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从利比亚到叙利亚 -- 晨枫

利比亚和叙利亚都是罗马是到就有的地理名字，当然罗马时代的利比亚和叙利亚的疆界和今天不完全一样。2000多年后，在阿拉伯之春中，利比亚和叙利亚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政府起义，利比亚反对派最后推翻了卡扎菲，卡扎菲逃命不成，死于非命。叙利亚的冲突实际上比利比亚开始得还要早，但反对派和阿萨德政府之间的战斗还在继续，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趋势。2月4日，俄罗斯和中国联手否决了安理会决议，美国、西方和阿拉伯联盟为武力干涉叙利亚铺垫的意图至少无法以联合国的名义实现。今天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谴责叙利亚政府，但这是一个没有约束力的决议，只是表明各国的态度。阿盟依然在试图组织国际维和部队，但还不清楚阿盟计划如何在联合国架构以外进行。顺便提一句，如果在安理会行使否决权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话，美国就是世界历史上最大的反动派，在1971-2011 年之间，14次否决谴责以色列的安理会决议。

阿盟的态度在利比亚冲突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阿盟主张实行禁飞区之后，联合国迅速通过决议，英法把美国拽上，立刻就对利比亚大打出手，直接支援反对派了。卡扎菲被毫无悬念地打败了，卡扎菲也无人惋惜地送了命，但利比亚没有变成民主的乐土。CBC报道，大赦国际发表报告，指责利比亚陷入部落军阀的混战，不仅部落仇杀遍起，各种军阀武装任意拘捕、拷打、虐杀，连大赦国际人员在视察的时候也毫不避讳，照样酷刑拷打被囚禁的人。NTC在名义上是利比亚的过渡政府，但事实上国家陷入无政府或者军阀混战的状态。无国界医生组织在一月底撤出米苏拉塔，因为他们救治的病人被立刻送回拘押中心继续拷打，救治只是使被囚禁者的身体恢复到可以再次拷打的地步。这显然不是民主和法制的乐土应有的事情。这不奇怪。利比亚反对派肯定是反对卡扎菲的独裁和无法无天的，但反对独裁不等于拥戴民主，反对无法无天不等于奉公守法。利比亚的前车之鉴对叙利亚不无警示作用。有意思的是，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在对叙利亚人权遭到践踏痛心疾首的时候，似乎忘记了他也曾经大声疾呼的利比亚。如果他对大赦国际不以为然的话，那他自己的联合国人权专员 Navi Pillay的话应该不怀疑。

回到叙利亚，在流血和冲突中，阿萨德和叙利亚反对派的政治诉求似乎反而不重要了。阿萨德宣布月底前就修改宪法举行公投，容许多党竞选，但法国外长朱佩立刻斥之为没有意义，叙利亚反对派自然更加嗤之以鼻。朱佩对开辟”人道救援走廊“更感兴趣，但这要求西方的军事保护，而没有安理会的批准，这在法理上不容易找理由。但叙利亚反对派要的是民主吗？那为什么拒绝公投呢？至少可以有一个戳穿阿萨德骗局的机会，团结更多的人民一起奋起。事实是，叙利亚反对派与其说代表了民主诉求，不如说代表了教派斗争。在西方媒体对霍姆斯遭到炮击的电视报道中，有时可以听到背景里”真主伟大“的口号声，用宗教信仰鼓舞反对派的士气。叙利亚的宗教版图很是复杂。这里有基督教，什叶派的分支阿拉维派，但人口大多数还是逊尼派。阿萨德虽然奉行世俗政治，但他来自阿拉维派。叙利亚是阿拉伯世界中少有的什叶派少数派统治逊尼派多数派的国家，更多的情况是逊尼派少数派统治什叶派多数派，像巴林、萨达姆时代的伊拉克等。逊尼派是穆斯林中的多数，以正统自诩。逊尼派的大本营为海湾国家，主要为沙特、卡塔尔、阿联酋。什叶派长期以来受到逊尼派压迫，大本营为伊朗。有意思的是，基地组织是逊尼派背景的，塔利班也是，穆斯林兄弟会同样是逊尼派的。在支持叙利亚反对派的阵营里，就有基地组织和穆斯林兄弟会。这是美国、欧洲和基地组织、穆斯林兄弟会站在同一战线的少有的情况。顺便提一句，沙特对于宗教镇压一点不陌生，前不久刚有报道，沙特保安部队向东北盛产石油的卡迪夫地区的什叶派人群开枪，多人伤亡。这些什叶派并没有在从事反政府示威，或者武装攻击，他们只是在举行一个什叶派宗教仪式，而什叶派宗教仪式在逊尼派的沙特被禁止，这是”邪教“仪式。若是说沙特、卡塔尔支持民主，那真是叫某些人情何以堪了，莫非那些国王、酋长、王子们都是民选出来的？

