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导师无名 -- 暗香疏影月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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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导师无名

导师无名

直到无名死去,我才知道他是我的导师。

在此之前,我在K大与他多次擦肩而过,我见过他那过于冰冷的眼睛,虽然感到心惊,却总是视而不见。

在很久以前,我还是学生,对于自己的未来,自己将要从事的职业没有任何概念,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我。

他知道我小时候想要自杀,他知道我喜欢古典音乐,他知道的我父亲死了,母亲独自将我养大,他知道我生性孤僻,却故意装成话痨,为了混入人群,更重要的是,他了解我的天赋。

人通常不了解自己,尤其是年轻人,他们在做出抉择之前,根本不明白自己是哪种人。

于是他们在诸多选择中随便挑出一个,随便走上一条路。

那些路或许并不适合他们,只会让他们心中的灵感慢慢枯萎,在天赋之火熄灭之后,他们终于发现,自己老了。

没有火种点燃过他们,他们就这样腐朽了,被浪费了。

这个世界正常运行甚至正常发展所需要的智慧其实很少,于是很多人都被浪费了,被粉碎了,被遗忘了。

他们或许可以成为英雄,天才,总之是与众不同的灵魂。

却最终坠入世界的低谷,只负责最简单也是最重要的繁衍责任。

成为人类系统中,一个小小的节点。

我每天都会看到那些年轻人,成群结队,笑容灿烂的坠入垃圾堆中,他们不会相信,自己本该闪耀光芒,为这个世界留下不同的东西。

而我只差一点就会他们一样。

在人生中一段低谷里,我每天都在否定自我:

我并不是天才,虽然我得到过赞誉。

我所擅长的事情,其实有很多人擅长,而在这些人中,我并不是最有才的,也不是最坚韧的。

我注定一世孤独,没有人欣赏。

我不该思考自己,而应该忘记自己,忘记自己就不会感觉到痛苦。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年轻的,开始任何一段事业,都不晚,但是在我27岁的时候,我发现已经晚了,因为我开始疲惫了,对这个世界疲惫了,我以为自己会玩下去,会沉浸在快乐中,不去想任何事情,不去思考命运和价值。

但那种突如其来空虚感,让我害怕,我终将老去,终将死去,而在这最终结尾之前,我还什么都没有干,我没有为这个世界留下任何东西,就雁过无痕的飞过了。

如果有一个时代,每个人都不得不燃烧自己的智慧,才能让人类系统运行下去,于是泥瓦匠可以成为元帅,火头陀也可以成为将军,立志造肥皂的男人成为救世主,他们以凡人之身,在世界上留下深深的痕迹,那么纵然死去,也不会遗憾。

而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系统不再需要我们的智慧,他们鼓励我们将灵魂浪费在游戏上。文学,艺术,钓鱼,登山,爱情,哲学都是浪费智慧的游戏。

浪费让他们感觉到安全,因为沉浸于游戏的人,不会有毅力和恒心去颠覆一个不合理的世界。

当我意识到这个现实之后,却恰恰无法再进入游戏。

这是我人生漫长的低谷,我正在MIT的实验室里为回国或留下而发愁,我所学的专业非常冷门,外行人甚至没听说过,回国不一定有好的工作,可留下也不一定有好的结果,因为玻璃天花板永远存在。

我还记得一个朋友,一个中国人,很有天赋,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成了一个技术人员,像他那样的人,本该成为探索者,却最终成了科学世界的蓝领。

他有了孩子,有了妻子,有了一套房子,于是他爱上了钓鱼,将过去完全遗忘。有一次我在他家里见过他的样本,那是非常出色的样本。

而他拿着那样本笑着说,师弟A已经是科学家了。

A是他的师弟,当年毕业都不容易,还是在他的帮助下完成毕业论文,这个样本正是当时朋友帮助A完成毕业论文的副产品。

可就是这个A得到很好的机会,在一个特殊的领域大展宏图。

“A已经是科学家了。”朋友若有所思的说,就像谈及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A是美国人,我们所学的专业都有个共同点,涉及军工,涉及世界能源的金苹果,涉及将物质变成能量的公式。你一定知道,那个东西绽放时,释放出一千个太阳的光芒,就像个巨大的蘑菇。

所以学习这个专业的外国人,不可能在这个领域获得成功,他们会被若有若无的阻力压制,成为科学世界最底层的蓝领,绝不可能有独创的可能。

因为美国人要将这屠龙之技牢牢把握在手里。

他们有过教训,将一个外号“五个美军师”的男人放回家,结果后患无穷。

在国外没有未来,那么回国呢?

