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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五章

第五章

太行山,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陈锡联搂着谢富治的腰,谢富治扶着陈锡联的肩站在村口眺望远方,他们身后跟着一群下属。远方的山梁子上下来一支整齐的队伍,队伍前方有十多匹快马向村口奔来。

“嘿,秦麻子。”陈锡联挥手招呼。

秦基伟飞速跳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身后的通讯员,一声不吭,到陈锡联面前突然出手。父亲大吃一惊,他看出这根本不是打招呼,而是一个极危险的摔跤动作。说是迟,那是快,就在他的手指沾到陈锡联身体的一刹那,陈锡联已经敏捷地侧身。陈锡联一手挡开对方的手臂的冲力,一手劈胸给了对方一拳:“麻子,你还不服输。”

秦基伟闪开对方的拳,抓住对方的手,两人马上滚在一起,摔起跤来。陈锡联气喘吁吁,边摔边叫::“秦麻子,今天我叫你知道点厉害。”

眼看牛高马大的陈锡联就要把秦基伟压倒在地,不料秦基伟反掰对方的手腕,拿脚把陈锡联的腿弯一勾。只听啪嗒一声,陈锡联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秦麻子顺势骑在他的肚子上,一手摁住对方的胸膛,一手握拳在空中挥舞,得意地大嚷:“叫驴,我看你还乱喊乱叫不?”

不想这一喊松了口气,陈锡联趁机鼓足劲儿来了个咸鱼翻身,反而把秦基伟压倒在地。陈锡联揪着秦基伟的衣领嘿嘿笑道:“十麻九怪,别怪我厉害。想搬倒我你还得再练几天。”

父亲等知识分子干部看得目瞪口呆,谢富治等工农干部却见怪不怪,没有丝毫惊讶表情。秦基伟的副政委吴真拉着容光焕发的邵英走过来,对谢富治说:“谢老财,看看我们的新干部,正牌的知识分子出身,不像咱们老粗。”

谢富治一拳砸在邵英肩上,说:“好小子,我没看走眼。打过仗吗?”

邵英明是谦虚,暗是得意,微笑着回答:“打过几次,刚开始学。”

“刚开始学?孤胆英雄,说降一个团,不简单呐。”

“谢政委,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全靠团里的地下党,还有白丁。”他上前拍了拍白丁的肩膀。白丁嘿嘿干笑几声,没有说话。

吴真哈哈大笑:“看我瞎鸡巴闹,胆敢在你谢老财面前卖弄。没想到你们早就认识。”

“吴政委,我那几刷子还是谢政委教的呢。”邵英微笑着,语音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得意,让父亲感到说不出的别扭。谢富治听到恭维,眉头一皱,警惕而又严肃地说:“邵英同志,这就翘尾巴了?最艰苦的时候还没到呢。”

吴真拍着邵英的肩膀,笑着说:“这才是谢老财呢。说出的话像天棒,专在别人高兴的时候败人家的兴。”

谢富治转头问父亲:“会场布置好了吗?两军会合,一定要好好庆祝。”

父亲愣过神来,干巴巴地回答:“布置好了,师里还送了一支宣传队过来。”

谢富治满意地说:“很好。”转头对吴真说:“无赖子,这次保证你吃得好,玩得开心,不败你的兴。”

除了谢富治,大家全笑了。一行人簇拥着谢富治,吴真和邵英往旅部走去。

父亲没有跟上,他想独自一人往村后布置的会场方向走。不想走了几步,就听白丁在身后阴恻恻地说:“瞧人家那大首长模样,还记得你这个老同学吗?”

父亲没有兴趣回答,因为他眼睛一亮,看见了竺青。

师宣传队进村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简直就是爆炸性新闻。别看宣传队只有几十个人,却有十多个抢眼的女兵。这些女兵虽比不上嫦娥下凡,但个个眼若秋水,面皮白净,剪短发,布军装,秀而不娇,柔而不弱,朴素大方,逗人喜爱。宣传队刚到村口,村里的孩子就闹腾起来,然后欢跳着四散奔跑,扯开嗓音叫嚷:“看娇娃,看细妹子哪,惹亲的细妹子呢。”

村里的干部战士和全村的一两千男女老幼闻讯蜂拥而出,把宣传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比皇帝出巡还热闹。父亲是宣传科长,当然得负责接待宣传队。他用力推开人群,挤到中间。宣传队队长正手足失措,没个抓拿,看见父亲就像捞着一根稻草,抓住父亲的手喊道:“黎科长,想想办法吧,我们的人,服装,道具,乱了就没法收拾了。”

