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伊朗问题的印度因素 -- 晨枫

进入2012年，伊朗核危机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美国在伊朗周边海域集结了三艘航母，在联合国的政治动作也是不断，帕内塔甚至放风以色列可能在4-5月之间军事攻击伊朗，而伊朗继续以发展民用核电为名推动浓缩铀。以色列由于地理和军力限制，是没有能力对伊朗发动实质性攻击的。伊朗吸取了伊拉克奥希拉克反应堆的教训，核设施不仅深埋，而且分散，凭以色列的力量很难在一次攻击中摧毁，更何况以色列有过境飞行的困难，从海上用潜艇发射巡航导弹攻击则有数量严重不足的问题。美国的军事选择其实也很有限。在10年反恐战争之后，现在发动大规模入侵伊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另一方面，外科手术式有限打击的作用有限。外科手术不能一劳永逸地去除伊朗核能力，更不可能全面削弱伊朗的非核战争能力。且不说伊朗可以重建核力量，被逼进死角的伊朗如果破罐子破摔，全面攻击美国在海湾甚至更大地区的利益，这对美国和盟国都是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出于种种忌讳，美国对于军事攻击伊朗一直投鼠忌器。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只有用外交和经济手段绞杀伊朗，日益严厉的经济制裁是美国最重要的武器，但印度在美国战略中的地位微妙，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成为美印关系的一个定时炸弹。

伊朗古称波斯。在阿拉伯的海洋里，波斯人以独特文化和灿烂传统而骄傲，与周边的阿拉伯文明形同油水。在宗教上，伊朗的什叶派和阿拉伯国家中主流的逊尼派从伊斯兰教早期开始就是针尖对麦芒。少数派的什叶派长期受主流的逊尼派的压迫，加上文化隔阂，更加加深了伊朗在中东的孤立和受虐心理导致的过激倾向。但在另一方面，伊朗和阿富汗相邻，在阿富汗的西北地区具有较大的影响。正是这个影响对印度具有特殊的吸引力。

阿富汗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其中普什图人长期以来主导阿富汗政治。普什图人的地区主要集中在东部和南部，西部受到伊朗影响，北方收到塔吉克和乌兹别克的影响，都不是传统普什图人的势力范围。塔利班虽然是宗教势力，但势力范围大体和普什图人的地区重合。即使在塔利班统治时代，塔利班的影响在西部和北方也受到抵制。美军入侵阿富汗时，联合西部和北方势力组成的北方联盟，这才有所谓空中力量加上几百人的特种部队就推翻塔利班的神话。另一方面，普什图人也是巴基斯坦的主要民族成份之一，巴基斯坦西部的“部族地区”主要就是普什图人的居住地区，他们对部族的认同超过对国家的认同，是阿富汗战争的一个无解的难题，难怪奥巴马成阿富汗战争为“阿富巴战争”。

另一方面，印度独立是和印巴分治同时进行的。在某种意义上，印巴冲突是内战的延续，而内战常常比外战更加残酷，利益和情感交织在一起，使得敌意加倍增加。在可预见的将来，印度的国家战略都以压倒巴基斯坦为核心，其他目标都要在这个核心得到保证的前提下才谈得上。因此，阿富汗对于印度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如果巴基斯坦控制了阿富汗，巴基斯坦得到了更大的战略纵深，这对缺乏纵深、沿印巴边境一字排开的巴基斯坦特别重要；如果印度控制了阿富汗，巴基斯坦就腹背受敌。因此，美国入侵阿富汗之后，印度也很起劲，力图和喀布尔建立更加紧密的关系。美国为了不激怒巴基斯坦，极力约束印度和阿富汗的关系，使印度很是不满。但除了击毙本拉登这个象征性的胜利，美国的10年反恐大业几乎一事无成，不仅塔利班死灰复燃，阿富汗还成为世界最大毒品生产基地之一。美国在阿富汗受够了，连原定2014年底撤军的时候都等不及，预计2013年中就开始停止作战行动，着手撤军。在这样的情况下，印度急于“重回”阿富汗，而印度重回阿富汗的的通道就是伊朗，和伊朗重新控制传统外围地区的意图不谋而合。两国都不希望出现巴基斯坦主导的阿富汗。

