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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二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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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三章2

就在父亲灰头土脸的时候,他看见了精神抖擞的邵英。邵英和几个干部奉命从师政治部抽调出来支援战斗部队。黄昏时分,他们正好和秦基伟的随营学校二连碰上,准备一起到雁北找陈锡联的七六九团。邵英因为和师政治部一起行动,早到几天,有时间休整,所以军容显得比较整齐,容光焕发,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父亲还从来没有注意到邵英是如此精神。

邵英把从师部带来的情况通报交给张兆全。张兆全看完后对秦基伟说:“看来这一带比较安全,小鬼子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儿。不过据群众报告,有一些土匪到处骚扰,他们进村就杀猪宰羊,抢东西,侮辱妇女,师首长让我们特别小心。”

秦基伟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说:“天不早了,我看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部队到一个小村子住下来。秦基伟马上把父亲叫来,干脆地说:“今晚下半夜你负责查哨带班。”

父亲先是有点意外,接着马上明白了秦麻子的用心。他是想让自己锻炼一下,改变改变形象。所以心中很是感激,马上爽快地答应下来。

秦基伟拍拍父亲的肩膀说:“放心,这里离敌人很远,晚上不会出什么事。你只要在哨位上来回走动走动,小心新兵站哨打瞌睡,睡觉就行了。”

父亲接受任务后非常兴奋,前半夜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交班时,张兆全悄悄进屋,走到铺前还没出声叫他,他就一咕噜爬起来,抓过长枪,踮着脚尖冲出屋外。真是一个寂静,清凉的夜晚。父亲背着枪,神气活现地从村东走到村西,从村南走到村北。虽然几处哨兵都是新兵,但个个昂首挺胸,端着枪,目视前方,根本没有打瞌睡的。转了几圈,父亲心想村西头是通往雁北的大路,最有可能发生情况,于是就在那儿多呆了一会儿。他和哨兵拉着家常混时间,只等着启明星升起后回屋交班。

不料就在这一刻,村外的大路上传来了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父亲和哨兵上前几步,乘着月色向脚步声响起的地方张望,只看见模模糊糊一团黑影快速向村口移动过来。这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分外皎洁。父亲感觉月亮就像个几千瓦的大灯泡挂在头顶,把村前的平地照射得亮堂堂的,看上去像一川白茫茫的流沙。平地周围几个凸立山头如同旁观的巨人,一声不吭,沉默寂静得使人压抑。一条蜿蜒大道从黑暗中延伸过来直到村口。路两旁稀稀拉拉长着些树木,树木枝叶在风中哗哗作响,投射到路面的斑驳黑影也跟着迷离摇拽,和来人黑乎乎的身影交织起来,更显得如同鬼魂显灵。父亲再仔细一看,妈呀,来人手里还挥舞着大刀。大刀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刺眼,令人感到一股寒气。这些人什么来头?是敌是友?父亲脑子飞速旋转却不带刹车,一时竟不知所措。他条件反射般地要找寻一根稻草,于是转头看看身边的哨兵,没想到那小子早已跑得不见踪影。父亲这才反应过来,哨兵是刚招来的新兵,什么场面都没见过。他见对面来的人越走越近,肯定是慌了手脚,索性躲到月光照不见的墙角里去了。到了这时,父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躲起来更不是。他突然想起在阳泉敌机空袭时出洋相的事,咬紧牙根说不就一个死嘛,老子再不能胆小怕事丢人现眼了。于是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勇气,大喊一声:“是什么人!?”父亲自己觉得在寂静的夜里,这一声似乎有震天动地的威力。不料,对面的人不但不搭腔,反而拍打着明晃晃的大刀背,加快步伐气势汹汹地扑向前来。父亲急得全身汗毛倒竖,鼓起劲又吼一声:“是什么人?!”喊声还没落地,就感觉到尾音撕拉破裂,连自己都觉得软弱得可怕。对面的人更不在乎,索性放开手脚欺近身来。父亲现在连对方的军服军帽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蓝布军装,白五星帽徽,显然不是自己的兄弟部队。父亲整个人的感觉就像周围的山头,全僵硬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只听一人从身后“咚”地一声弹跳出来,先把驳壳枪一举,乒乒乓乓拉动枪栓,然后用炸雷般的声音喝令对方:“立即停止!不停住,老子要开枪了!”