父亲赶紧叫宣传科的干事们过来帮忙。一个叫刘行淹的小干事对父亲说:“黎科长,这里的事儿我们来办,该搬什么该运什么我们有数。你赶快带人去后台,安顿好宣传队是正经。”

父亲排开一条道往前走。不想竺青挤到他身边,把一个服装箱子塞过来。父亲就像三伏天吃了一口冰激凌,浑身舒畅,他高兴地说:“真没想到你能过来。”

竺青抿嘴一笑。宣传队长扶着黑框眼镜,乐哈哈地说:“别看竺青同志年纪不大,她可是我们的小花旦了。”

竺青捶了宣传队队长一拳,笑道:“队长,我们可是革命同志,不是跑江湖的戏班子,胡说什么青衣小旦呀。”

会场布置在村头一所破庙前面,后台就设在破庙中。破庙实际是三八五旅旅直属部队的俱乐部。谢富治不惜工本,拿出部分伙食尾子支持俱乐部建设。要纸有纸,要颜料有颜料。墙上并排挂着大胡子马克思光头列宁的石印黑白像,周围是各种颜色纸张写得标语。还有一大版墙报,都是战士们写的小短文,绘画和顺口溜或曰“诗”,展示各连各单位政治,文化和军事学习的成绩。各单位文化教员也在这里教战士们唱歌,排练一些小节目。俱乐部实际成了各单位文化成绩评比的重要场所。谢富治几乎每天都到俱乐部来,看墙报,打打牌,下下棋,和战士们聊聊天。这个时候,谢富治不会绷着个脸,间或还会开几句玩笑。

人群就像蜜蜂黏着蜂巢,簇拥着宣传队到了后台。父亲和宣传科的几个人拉了根绳子,把人群和宣传队隔离开,还给宣传队弄来十几缸子热水。宣传队顾不上休息,马上整理道具,摆弄服装,化妆大扮。一个老大娘送来几笼窝头。她放下东西后,挤到竺青面前,先仔细端详,然后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脸上模了一把。竺青羞红了脸,嗔怪地轻声叫道:“大娘。”

大娘大刺喇喇地笑道:“好闺女,俺见你长的水灵灵的,忍不住就想模一把,看你这皮肉是咋长的。”

周围的人全笑起来,竺青双手捻着粗长辫子忍不住低下头去。

大庭广众下,父亲不敢放肆。好在他是宣传科长,可以名正言顺在后台忙前忙后。他一会儿给竺青递水,一会儿给她递窝头,自以为无人知晓其中隐情。每次过去,竺青都瞟父亲一眼,然后蓦然低头,再把目光转向其他方向。

演出会场也是父亲他们平时上课课堂,出操的操场和打蓝球的球场。上课时放一张桌子,桌子背后支一块木板,木板用锅烟染得黑黑的做黑板。战士们屁股下垫个马扎子,坐在空坝上就开始上课。早晨或下午不上课时,部队在空坝上出操,搞军事训练。黄昏时,干部战士又在这里打篮球。篮球架就是操场两边竖着的两根木头桩子,上边缠个铁丝圈。为了搞好演出,父亲他们在破庙前临时搭了个土台子,竖起两根立柱,上架几块木板。立柱外侧贴上了标语: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部队杀了两头猪,放倒几口羊,就着当地土酿的玉米酒美美地吃了一顿。会餐以后,夜幕降临,父亲他们在土台四周放上一圈汽灯,马灯,配上天然的夜空背景,看上去煞是灯火辉煌。父亲得意地对宣传队队长说:“你们就去上海百老汇也没这么阔气。”

演出时,大家伙就如同过节,兴高彩烈,黑压压地坐了一坝子人。第一个节目是合唱“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那里进攻,我们就叫他在那里灭亡。