或许是更差的选择,因为我所学的专业非常冷,我几乎不敢保证国内有对口的工作岗位。

正在这犹豫中,我当年在国内的导师给我打了电话,他就像个预言家一样告诉我,有个人将来到我身边。

而后那个人真的来了,他开着一辆计程车,面容普通,没有任何神秘。

他给了我一杯热咖啡,让我坐在副驾驶坐上。

“您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窗外下着大雾,车子缓慢的行驶在一个巨大的白色毛玻璃里,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只能看到五米以内的景物,一条黑色的路慢慢延伸到雾中未知之地。

“您的口音很像外国人。”

“我就是外国人。”

“看来我们是同乡。”

“听起来像,这咖啡喝着像家里的味道。”咖啡很热,闻起来很香,加了很多糖和奶泡,喝起来味道不错。

“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咖啡。我还知道你喜欢巴赫的音乐,对那首D大调双小提琴协奏曲,尤其是第三乐章,当那个旋律响起的时候,你整个心都飞起来。”他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刚好放到D大调双小提琴协奏曲。

“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顿住了,这时候第三乐章响起了,那种繁复而华美的旋律就像飞起来的波斯地毯,再没有比那更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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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吗?我还知道你喜欢拉小提琴,可惜拉的很糟。”

“哈哈,我同寝的人,总说我的小提琴就像公鸭叫唤。”

“你可以多多练习,我刚好认识几个爱拉小提琴的朋友。”

“你怎么会知道呢?”在巴赫繁复华丽的音乐中,在这苍白的大雾之中,人似乎很容易放松警惕。所以我猛喝了一口咖啡,让自己想起现状,我坐在一辆陌生人的车里,司机对我几乎无所不知。

“我还知道,你失去了父亲,在二战时期,你的父亲是抵抗组织的首领,当时。。。你躲在床下面,看到自己的父亲血溅当场,你甚至还记得纳粹们的黑色皮靴。所以你奉行一个禁忌,永远不和德国人交谈。”

“这不是我的禁忌,而是一种过敏症,每当面对德国人的时候,我会患上失语症。”是的,我记得那个夜晚,我记得枪声和母亲的尖叫,记得死人脸上难以置信的微笑,记得死去的机体上特别的苍白,记得圆睁着如同鱼眼一样的眼睛。

在他死后,妈妈给他盖上雪白的床单,我站在父亲的身边,就像一场梦。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位男人站在我身边,他比我父亲大一些,他默立在父亲身边,注视着父亲下葬。

那时候下着雨,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牧师手持十字架,将父亲引向另一个世界,远处的山脉原本是绿色的,此时在雨中变成青蓝色,就好像它们也沉默了。

那个男人安慰了我母亲,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只听到雨声。

我一直没有哭,因为父亲说过,爱哭的孩子不是好孩子,父亲生前,我从来没听过父亲的话,现在或许还不晚。

我并不伤心,只是感觉我的世界将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

最后那个男人抱起我,那个时候我就像布偶一样,手自然下垂,无知无觉的沉浸在枪声响起的一刻。他抱起我带我到那个青蓝色的山上,那个时候,他跟我说了很多,或许违反了抵抗组织的保密规定。

他向我回忆起,怎么与父亲认识,他告诉我父亲有多勇敢,他谈起父亲的时候充满敬意,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但是下意识的,我能感觉到,赢得这个人的赞誉并不容易。

他是个严厉而精确的人,那种气质很像我后来的物理老师。

因为太小了,我不记得那人的样子,也不记得他具体说了什么。但是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内容:

我一直视之为老好人的父亲,居然是一位英雄,在纳粹眼皮底下炸过侵略者的火车,还将纳粹的粮食截流送给抵抗组织的战友。

在这种聊天里,似乎过了一夜,当我醒来的时候,披着那人的大衣,看见太阳从雨后的森林升起,那是红色的太阳,几乎跳出地平线,让整个山林上残留的水珠都光彩熠熠。

而后我看到父亲的战友,一个个站在我背后,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身上到处都是泥污,胡子拉碴,但是手中的枪都闪闪发亮,他们抱起我,从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中。那人把我带上了山,带进了游击队的营地,我父亲战斗过的地方。

他说,那是唯一能为我做的。

若干年后,妈妈回忆起那时候,还是心有余悸。

“你那个时候,一个星期都没说过话,就像失魂了。直到那人带你去山上。你才恢复。”

“那人是谁呢?”