在这寂静的夜晚,枪栓磕碰的声音并不大,但冷冰冰地震慑魂魄,对面那几个家伙立即乖乖的站住,不敢挪动半步。父亲这才发现是连长秦基伟站在自己身后。感情当兵的社交礼仪就这么打招呼呀。

秦基伟接着厉声喝道:“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我,我们是孙司令的人。”对方小心翼翼地答道。

秦基伟粗喉大嗓地叫道:“么子个孙司令?有名子有姓没有?”

“是孙殿英孙军长的人。”

“有什么事,派一个人过来,别的人不准动!”秦基伟眼珠转了转,放缓语气但依旧斩钉截铁。

“老大,敢问一声,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对方犹豫了一会儿,才怯生生地问。

“是抗日的队伍。”秦基伟威风凛凛地回答。

“是打平型关的八路军吧?”

“知道了你还罗唆什么?”秦基伟放下枪,七里卡嚓两下把自己的裤带勒好。感情这哥们儿刚从床上爬起来。

又等了片刻,对方果然有一个人朝我们走来。这时,那位躲在墙角角里的哨兵也挺身站了出来,学着秦基伟的样,把手里的汉阳造托起,乒乓一声,拉动枪栓,正在往这边走来的人赶忙喊到:“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我是空手。”说着把两手举得高高的,像是要来投降的样子。

这时,张兆全过来,对秦基伟悄悄说:“部队已经摆开,所有制高点都有我们的人。”

来人并不特别壮健但精神气十足,他歪带着一顶破旧军帽,用手把帽沿压低,试图遮掩自己狡黠的目光。父亲觉得此人不是一般当兵出身,他肯定上过学,但刻意装得流里流气,好像社会上的混混儿。只见他走到秦基伟面前,膝盖微弯,涎皮搭脸,满脸堆着谄媚的笑容。:“久仰,久仰,兄弟就捉摸着眼底下这光景谁还敢往北开,也就八路军了。”

秦基伟沉下脸说:“少费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呃,呃,兄弟就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八路?”

“你他妈的装什么蒜,老子是在问你。”秦基伟干锅暴黄豆甩出一句话,然后哗哗拉动枪栓。

“哦,哦,捉逃兵,我们是捉逃兵。”来人点头哈腰:“望老大借光,借个光。”

“放屁,黑灯瞎火后半夜,就你们几个,捉什么逃兵?”秦基伟恶狠狠地道。

张兆全打个园场:“村里都是我们的队伍,没有逃兵,你们走别地儿去吧。”

“呃,呃,就走,就走。”来人滴溜着眼睛,四处打量一番,然后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他突然回过头了满面狐疑地重复询问:“你们真是由红军改编的八路?”

张兆全语调平和地答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嘛,我们是八路军,就是以前的红军。”

来人不再说话,快走几步,然后和不远处的其他几个兵一起离开。

看着几个国民党兵离开,秦基伟突然问张兆全:“师部通报说的什么?这周围有土匪?”

张兆全一愣。

秦基伟眼睛滴溜转,咧开一口烂牙齿:“这不算土匪?”

“嘿,麻子,要小心点,孙殿英的队伍好歹算是友军,可别违反统一战线的政策。”张兆全迟疑地说。

“什么统一战线,老子就不信收拾了这伙散兵游勇违反个什么屁政策。叫部队跟上来。”说着提枪弯腰尾随几个国民党兵跟了上去。

到了下庄头就听见村庄里火光闪闪,人声喧哗并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四面山影绰绰,万籁俱寂,秦基伟当即决定进行包围,把一个连分成两摊,一个排绕到村南占领阵地,其余部队占据村北的山头。一切安排就绪,指导员张兆全叫父亲喊话。父亲大声喊叫:“村子里的官兵弟兄们听着!”顿时,沉沉黑夜仿佛突然苏醒过来,方圆几十里都发出了回响。“我们是八路军,已将你们包围了,愿意打日本的,欢迎加入;不愿意的,交出武器,我们保证安全,发给路费遣送回家。”