敌人从那里进攻,我们就叫他在那里灭亡。

台上歌声响起,台下齐声呼应,分不清谁是演员谁是观众,谁是士兵谁是老百姓。歌声雄壮豪迈,切合时代脉搏,鼓舞士气民心。

竺青的节目是独唱周旋的“四季歌”。“春季里来柳丝长,大姑娘窗前绣鸳鸯。”歌声甜丽婉转,台下鸦雀无声。父亲突然感觉有点空虚,他漫步走到场外,远离人群,站在一个小土堆上,感觉回到了静谧如处子的汉水边。他仿佛看见玻璃般明亮的露珠从翡翠般的树叶上滴落,啪地一声碎开,润入黑黝黝的泥土中。泥土很细很滑,男孩子白生生的赤足踏在上面,轻轻一杵溜,整个人就浸泡在碧绿柔软的水中,只剩下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黑脑袋和一对闪亮的黑眼珠子。他看见弟弟在岸边跳脚,知道是喊他往回游,因为家里人不准下河游泳。他知道自己应该听话,但不想听,也不害怕父亲责罚。他舒展手臂,蹬腿,很快游到汉水对岸边上,想要逆水而上。他知道逆水而上要用巧劲儿,不能呆在水流最急的河中央,要到靠近河岸边的地方,利用回水向上走。就这样,他像一条白鳞鲤鱼往上游,夹在云遮雾罩的秦岭和大巴山之间。

就在这时,父亲身后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小妮子嗓子真甜,人也好看,不是吗?”

是邵英,他的话语虽然冷冰,但嘴角依旧挂着一丝微笑。

父亲没有回答,准确地说他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于是他不无讽刺地刺了邵英一句:“没想到你当了八路居然这么出息,能介绍点经验吗?”

刚才会餐时,邵英显然喝多了酒。这时他颤抖着手点了一支劣质土烟,然后递给父亲一根,父亲拒绝了。邵英冷笑道:“看看,这就是你的臭脾气,真是改不了的臭知识分子。共产党的干部有多少是大老粗,你不从习惯上和他们打成一片,介绍再多经验也没用哪。”

“你什么时候入的党?”

“抗大。”邵英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灰白色的烟雾在空中绕成一个圈。

“没想到你醒悟那么早。”

“我和你不同。你是要追求什么理想,对什么事都疑神疑鬼,总要想半天才做决定。”

父亲“绌”地一声:“那做什么都该草率行事?”

“黎明呀,我是说你就是书呆子气太重。我一参加红军就没想过退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不管共产党将来是刘邦还是项羽,亦或干脆是那些默默无闻的草寇,我都要一条道走到黑。”

父亲沉默了。

邵英有点得意地继续说:“咱们是老同学,有些话就说白了吧。像我这种人,没根基,没背景,学习成绩也不好,考不上学校,压根儿没人瞧得起。要四平八稳地混社会,像樊向贵那样,门儿都找不到。幸亏找到共产党。共产党正在打江山,打江山要的是野心,而不是那些没用的根基背景。所以我一进抗大就开始找党。抗大是共产党办的,你不靠近党,人家能真正信任你?我投的就是这个机,把一生的荣辱都系于党的成败。”

“真没想到,你的思想是这么个进步法。”父亲倒吸一口冷气,他感觉好像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邵英暂停住话语,木呆呆地看着竺青在掌声和欢呼中款款下台,然后说:“老实说,刚开始我没想到共产党的官要他妈的用命来换。”他狠狠吸了几口烟,继续道:“真是害怕呀。你知道那次我去劝降,走到村口腿都在发抖。不过,有过那次经历我明白了,不冒最大的风险,你就得不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父亲看见邵英的眼睛在黑暗中褶褶生辉,他不禁想到了旷野中的狼。他不想说什么刺激的话,只是平静地对邵英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多,也没有你那么大的野心。我就觉得凡事还得顺其自然。只要为人正派,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别人瞧得起瞧不起算得了什么。”

“狼”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激动地说:“唱高调谁不会唱?什么正派良心,天下有几个人信?只有胆小鬼才说自己正派,因为他什么都不敢干。只有傻瓜蛋才说自己老实,因为他什么本事都没有。”

“那我就当胆小鬼和傻瓜蛋好了。”父亲觉得和这种人真没法说,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邵英不知趣,反而蛮劲儿上来。他抓住父亲的衣领,指着舞台的方向,面目扭曲地低喝道:“黎明,别猪鼻子眼里插大葱,装象。我们现在打个赌,比试比试。你老实说,喜不喜欢小妮子?”

父亲心头火起,但还是忍住没有发作,他觉得邵英其实很可怜。父亲很清楚:现在是战争时期,最不讲究的就是面子,偏偏邵英把自己的面子看得这么重。于是他拉开邵英的手,整理了一下军装,岔开话题:“宣传队的演出要结束了,我得去帮忙收拾收拾。”

没想到邵英扯开衣襟,狂呼乱叫:“实说实说,我也喜欢,而且喜欢得发疯。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能耐,事事抢在我前面。你和她有关系,我早看出来了,没准儿还有什么山盟海誓。没关系,从今天起我们就同场较劲儿了。是女人都喜欢英雄好汉,就凭我这个政委也比你个宣传科长强。”

