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华工战记之 吾辈 -- 玉垒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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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长松往事 三 西装革履的坏脾气

由于缺乏劳力,法国政府宣布“凡是参加这次战争的华工…….如果愿意留在法国,政府将无条件安排就学就业”。十四万华工中有三千多人最后留在了法国,而成为华人移民法国的第一个高峰。

战后的法国,百废待兴,就业有一定的选择余地,经过比较,张长松决定到机器城(la machine)的煤矿应聘。虽然煤矿工作辛苦,但是待遇却很好。应聘的那天,张长松西装革履,人们纷纷侧目,有传说说这是个外国阔人,也有人猜测这是某国大使。而他当即就煤矿录取。然后作为爆破工,在煤矿工作了32年,直到退休。

周围的人对包括张长松在内的华工们有两个最深的印象。一个是脾气暴躁,有时候还以打架著称。有一次在矿井底下张长松把一个同事饱揍一顿,因为他竟敢对他说:“肮脏的中国人”。

他的坏脾气有时候也是对女人的。有一次,是在法国杯足赛上,有个妇女冲着球场喊:“快把那个中国人的爪子打断了”。她说的中国人,正是法国国家足球队里,曾经参加过两次奥运会的张罗热尔(Roger Tchang)。张长松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怒道:太太,说话小心点儿,您说的中国人,是我儿子。

另外一个印象就是,张长松非常注意外表。克里斯蒂安说,他的爸爸每周都要去理发店整理头发。有一次,他们的妈妈说,你看,你们的爸爸疯了,他去农场看儿子也穿得和参加婚礼一样。

而他原本疼爱的大儿子保罗,这个少年14岁就去了农场做学徒以减轻家里的负担。每天早上四点钟他就必须起床开始劳碌的一天。而不幸的是有一次他因为骑行车摔到了铁路上而毁容了。从此他的爸爸不再接受他,并且疏远了他。他弟弟罗伯特说,毫无疑问,大哥的流浪和居无定所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的毁容。罗伯特接着说,作为儿子,被自己的爸爸永远的摈弃,大哥的愤恨“情有可原”。

而张长松对外表的极端重视,或许“其情可悯”。

张长松一家人口众多,只有他一个人工作,生活无疑是清苦的。工作之余,张长松把自己的小院子开发出来,种上洋葱,西红柿等各色果蔬。他的菜园用墨线规划整齐,并且挖了一个水坑借以灌溉,这让邻居们艳羡不已。他也常把多得吃不完的蔬菜分给邻居们。

而每到节日张长松就包很多饺子,这也是这个家庭不多的一点儿中国特色。他的孩子们说,每当爸爸想要说点些中国的,或者他小时候的事情。他们的妈妈总是生气地说,别听你们爸爸讲蠢话。于是孩子们哈哈大笑问他,你上岸的时候是不是还留着辫子啊?

也曾经有国民政府的驻法外交人员到他们家里来访问,并且研究孩子们的面孔。他们曾经希望挑选其中的一些去里昂的中法学校读书。张家的长子保罗说,我希望以后也作大使。然而孩子们的愿望终于没有实行。

张长松有时候会把邻居家的小孩都召集起来,然后让他们举行赛跑比赛,而获胜的人,可以得到一盒花生作奖赏。

有时候孩子们病了,张长松请医生来看。医生一进门,看到床上的几个小家伙,就大笑说,这是真的中法同床了。

这是在20年代到30年代期间,大人物们所说的“这不是和平,而是休战的二十年”。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以解决第一次世界大战仍然悬而未决的争端。

张长松极力要求参军到前线去。而他的请求因为他孩子众多而被驳回。他的女儿苏珊娜说,他为此特别难过,他脸色阴郁,不和任何人说话。一直到1944年,他和儿子罗热尔才获准一起披上法国军装。这一年他已经47岁,而罗热尔只有16岁。

青年时候的罗热尔曾经是法国足球队队员,并且参加过两次国际奥运会。现在时过境迁,罗热尔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现在他仍然住在机械城,并担任该省的退伍军人协会副会长。

而张家的老五,张热哈德(Gerad),也曾经是一名战士,被派到阿尔及利亚服过兵役。2008年9月份,他作为华工后裔应邀到山东威海参观。这距离他爸爸手腕上带着编号以及吃饱饭的梦想启程已经有90多年了。以他的深目高鼻的面目走在路上,大概会有人“笑问客从何处来?”

而早在十多年前,张长松在法国中部的机械城病逝了。比起大部分孤独终老在机械城的华工来说,他是幸运的。

他的母亲曾在那封托人写的,唯一的信里面说,她盼着儿子能回去,能给她寄钱续命。纵然很有可能她是带着对儿子无尽的牵挂,在冻饿之中离世的。然而,我想一个女人对儿子最大的期望,还是希望他,活下去,活得好,而后生息繁衍。

她的儿子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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