村子里开始响起狗吠声,接着便有人高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看在抗日的份上,你们要有诚意,请派传出代表进村谈判。”

接着,父亲看见密密麻麻的黑影上房的上房,出村的出村,纷纷摆开架势准备大打出手。秦基伟和张兆全面面相觑,我的个妈呀,这得多少人人呐。不谈判吧,自己就一个连,百把来人,还有不少是新兵,虽然占据一点地利,但架不住对方人多。谈判吧,谁知道这是些什么人,若是碰上一帮兵痞只想拖延时间,天一亮就更麻烦了。这可真是将了秦基伟一军。

“谈什么?怎么谈?”张兆全扯开嗓子问。

“我们长官想联合抗日,你们派个代表过来。”

沉默,秦基伟和张兆全像石头雕像一般一动不动。怎么办?派谁去?谁在这接骨眼上敢去走一遭儿。

“我去看看。”说话的是邵英。父亲没想到邵英就站在自己身后,更没想到他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冲向了村口。气得秦基伟大骂:“这家伙疯了吗?他是不是叛变?”

张兆全只有目瞪口呆。

部队现在既不能撤,又不能打。父亲看见秦基伟两眼冒火,双手掰着指关节咯蹦脆响。天蒙蒙亮了,秦基伟断然决定:“管不了那么多,赶快走。”正要转身,突然看见邵英脚步轻快从村口跑出来,苍白的脸带着舒畅的微笑。他边跑好边挥手,兴奋地:“成功了,成功了,他们同意改编成八路军。”在他身后,还跟着那位上半夜前来探询的来人。

邵英跑到秦基伟,张兆全面前,上气不接下气,但微笑依旧没有消失。他说:“谈判很,很顺利。村里的部队是孙殿英的一个团。团长和三个营长都跑了,只留下一个团副在几个北平学生的帮助下维持部队。团副是北平地下党的,得知平型关大捷的消息后,他们就带着部队在阳泉以北转悠,希望找到共产党八路军。这位是团部副官……”

来人激动地抢上前握住秦基伟的手说:“我叫白丁,原来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七七事变后为了抗日才参加了国民党军。我们早就知道红军,就盼着跟着共产党打他狗日的小日本。”

哇,一个连居然可以收编一个团,这是怎样的辉煌。父亲看见老同学邵英站在连长指导员身旁,额前一缕黑发在晨风中飞扬,满面红光托着初升的朝霞,精神抖擞,神态飘逸,颇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风采。瞧人家那能干劲儿,父亲当时真有点酸溜溜的。

不过团副和那些学生都不是行伍出身,根本控制不了下面部队。父亲他们进后最突出的印象就是这只部队的纪律坏得惊人。杀猪、宰羊、捉鸡,不用说了。他们住过的人家,象遭强盗抢劫过一样,箱箱柜柜全被彻底翻腾过,遍地都是丢弃的衣被杂物,家具器皿,撒抛的核桃、板栗、柿饼等干果和一堆一摊的粮食。村子里看不见一个中年妇女的影子,更不用说年轻的姑娘了。父亲当时就很担心,能不能把这批人改造成人民的军队。

父亲的担心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爆发了新的危机。天光大亮,秦基伟带部队向代县进发。中午大休息后,父亲他们已走出村子颇远,这个团人数最多的三营却不走了。他们在官长的指挥下,拉开部队,占据了村外的山头,架起轻重机枪,准备朝父亲他们开火了。秦基伟、张兆全只得命令部队就地停止,向他们喊话,问他们发生了什么情况?为什么不走?一个老兵痞大声嘲笑道:“就你们这几条破枪,还想收编老子抗日?他妈的老子看在抗日的份上,不缴你们的械了。从现在起,咱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儿。”

邵英气得火冒三丈,马上要回去拉部队,白丁一把把他抓住,告诉他喊话的那家伙就是三营的代理营长,当过土匪,老油条了,一贯翻脸不认人,我们团副都镇不住他。你要过去非被他打死不可。邵英不听,壮着胆子又往回走了几步,对方马上发出威胁:“不准过来,再往前走,老子就开枪了。”