阿富汗是一个内陆国家，印度不可能通过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建立联系，只有通过塔吉克或者伊朗。印度和塔吉克也没有便利的陆地或者海上联系，伊朗是唯一现实的通道。伊朗对阿富汗西北的影响力使得这个通道的作用格外突出。在“后美国”时代，阿富汗的主要斗争将在塔利班和原北方联盟之间展开。美国已经在北方部落中布点，绕过喀布尔政府直接向北方部落提供援助，建立反塔利班根据地，印度也不甘落后。在美国加速撤出阿富汗的时候，印度更加着急。但阿富汗只是印度和伊朗关系的一个考虑。

伊朗盛产石油，这在世界上是紧俏资源，更是印度所缺乏的。在伊朗受到美国和西方围堵而出口受阻的时候，印度更是急于赢得廉价石油供应。2月9日印度宣布，将派遣一个高级代表团到伊朗开拓商机，并声称美欧的制裁不适用于“大量印度可以出口伊朗的产品”，显然印度对美欧的制裁并不顾忌。另外，伊朗通信社2月9日则报道，1月伊朗对印度石油出口增加到每天55万桶，而中国的购买量则下降到每天25万桶，印度首次超过中国，成为伊朗最大的石油出口客户。在问及美欧制裁的时候，印度工商部长科勒说，“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跟着那么做？为什么我们不抓住这个商业机会？”据印度《经济时报》2月9日报道，印度政府还向伊朗建议，以印度小麦来支付伊朗石油。路透社甚至报道，伊朗更加愿意接受印度卢比而不是美元，希望印度每年购买的110亿美元的石油中，一半用卢比支付。

印度和伊朗的石油天然气合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2005年，印度和伊朗签订了价值220亿美元、覆盖25年的液化天然气协议，规定由印度帮助伊朗建造液化天然气工厂，建造一条2740公里的管道，从伊朗经由巴基斯坦通往印度。管道的输送量大，运输成本低，是石油、天然气大宗输送的最优手段。这条管道还有助于印巴建立互信，是两国改善关系的一部分。但是液化天然气工厂需要采用美国技术，印度无法绕过美国的禁运而帮助伊朗建造液化天然气工厂。另外，印度国内对于把能源安全交由巴基斯坦控制极大阻力。在商业上，印度也难以筹集必须的资金，西方银行不可能向伊朗油气管道投资，印度银行由于在西方的业务，也受到西方压力，对于投资和伊朗沾边的项目畏缩不前。印度的跨国工业巨头Reliance已经从伊朗撤出，就是因为西方的压力。

伊朗-巴基斯坦-印度油气管道搁浅还有商业因素。印度和伊朗在2005年签约的时候，价格是按照当时较低的水平制定的。内贾德上台后，要求重开价格谈判，而且以后每三年重新定价一次，按照国际市场价格调整。印度拒绝重开谈判，伊朗拒绝让步。协议规定的输送量只有每天85万立方米，印度觉得犯不上为了这点天然气得罪美国，而且价格也不是世界上最低，双方最后以协议已经签订但尚未得到双方议会批准为由，听由协议搁浅。不过2009年伊朗和巴基斯坦撇开印度，单独签订协议，管道开始修建，印度又急了，要求和伊朗重开谈判，但不用管道输送，而是走海路，用液化天然气船运送。谈判还没有完成。

除了以石油、天然气为主的经济合作外，印度还和伊朗展开安全方面的合作。2006年一艘伊朗海军军舰访问印度港口科钦5天，在印度期间，印度协助训练伊朗海军学员。印度还召开印度洋安全论坛，邀请印度洋沿岸国家参加，研究地区安全合作问题，伊朗也在应邀之列。