“他交代过,永远都不要告诉你。”

于是我叫那个人无名。

现在无名仿佛就在我身边,我看了看司机的侧脸,司机比较年轻,并不是那个人。

“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你。我和你的小学老师聊过,当时她对你的评语是:性情孤僻,数学很好。”

“我小时候不太爱说话。”

“你现在也不太爱说话,只是学会了伪装。”

“跟别人聊天,可以避免过渡思考。”过渡思考会导致钻进牛角尖,只有跟人说废话,才能治愈这种疾病。

“因为没有父亲,所以你在学校受了欺负,可你不敢跟妈妈说。”

“我没有被欺负过。”

“那你手臂内侧的伤疤来自何方?”

“我。。。”我当然记得,那是一次运动会,学生和老师都在操场上,我被堵在一个学校的楼道里,被班上的坏孩子们狠揍了一顿,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所以他们欺负我,威胁我,让我非常害怕,害怕到想找个高楼跳下去,也不愿意去上学。

那是父亲死后的第二年,穿着大靴子的纳粹还在我们的村庄里肆虐,可我们的游击队却经常损失惨重。

那些投靠敌人的人,一个个趾高气昂,他们的儿子也在校园里横行无忌。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被撞倒,然后接受嬉皮笑脸的道歉,东西都被扔进池塘,学校里没有人跟我说话,没有人对我表达善意。

那些同学并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害怕,人类因为害怕可以做出最坏的事情。

装作没看见,装作没听见,将一个牺牲品隔离出社会体系中,成为不可接触者。

而我就是那个牺牲品。

他们借由鄙视伤害那个牺牲品,而团结一致。

“跳下去吧,跳下去就不会被欺负了。”我站在钟楼上,想象着死后的世界。

孩子不怕死,往往因为他还不了解死亡的意义,他们相信死后的世界,如同生前一样,甚至比生前更加美好。

他们甚至认为,死后一切会重新开始,父亲会复活,母亲不再流泪,黑靴子从未来过,一切回到应有的状态。

那个时候,我陷入了过渡思考,思想会变成死循环,不断自证,不断自激,直到脑内的一个信号足够强烈,让我一跃而下。

所以我站在教堂的钟楼上,四周的钟声一声一声敲响,意味着一天的到来,在学校里还是有欺凌和无尽的沉默。

这个时候,一个修女坐在我身边,她身着黑衣,白色布包住头发,只露一张雪白而小巧的脸,就像是从虚无中凭空出现一样。

“想死?”

“觉得死后,就可以解决一切。或许会退回到妈妈的子宫里,重新开始。或许会去天堂和地狱吧。”

“如果后悔呢?那就回不来了。”

“我不想回来。”

“为什么非要走?”

“太害怕,好像不会结束。”

“那些混蛋会滚的,这一切操蛋的事情会结束的。”那个修女说了脏话?不过挺过瘾的。

“你是个修女啊。”

“我是和你父亲一样的人。我是他的战友之一。”

“我没有见过你。”

“那是当然了,我一直在修道院里工作,帮助他们传递消息。”她笑了,解下头上的头巾,露出一头乌黑的头发,她很年轻,也很漂亮,眼睛是淡蓝色的,就像水晶,她翘起的嘴角很俏皮,两颊上还有小小的酒窝。

“他们总是欺负我。”

“那你就揍回去呀。他们的父亲都是一群懦夫,膝盖发抖的跪在德国鬼子面前,送吃送穿,恨不得舔德国人流出的口水,你父亲比他们强多了,我不相信他儿子会差。”

“可我打不过。”

“你可以逃啊。你还可以趁他们落单的时候收拾他们。你爸爸没教过你打架吗?”

“我从来不打架。”

“好,我来教你,首先你要选择自己的目标,就是最弱的那个,然后冲上去揍他,往死里揍,同时要躲避其他人,时时刻刻看好自己的退路。”

她教了我很多,于是第二天,我在书包里放了一块石头,来到学校,冲着一直嘲笑我的那个孩子走过去。

事后,那个孩子满嘴的牙被敲掉,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我被开除了,被父亲的战友秘密送到了外国。在那里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也没有人再欺负我。

我以后不再打架,可我再也不怕打架。恐惧比挂彩更糟糕,那些对着侵略者屈膝的人却从来不知道。

我拉开衣袖,看到手臂内侧的伤痕,那是我第一次打架的挂彩,简直是种骄傲。

“你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因为我认识你很久。我是你的教父,我在上帝面前为你洗礼,我发誓如果你的父亲不能照顾你,那么我将替他照顾你。”

“不可能,你的年龄完全不对,而且你长的也不像我们那里的人。”

“是的,我不是,你真正的教父远在法国,而我只是以他的身份来到这里,以他的语气,替他告诉你一切,你所知道和你所不知道的。”

“可我并不认识那个教父。我完全没有印象。”

“你不需要认识他,可你的一生却在他影响下,按照他的路径规划运行。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专业。”