父亲已经走开几步。就听邵英在后面嘿嘿笑:“你他妈倒是说话呀。话都不敢说算个什么东西?哈哈,害怕了吧?别担心,我只是要先把小妮子弄到手。这以后吗?他还会是你的,只要你不嫌弃。”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他回过身,抬起手,对着邵英始终微笑的脸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然后揪住对方衣领厉声说:“你不就一小团的政委吗?搁我们主力部队和营长差不多。瞧你那副神气活现劲儿,好像连谢富治都不如你,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吗?我告诉你,你可以小瞧我黎明,小瞧我这个没本事的宣传科长,但最好睁大你的狗眼,千万不要小瞧另外一个老红军,他的名字叫黄克功。”

几天后,名震中外的百团大战拉开了帷幕。

一九四零年,日本军队为了消灭敌后抗日根据地,在华北加紧推行所谓“肃正建设计划”和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的“囚笼政策”。八路军总部针锋相对,决心向华北日军占领的交通线和据点,发动大规模进攻战役,打破日本侵略者的“囚笼政策”,争取华北战局更有利的发展,并影响全国的抗战局势。这一战役最初叫正太战役,目的是破坏横越太行山,连接平汉、同蒲两铁路的正太铁路。当时,正太铁路是日军在华北的重要战略运输线之一。战役发起后,规模逐渐扩大,发展成百团大战。

百团大战前,陈锡联和谢富治到师部开会,刘伯承在会上说:“敌人的‘囚笼政策’就是要用据点,铁路,公路把我们的手脚捆起来。铁路好比柱子,公路好比链子,碉堡,据点好比锁,你们看像不像个囚笼。他想把我们装进囚笼,手脚不能动弹,活活困死。我们要舒展手脚,就是要破击铁路,公路,拔除他的碉堡和据点,打破他的囚笼。”

陈锡联和谢富治回到部队,马上传达动员。不想刚说了几句,赵保田就跳起来,气哼哼地说:“上次打朱怀冰,也是刘师长说:日本人是老虎,国民党摩擦专家是狼。狼不敢惹老虎,可是它敢吃人。我们是夹在虎狼中间。不狠狠教训它一下不行。结果大伙儿的劲头鼓上来了。可等枪一响,狼跑得比兔子还快,真他妈的泄气。”

谢富治笑起来:“这会儿可是真的要大干了,目标是正太铁路。”

陈锡联拉着脸地对赵保田说:“正太铁路,还不够你赵闷灯儿啃吗?”接着他指着桌上摊开的地图,左手像砍柴禾,先往正太铁路靠太原一端劈下去,接着用右手往石家庄方向砍了一 下,然后两手往中间挤拢,向外一番。

所有人都明白了陈锡联的意思,赵保田高兴得抓耳挠腮,屁股在板凳上扭过去扭过来。谢富治说:“赵闷灯儿,你不是老想吃肉嘛,这回给你吃够。你们的任务是攻击敌人的下村据点,秦赖支队独立团配合。他们是新部队,要注意照顾。回去后马上和独立团负责人联系,迅速组织干部,哦,把你三个连长统统带上,你要亲自化装去实地侦察,看地形,制定作战计划。”

赵保田乐得屁颠屁颠的,应了一声:“是”,抓起桌上的帽子,跨出门,跳上马就跑。他甚至忘了给两位旅首长敬礼。

各级主管干部的任务分配结束后,谢富治找到父亲,让他去秦赖支队独立团:“你的任务主要负责赵保田支队和独立团的联络沟通。赵支队是你的老部队,独立团政委是你的老同学,这个任务你再合适不过了。‘以老带新’是我们带动新部队的传统方法。这么做就像肉末烧豆腐,肉烧熟了,豆腐也香了。”

大战在即,父亲没有说二话,也不能说二话,他马上动身去找邵英。

“欢迎欢迎。你们是主力,我们是新部队。新部队嘛,就应该多向老部队的同志学习。这次和主力配合啃骨头,机会难得,希望黎科长多介绍些经验。”见到父亲,邵英没有丝毫尴尬。他微笑着抢上几步握着父亲的手,热情地说。

父亲心说你脸皮厚,咱也不能太薄,于是也半寒暄半认真地回答:“哪里的话。按照谢政委的指示,我这个宣传科长只管两边联络沟通。至于唱戏,那是你们搭戏台你们自己唱,生旦净丑不管我的事儿。”

满屋的人都笑起来。邵英亲切地拉着父亲向其他人介绍:“黎科长和我是老同学。在阳明堡打过日本飞机,战斗经验丰富,人精明着呢。”