从小布什时代开始，美印关系在美国的世界战略中有特殊地位。作为“最大的民主国家”，美印安全合作在意识形态上没有障碍。印度人口众多，印度经济高速增长，印度与中国之间的边境争端久悬不决，这些都是美国拉拢印度制衡中国的原因。为了制衡中国，小布什连美国最禁忌的核扩散都可以无视，签订了美印核合作条约。虽然美印核合作条约规定印度有义务帮助美国“组织、孤立、制裁和围堵伊朗获得大规模杀伤武器，包括研制核武器、浓缩铀和运载工具的能力”，印度对伊朗有自己的战略考虑，印度国内甚至有一股政治力量把伊朗政策作为印度独立安全政策的试金石，使印度政府在伊朗问题上很难完全顺从美国的要求，甚至在美国和西方加强制裁的同时，强化和伊朗的贸易关系。美国的反应是在支持印度在联合国入常等问题上有所后退，美国国会内部对进一步加强和印度的安全合作也疑虑骤增。印度方面则在“中型多用途战斗机”计划中把美国F-16I、F-18E双双排除，也反映了印度对依赖性的安全合作关系的顾虑。印度不是没有领教过美国的制裁。印度不打算因为美国的压力而改变对伊朗的政策，索性早做准备，以免未来被动。近年来印度从美国购买了大量先进军事装备，但都是运输机、海上巡逻机之类的非主战装备，计划采购的AH-64D攻击直升机也是锦上添花，而不是中流砥柱级装备，反映了印度的小算盘。

印度对伊朗核问题的立场是反对伊朗研发核武器，但不反对伊朗开发核电。印度赞同用制裁阻滞伊朗研发核武器，但反对制裁波及到伊朗的民生，也反对制裁阻碍伊朗对印度的能源供应和印度在伊朗的商业投资。这符合大道理和印度的商业利益，也有印度自己的小道理。伊朗毕竟是伊斯兰国家，和印度的直线距离也不那么远，核武装化的伊朗不符合印度的利益。但印度自己突破防止核扩散条约和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顶着全世界的反对压力研发核武器，而伊朗毕竟没有公开研发核武器，也没有进行核试验，印度不便太大声地反对。印度和伊朗之间在石油和阿富汗问题上有很大的利益相容，但在其他问题上并不见得如此。伊朗指责印度的克什米尔政策，还批评印度对国内穆斯林的压迫，但这些不足以阻止印度和伊朗进一步发展双边关系。

印度对伊朗还有另一个考虑。英国崛起靠的是海洋战略，但英国的海洋战略有两部分：第一是在大陆上唆使盟国牵制对手，但自己避免卷入和对手的决战；第二是在海外对对手全场紧逼，寸土必争，饿瘦对手，养肥自己。中国和伊朗在双边关系上也有长足的发展，中国是伊朗最大的贸易伙伴，也在伊朗有大量的投资，包括在石油、天然气领域，伊朗自然成为印度争夺的对象。这是印度版本的海洋战略，印度对巴基斯坦-伊朗关系也有这样的考虑，所以在巴基斯坦和伊朗达成天然气协议之后，急急忙忙地重开和伊朗的谈判，试图挖巴基斯坦的墙角。不管是不是受到西方压力的影响，近来中国从伊朗石油进口有所减少。中国不会应西方要求对伊朗釜底抽薪，但也不会为了伊朗而和西方翻脸。对于中国来说，伊朗不仅是一个石油、天然气的重要来源，对于分担美国战略向亚太转移造成对中国的压力也很重要。和印度不同的是，中国的工业基础相对完善。比如说，要在伊朗建造一个液化天然气工厂或者炼油厂、化纤厂、机械厂之类不用担心绕过美国技术禁运的问题，和伊朗的互补性强。中国不会帮助伊朗发展导弹、核武器，中国也不会介入海湾地区的军备竞赛，这不符合中国的利益。但除此之外，发展对伊朗的经济、贸易关系，帮助伊朗抵抗西方制裁，这符合中国利益，但也招来西方的压力。虽然印度从伊朗的石油进口量超过了中国，中国依然是伊朗石油最主要的出口对象之一。随着中国经济进一步高速发展，对伊朗石油的需求还将继续增加。中国和印度的相对国际地位和相对经济、技术实力决定了伊朗有求于中国远远超过有求于印度，只要时机和国际环境合适，中国和伊朗的经济、贸易关系很容易恢复，包括石油进口。中国对印度在伊朗的小动作并不过于担心。

印度把中国视作崛起路上最大的障碍，喜欢在战略上对中国紧逼盯人，有中国影响的地方都要插一脚，从东南亚到非洲都是这样，和印度相对较近的伊朗更加如此。但印度和伊朗更加紧密的经济、贸易关系在短期内可能挖了中国的墙角，但在长期内反而离间了印度和美国的关系，不仅帮助伊朗增强反制裁的能力，而且间接分担了中国崛起的压力，对中国未必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