排在山坡上的十几挺机枪,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对着父亲他们瞄准,准备射击。秦基伟,张兆全估量了一下当时的形势,敌人是整整一个营,约四百人左右,单是重机枪就有三挺,轻机枪每排一挺;我们只有百把人,一挺轻机枪,就算加上没叛变,但眼下肯定靠不上的一二营也不比对方多多少。何况对方已经展开,占领了制高点,我们还是行军队形,一条线摆在大路上,要是打,肯定会吃亏。于是,当机立断,撤。秦基伟站在路边一块石头上高喊道:“好吧。抗日关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人各有志,咱们好来好散,后会有期。”

双方分手后,秦基伟对张兆全说:“这样不行。拉上这么个部队别说打仗,连咱们的安全都保证不了。必须找个地方整顿整顿。我看你带一些人先去找陈大炮,我就留在这里设法收容整顿扩大部队。”

张兆全同意秦基伟的意见,于是带上父亲和一排继续上路。白丁不愿意呆在原来那支国民党军队中,死乞白赖跟着父亲一道。而邵英则被秦基伟点名留下,说方便改造收编部队。

不过这件事让父亲着实佩服秦基伟的魄力、胆量和经验。这个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的大老粗,在关键时刻和父亲这个所谓知识分子相比确是厉害。自己连拉动个枪栓都不会,太窝囊了。事后,张兆全说:“放哨的,带班的,都是两个新兵,要是真碰上敌人,今晚可遭了。”秦基伟却说:“亏得文化教员喊的声音大,把我惊醒了,我翻身起来,提起驳壳枪就往外跑,还算赶上了。”张兆全也说:“文化教员锻炼出来了,比在阳泉躲飞机,沉着得多。”父亲心里总算平衡一点,觉得自己比那个放哨的新战士略胜一筹哩。

父亲跟着张兆全离开时,看见小骡子坐在村头,低着头,咬牙切齿拿着秃头铅笔在小本子上使劲划拉。父亲走过去和他告别。小骡子马上跳起来,从小本上撕下那张纸,笑嘻嘻地说:“黎教员,最后给俺看看,都写得对不?”

父亲看见字条上写着八个字:“革命胜利,共同进步。”鼻子一酸,赶紧抱住小骡子,连声说:“写得很好,真的很好,小骡子进步真快。”

父亲他们到达七六九团时,团长陈锡联正在给部队做动员。他看见父亲很高兴:“哈哈,来了个大知识分子,欢迎欢迎,我们就要打小狗日的了,你懂鬼子话,以后用处大着呢,先呆在团部吧。”

父亲一直对自己在阳泉出洋相耿耿于怀,这时听说要打日本人的飞机,那里还按耐得住。他对陈锡联一个立正敬礼:“报告团长,我坚决要求打飞机。”

陈锡联笑了:“想打飞机,好啊,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你先歇歇,我不能拿自己的宝贝去拼刺刀。”

父亲急赤白脸:“我懂日本话,也知道飞机什么地方脆弱,什么地方要紧,可以帮上忙。”

后来陈锡联一直对父亲说,“知识分子都是大骗子”,根子就在这儿。当时他上了当,觉得父亲说得有点道理,他手下这伙战士,都是最偏僻农村里的放牛娃出身,只挨过飞机的炸弹,谁真用手摸过飞机?没准儿这大高个真能帮点忙。于是他转身问张兆全:“他打过仗吗?”

