控制住,只有一些“杂牌军”还在负隅顽抗。父亲他们要解决的盐务队就是一个。

盐务队顾名思义就是管盐务的政府执法部门,但在1949年以前,这是一个武装组织,查缉私盐、收盐税、维护盐路畅通,顺便的也欺压百姓。永清门的这个盐务队,除长短武器、手榴弹外,还有几挺轻机枪。

由于轮渡船的码头也在永清门,所以父亲对这一地区非常熟悉,一下就把部队带到盐务队的大门口附近。

盐务队门前有一块空场,长宽各约30米,空场上灯火通明,盐务队门口已修筑了工事,门口有哨兵站岗。

这时已是1949年5月7日,很多国民党人员、地方武装份子已经知道解放军要来了,纷纷逃走,所经之处,一片狼籍。盐务队门前空场和路上,到处洒落着各种物资:鞋、衣物、腰带,甚至枪支弹药,温州解放后,部队在水井中也捞出不少武器。

陈大海身先士卒,带着父亲和尖刀班冲上前去。到了离大门口20多米的地方,哨兵发现了他们,问:“哪一个?”

就在这当口,英勇善战的陈大海中队长犯了一个错误,他回答:“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三五支队的!今天来解放温州,你们知道不知道?”

警卫大喊:“你们不要动!”退到门洞内,把大门关上了。不一会,里面的盐警在房顶上架起了两挺轻机枪。

事后检讨,陈大海说自己指挥失误。当时的情况下,不应该理警卫的问话,带领尖刀班一个冲锋占领盐务队大门,让他们无险可守,后续部队跟上后,马上就可以解决盐务队的武装。也不至于有后来的伤亡,这是后话。

陈大海边劝说,边带领大家退到空场南头,敲开了一个三层楼的门,那是一个南货店,店主打开门,开始还不想让部队进去,但战士们此时可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冲上了三楼,把仓库内的货包堆到窗口做工事,同时把老板叫来问话,问他盐务队兵力分布情况。店主一边哆嗦一边回答。

盐务队的盐警还以为父亲他们是游击队小股部队骚扰,打一下就跑,所以此时很是嚣张,又开枪又乱叫。

陈大海拿起一挺轻机枪,居高临下的冲着他们来了两梭子。敌人一看我们有机枪,知道今天是遇见大部队了,不再叫嚣。从房顶退下去,但还是不开门。

有朋友问,刚才你不是说盐务队不是架起了两挺机关枪吗?这会怎么没见你提起?

答案如下,敌人的机枪架起后,一发子弹都没打出来,不是不想开枪,而是由于紧张,他们把子弹装错了。他们的轻机枪分别是日本造和捷克造,子弹型号不同,但混乱中,盐警们把两种子弹装反了,机枪卡了壳,用不了了。

幸亏如此,要不父亲他们在向南货店后撤时,敌人的机枪扫射,父亲他们肯定会被打中,没准就牺牲了。如果敌人的机枪可以用,我们后来的进攻,又不知会有多少战士伤亡。

陈大海又把老板叫上来,问他盐务队还有没有其他门。老板说北边还有一个门,不过基本上不用。

到了北门一看,发现门早已被砖封死,进不去。尖刀班又回到了正门。发起了冲锋。

父亲随中队长和尖刀班冲在最前面,敌人在房顶上向下开枪(步枪),陈大海拉手榴弹,向盐务队内甩,一共甩了10几颗。里面的敌人也向外甩手榴弹,很密,我方已有好几个战士受了伤。

尖刀班开始后撤,这时,一颗手榴弹砸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紧跑几步,趴在地上,手榴弹弹开后爆炸,没有伤到他。起身继续跑,又有几颗手榴弹扔了出来,父亲发现空场边有一个门洞,门关着,刚跑进去,感觉腰上一麻,腿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

接着跑,感觉很不得劲,跑不利落,坐下一摸腿,发现抓了一把血,一摸腰,也是血。父亲一下就动不了了。

陈大海大叫:一直在飞!一直在飞!我受伤了(背上中了一个弹片,很快痊愈了),你在哪?”

父亲回答:“中队长,我也受伤了,腿动不了了。”

陈:“那你赶快管你的,我不用你管了。”

敌人继续扔手榴弹,又炸伤2、3个我们的人。

一个战士冲上来,拉住父亲的手就往外跑,到了一座桥边,把父亲放在那,没有急救包,拿了条父亲的绑腿简单包扎了一下(这条绑腿后来被医院的护士洗干净送回来,父亲保存至今),转头又去打仗了。

父亲的腿上中了两片弹片,腰上中了七片。

万幸的是,父亲的腰上缠着个包袱。有朋友可能会有疑问:部队不是轻装吗?只能带枪支弹药,怎么会有包袱?

其实,部队轻装前进,的确只能带枪支弹药,甚至粮食都不能带。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鞋。

那个年头,部队急行军,一天走破一双鞋是经常的事。所以有经验的老兵都要带一双鞋在身上,通常是缠在腰间。要不鞋走烂了,直接影响的,就是战斗力呀!

战士们公认最好的鞋,鞋底是汽车轮胎做的。父亲那天腰间缠的。就是这么一双。事后护士从那个包袱里抖出一把碎弹片。所以幸亏有这双鞋,使父亲腰上的7处伤非常轻,腿上的2处伤反而重的多,要不以后中国空军就不会有他这个歼击机飞行员了。

战斗持续至早上,盐务队被解决了,温州全城解放。

父亲中队受伤5人(不算陈大海)。全部伤员被送到温州城内一所美国人开的教会医院――白兰德医院。里面除护工、杂工外,其他医生护士什么的全是老外。

在这里,这些伤员们受到了精心的治疗和护理,父亲还生平第一次拍了X光片。

几天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已经起义的新兵团,在国民党特务的煽动下,哗变了,杀害了所有我方派去工作的干部后,坐上国民党前来接应的船只,跑去台湾。

此时我方大部分部队去追击新兵团去了,留在温州城内的我方武装很少。由于担心独立团和第四团也哗变,上级决定我方部队退出温州。

全部伤员被留在了医院。

医院的工作人员也不上班了,伤员没有人管。父亲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个问的人都没有。

这时地下党的人送饭来了,对他们说,你们要小心,大部队已全部撤出温州。

又过了三天,部队又回来了,来了个指导员叫王小喜的,说你们不能在这住了,太危险,新兵团叛变了,要赶快转移。

他对父亲说,陈中队长很担心他,撤出温州时,负伤的陈大海不断的说:“一直在飞怎么办?一直在飞怎么办?要把他们接出来!”可当时实在来不及。

父亲他们被转移到安全地区,在温州蝴蝶山(自乌山)一带,继续养伤。

伤好后,父亲又参加了解放温岭的战斗。战斗结束后,父亲成了大队教导员潘统轩伯伯的警卫员。

查解放战争的史料,都说温州是和平解放。

我父亲却在温州的和平解放过程中负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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