如果沙特、卡塔尔是对教派之争热衷的话，美国和西方的视点不在这里。在以色列的北方，黎巴嫩真主党被证明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在2006年的第二次黎巴嫩战争中，真主党和以军硬抗了一个多月，最后以军在少有的没有取得军事胜利的情况下撤军、休战，总参谋长丹·哈鲁兹在战后检讨中灰溜溜地被迫辞职。真主党也是什叶派的，得到伊朗的支持，而叙利亚就是伊朗和真主党之间的纽带。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斯曼帝国瓦解，其中东属地由国联交由英法托管，英国托管地包括现在的约旦和巴勒斯坦-以色列，法国托管地包括现在的黎巴嫩和叙利亚。出于”传统兴趣“、什叶派纽带和反对以色列的共同目标，叙利亚对支持真主党有特殊热情，切断叙利亚对真主党的支持自然对以色列、美国和西方有特殊的意义。另外，扼杀真主党不仅直接帮助以色列，也有利于遏制伊朗的影响。不管穆斯林教派纷争，以色列依然是共同的敌人。真主党反对以色列的胜利有助于提升什叶派的影响，间接提升伊朗的影响，这是美国、西方和沙特、卡塔尔都不愿意看到的。反过来，这或许是中国否决联合国安理会提案的一个原因，用间接路线帮伊朗维持对什叶派地区的影响，同时在叙利亚”保持温度“，帮伊朗分担压力。

但叙利亚冲突中还有一个异数：土耳其。作为奥斯曼帝国的后代，土耳其对中东事务有天然的关注。作为逊尼派国家，土耳其对叙利亚冲突的教派因素也有特殊的热情。还有一个因素是库尔德人。库尔德人是土耳其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这个具有悠久历史和独特文明的民族一直坚持独立诉求，和安卡拉斗争了几十年了。库尔德人的地区遍及土耳其、伊拉克、伊朗，还有叙利亚。控制了叙利亚北方，可以对库尔德地区形成半月形包围，极大地有利于土耳其反库尔德人的军事斗争。BBC报道，所谓”自由叙利亚军“以土耳其南部为基地，凸显土耳其的影子。

有意思的是，民调表明，叙利亚之外的阿拉伯民众大多支持阿萨德下台，但叙利亚人民超过55%支持阿萨德留任，叙利亚人民不希望内战。叙利亚基督徒尤其支持阿萨德，因为对宗教狂热的叙利亚反对派对基督徒的容忍度远远不如阿萨德。这是卡塔尔的Doha Debate负责民调的，但卡塔尔酋长似乎对此视而不见，起劲地号召阿拉伯世界和全世界一起逼迫阿萨德下台，甚至不惜组织维和部队进入叙利亚。在利比亚冲突中，卡塔尔也很起劲，不仅出动战斗机参加禁飞区作战，还出动几百名特种部队直接帮助利比亚反对派作战。只要有机会，卡塔尔也会在叙利亚”挺身而出“的。

阿萨德是一个独裁者，但阿萨德是不是一个暴君，这个问题应该留给叙利亚人民回答。只要有政治解决的可能，这个问题就不应该用暴力来回答。但在现在的国际国内政治形势下，叙利亚问题政治解决的前景越来越黯淡。叙利亚政府军不像卡扎菲的乌合之众，这可能是中东最具有战斗力的正规军，除非土耳其或者西方出动军事力量直接干涉，否则不容易被轻易打垮。但这不等于阿萨德能无限期坚持下去。阿萨德越来越困难，坚持不下去是很可能的，叙利亚本来就是逊尼派占多数的国家。但反对独裁的不等于拥戴民主，这一点已经在利比亚得到证明。一个受到穆斯林兄弟会或者基地组织影响的叙利亚对西方和以色列并非福音，正如英文里一句老话，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