父亲赶紧给张兆全挤眉弄眼,张兆全就给陈锡联打哈哈:“来这儿路上,我们和国民党溃兵交过几次手。”

陈锡联马上叫来营长赵崇德:“我把黎明交给你了,这是我们全团的宝贝,你可不能把他弄丢了。”

赵崇德是老油条了,大喝一声:“团长放心,我就是丢了团长的老婆,也决不丢掉团长的宝贝。”

大话说了,保票也打了,可父亲开始感觉赵崇德混没把他当会事儿,他回到营里,赵崇德随随便便将他交代给十一连。十一连连长叫赵保田,嘴里缺一颗大牙,一开口,不管说什么,都让人感觉他在笑。赵保田问都没问父亲是何方神圣,就当他做老兵使唤了。当晚,部队一律轻装,把棉衣、背包统统放下,把刺刀、铁铲等容易出响声的装具都紧紧捆绑住,还给每人多发了两个手榴弹。赵保田来到父亲跟前,检查了一下,很满意,就命令部队跟在十连后方出发了。

阳明堡机场座落在滹沱河边。东面是峰峦重叠的五台山,北面,内长城线上矗立着巍峨的雁门关;极目西眺,管岑山在雾气笼罩中忽隐忽现,土地肥沃,江山壮丽。部队从山谷中出来天已经全黑,他们在月光下涉水过了滹沱河,很快来到机场外边,哪儿隔着一道铁丝网。正在猫腰前进的十一连战士全体葡伏在地,等待前卫剪开铁丝网。自打七七事变以来,日本军队在华北几乎就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阳明堡机场的位置又是在其深远后方,所以守卫非常麻痹大意,机场周围连个哨兵也没有,只有一支人数极少的巡逻队来回查看。父亲走在路上还不觉得什么,到了跟前停下反而开始有点紧张,越紧张心心还越蹦蹦跳,以至于赵保田滑溜到他身旁他也没有注意到。赵保田在他手腕上狠劲捏了一把,低声道:“别怕,谁都有第一次。我们的任务只是打飞机,和小鬼子见不了面。”

别说,捏这一把还真有点用,父亲马上感觉呼吸顺畅些了,他只是纳闷这赵保田怎么就看出我心里发慌,还知道我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新兵?

不多时,部队继续运动,他们钻过铁丝网进入了飞机场。赵崇德带着十连向机场西北角运动,准备袭击鬼子守卫队的掩蔽部。父亲则跟着十一连直向机场中央的机群扑去。

突然,一声震耳的枪声响起,把父亲吓了一跳,原来是日军哨兵发现了赵崇德和十连的战士。紧接着,各种枪弹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像爆炒豆似的响成一片。夜暗中,父亲看见流弹的萤光在空中飕飕乱飞。然而,这些满无目标的威胁对赵保田手下那

些老兵却如同是兴奋剂,他们挺直身体,加快步伐向停机坪跑。

“跳弹。”父亲猛然听到赵保田在几步开外大喊,低头一看,一粒弹头如毒蛇吐信冒着火花鼠窜过来,扎在小土坑上又旋转着弹跳到父亲身后。这时日军的巡逻队赶来了,双方在空荡荡的机场上拼上刺刀。父亲眼看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家伙向他奔来,几秒钟之前这家伙还是蚂蚁大小,一眨眼就犹如两层楼高的怪物。父亲记得自己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抽搐的肌肉和大张开的汗毛孔。就在父亲愣怔着不知如何是好时,三班长从侧面给了那日本兵一枪托,将他打倒在地,接着赵保田和另外一个战士冲上去,和三班长一起把插进了对方身体。很快,这支小股的巡逻队就被十一连全部消灭。

但是,冲到飞机下方后,父亲他们却傻了眼。哇,这飞机这么老大个儿啊,该从那儿下手呀?用枪托砸,不过砸一个坑;用刺刀戳,步枪打,机枪扫,除了多添几个窟窿,飞机似乎完好无损。扔手榴弹吧,这些庞然大物浑身光秃秃,滑不溜秋的,哪儿搁得住铁疙瘩。那时手榴弹威力不大,扔上去滚落到地面爆炸,就当是给飞机搔痒痒。

更严重的是日本人的机场守备队从他们的住处冲出来了。这群骨子里都浸泡着武士道精神的战争狂人光着屁股提着手里的枪炮像发了疯。要说抗战初期日本人的战斗力确实强悍,火力也猛。赵崇德的七六九团三营在红军时期也算了得,能攻善守,以夜战见长,曾得过“以一胜百”的奖旗,这次虽然没有摸着敌人的夜螺丝,但好歹把他们堵在了被窝里。不曾想真到摆开阵势,人数居优的一个老红军连愣压不住对方二流的守备部队。赵崇德心急火燎从前边跑回,却发现十一连的战士像鬼魂一样在飞机群中四处游荡。这位素以“打仗如虎,爱兵如母”的优秀指挥员也忍不住火冒三丈,破口大骂:“你们干什么吃的,快打呀,用手榴弹炸呀。”

赵保田倒沉得住气,跑过去报告:“报告营长,怎么打?往那里打?”