独立团团长马克坚走过来,笑哈哈地对父亲说:“政委的老同学就是我们的老同学。我们不把黎科长当外人,黎科长在我们这里也别见外。”

父亲回答:“既然都不见外,你叫我黎明就行了。什么科长科长的,好像比你这个团长官还大。”

八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没有盛夏那种燥热感觉。赵保田带着七八个人和马克坚,邵英以及父亲等人会合后,向正太线上的任各庄进发。太行山的秋天,满山遍野的红果,野枣,星星点点。半山坡的田地里,玉米包穗爆裂,露出黄澄澄的棒子。行不多远,还可以看见一块块苹果园。片青,片红,片黄并带着少量麻点褐斑的苹果悬挂在半空,让人馋涎欲滴。走在山背上,太阳暖洋洋的,让人有一种畅快的陶醉感。忽然一阵凉风扑面,马上又觉得清爽宜人。父亲他们都是年轻人,十几个人一连两天走在根据地里,人不伪装,马不惊鸣,吃喝住睡,都有人安排,颇有点今天时兴郊游的味道。大家说说笑笑,嚷嚷闹闹,分外精神。

如同孔老夫子唠叨消失的尧舜时代,父亲也非常怀念当年简单的人际关系:“紧张,愉快,平等,活泼的部队生活把四面八方凑合聚拢的一群新兵,很快变成了团结战斗的坚强集体。说怪话,闹情绪,消极懒散,扯皮骂架,欺负老百姓,调戏妇女等等不良现象几近绝迹。甚至军营中通常流行的脏话,丑话,下流话也很少见。使人觉得这时的部队,简直成了一个民主平等,生气勃勃,正气昂扬的共产主义小社会。”

不过,这一切并不妨碍这帮光棍们儿拿女人做话题寻开心。他们很快谈起了前两天师部宣传队的演出。

“最水灵的就要数那个唱‘春季里来柳丝长’的小姑娘了,白膀子好像捏的出水。”

“还是黎科长运气好,可以在宣传队里忙前跑后。”

“黎明,老实说,有没有碰碰小姑娘?”

“坦白从宽,我都看见了。”

“快交代,快交代。沾没有沾光?”好几个人同时喊起来。

父亲笑着打哈哈:“这种事儿还能当众宣扬?做没做天地良心。”

看见所有人集中火力对付父亲,邵英淡淡微笑,打了个岔:“那小姑娘唱的叫‘四季歌’,是一个电影歌曲。我在西安看过那电影。老实说,小姑娘唱得比人家差远了。等革命胜利,我们去太原,西安,南京,上海,满大街数电影明星。还在乎一个小姑娘?”

“就怕到时候别人看不上咱,想吊膀子都不成。”

赵保田拿旅长陈锡联开玩笑:“要说吊膀子,那得数陈叫驴,人不丁点儿大,心眼儿坏着呢。在四川我们打下通江县城,徐总指挥让我们到城外警戒,一找人发现团长不见了。这还了得,马上派人找,政委说了,不用上别处去,就上济源药房,叫驴看上药房老板的二丫头了。”

“你们是打仗经过那里,和药房有啥关系?旅长怎么就看上人家了?”

“叫驴就这德性儿,走那儿都觉得自个儿不错。人家二丫头不就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抿嘴对他笑了笑,叫驴就不得了啦。他也不摸摸脑门儿想想,那天打得那么凶,那女娃子包扎过伤口的人往少说也有一个班,谁就看上他了?黑不溜秋,跟地瓜似的。”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大家都喜欢结果。

“后来?后来我去药铺找他,看见叫驴还在可怜巴巴跟老板泡蘑菇,要见见二丫头。那老板也不是东西,笑眯呵乐打哈哈,就不让女娃子出来。叫驴又不敢犯纪律,结果什么也没捞到,还被徐总指挥一顿好‘克’。算他运气好,碰上的是徐总指挥,克过就算了。要是碰上张总政委,保准够他喝一壶的。”

后来父亲小心翼翼地向陈锡联求证此事,陈锡联扯开嗓门破口大骂:“你听他赵闷灯儿瞎说八道。老子不受女娃子欢迎,难道他赵闷灯儿受欢迎?不是我吹,只要我陈锡联看得上眼,天下就没有搞不到手的女娃儿。什么药房老板的丫头?我怎么丁点儿都不记得?是他赵闷灯儿看上了那个胖嘟嘟的川妹子,这么多年了还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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