赵崇德看看那些庞然大物,也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正没抓拿处,突然看见父亲傻傻地站着看风景,马上嚎叫起来:“黎明,你不懂飞机吗?快说,那儿是要害,要不老子当汉奸崩了。”

本来,父亲就想出出在阳泉受的窝囊气,不料仗打起来完全不是自己想的哪回事儿,心里正不受用,恰好是营长的暴骂给他清脑提神。他打个激凌,正好看见一架飞机机舱盖被打开,从里面獐头鼠脑爬出一个值班的日本飞行员。父亲抬枪一搂火,把那家伙打得飞了起来。嘿嘿,飞机没见过,汽车咱还坐过,汽车要没驾驶盘该怎么开?飞机八成也一样,驾驶舱肯定是要害。于是,父亲大声嚷嚷:“飞机舱,往机舱里扔手榴弹,这玩意儿盛得了。”

接下来就是日本飞机的仪表,电线,各种零部件满天飞。

父亲乐了,这才偷眼看到赵崇德以及其他营连排干部都尽可能活动在枪声最密集的地方,而连长赵保田始终站在他身边,就像一堵墙塞住子弹飞来的方向。不多会儿,赵崇德接到消息说阳明堡镇上的日本装甲车突破了我军的阻击线,必须赶快撤退。他一面安排人带着伤员先走,一面带主力继续在机场转悠。他看着被炸得遍体鳞伤的飞机,总觉得什么地方不过瘾,还想多干两下。赵保田让父亲跟着三班长,三班长一支胳膊骨头断了,需要照看。但就三班长那活蹦乱跳劲儿,与其说是父亲照看他,还不如说他照看父亲。父亲他们退到铁丝网边,突然看到一股耀眼的红光机场腾空而起,接着是散发出汽油分子的浓烈黑烟,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也都明白谁无意中点燃了飞机油箱。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飞机燃起了大火。短短几分钟,阳明堡飞机场架起了二十四团巨型火炬。小日本哭了,赵崇德却满意了,带着队伍像地老鼠一溜烟快步撤出。

吃了大亏的小日本一看:哇,太过份了。炸了二十多架飞机,打死几个宝贵的飞行员,我大日本帝国虽然比中国富裕些,这不老少钱也不能白给呀。你打完了就想这么溜掉,叫我这脸往哪儿搁?于是死命往外追,机关枪,迫击炮全用上了。父亲和先撤下来的部队过了滹沱河,就爬在河岸上担负掩护。老爷子看见三营那些兵也不吃素,个个都是老油条,七跳八拐,三窜两窜就到了河边,然后涉水过河。尽管日本人的机枪子弹越来越密集,在他们身边溅起点点火花,还就没有伤着几个人。赵崇德提枪走在最后,看见大家伙基本过了河,估计是舒了口气,动作稍微缓慢了些,不幸马上被一颗子弹撂倒。大家一愣,全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营长还会被打倒?只有赵崇德的通讯员反映快,就听他一声狂叫,哭喊着:“营长,营长”跳回滹沱河中,教导员马上扑过去想摁住他,可惜晚了一步。通讯员三步两步来到河对岸,背起赵崇德就往回跑。不过到这光景,大家也都明白了通讯员是凶多吉少,因为日本人的援军已经开到。机枪子弹打得跟流水一般,连个缝隙都没有。父亲很久都忘不了小通讯员背着赵崇德最后倒在河中央的场景:四溅的大团水花在机枪子弹中粉状迸裂,在飞机的熊熊烈焰下透出细细的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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