我当然记得,那是战后,我正准备考大学,跟所有新生一样,我对自己将要从事的专业毫无概念,虽然我找了很多资料,可依然没法做出判断。

我根本不知道化学,生物,物理之间的区别,当时我报了一门专科,好像是修车,这样可以早点工作帮妈妈支撑家里。

但是高中毕业前夕,学校里来了一群特殊的人,他们出了一套特别的卷子,是物理卷子,不算难也不算简单,但是题目很怪异,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考了全校第二,考第一的朋友是学校里学习最好的人。而我只是一个中等生,除了数学和物理不错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后来,一个年轻的男教师来到我面前,问了我一些物理数学的知识,都是一些原理性问题,然后又问了我的业余爱好和大学志愿。

我也如实回答了,那个教师问我有没有兴趣到XXX大学学习物理。

我对XXX大学没有任何概念,那个学校一点也不出名。不过他告诉我有奖学金,那个时候我家里很困难,虽然战后政府补发了爸爸的抚恤金,爸爸的战友也尽力接济我们,但妈妈和我还是欠了大笔外债。

所以我为了那笔不菲的奖学金来到XXX大学,倒现在我还觉得那个选择挺失败的。

因为我被分给一个极端严厉的导师,他对我就像猫对耗子。每次我进实验室都小心翼翼的问师兄:“老师在吗?”

听到他不在,我才敢进屋。

如果被他逮住,免不了一阵咒骂。

一般而言,他会抽着烟斗,把淡蓝色的烟雾喷到我身上,然后把我贬低的一无是处。

不过有少数几次,我废了很大劲完成了一些工作,他深蓝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注意,他嘴并没有翘起,只是用眼睛,或者说用眼角的皱纹露出一丝微笑。这个时候,他那严厉如冰雪般的眼睛会变得有点温度。

或许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在他微笑的时候,我居然觉得很开心,能得到这种人的赞许,就像中了福利彩票。

导师并不是坏人,而是个太严厉的人,因为自己很出色,所以要求所有人像他一样出色。

大学毕业之后,他推荐我来到美国的一所大学继续学业,而且还帮我选了一个有趣而冷门的职业。

现在回想起来,难道说那次奖学金,以及XXX大学的学习,都出自一个人刻意的安排?

“人的一生虽然漫长,但其中起决定作用的关节点,却屈指可数,有些道路你一旦错过,就永远不会机会重来。”

“我的关节点,是选择专业,到美国留学。”

“不对,那些只是明的关节点。还有不少暗的关节点,或许比明的关节点更重要。”

那些暗的关节点,那些生活中的暗礁?

我想起某个暗礁,是在我来到XXX大学第二年的时候,我跟导师的关系降到最低,我无论如何努力都完不成他给的任务,久而久之他对我非常失望,而我也觉得自己可能不是搞物理那块料。那个时候我每天逃到教堂里听音乐,听祷告,我不是一个信徒,我只是喜欢教堂的感觉,喜欢彩色玻璃,喜欢那些肃穆平静的雕像,喜欢风琴的声音,也喜欢那里古典乐团,他们经常演奏巴赫的受难曲,韩德尔的清唱剧。

那个时候正好是我迷上古典音乐的时候。

我运气很好,从巴赫开始。

我还记得那年夏天,我走到XXX大学的某个家属楼前面,一阵特别的音乐从楼上倾泻下来,那就像瀑布。

那是巴赫的D大调双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如同童年一样欢乐的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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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乐章,音乐变得缓慢而深情,几乎像在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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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乐章,则是又深沉又轻快的旋律,如果没听过,你很难想像,轻与重可以同时形容一段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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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感觉就像是繁复华美的波斯地毯,在空中飞翔。

我在那楼下听完之后,楼上的窗户打开了,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那是一个漂亮年轻的姑娘。

当时刚刚下过雨,我能看见彩虹,就在她背后。于是我叫她彩虹。

。。。呵呵,不,你猜错了,我跟彩虹什么也没发生。

她让我爱上了古典音乐,可我是个又阴郁又害羞的人,所以我不敢跟她说话,顶多只能冲她笑笑。

在大学之后的日子,我进了学校古典音乐社团,作为一个小提琴初学者,远远的看着彩虹姑娘,直到她毕业,她比我大一届。

在古典音乐社团里,我认识了很多人,我从来没有上台表演过,不过每次表演我都帮助大家搬器械,布置舞台,我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他们都是其他系的,比如化学,数学,工程技术,我终于找到一个远离物理的地方。

这个时候导师大概也对我绝望了,不再冷嘲热讽的逼迫,我反倒可以坐下来慢慢的工作,我智商不算高,但是一旦静下心来,就很专注。

于是我渡过人生的暗礁,我是个软弱又阴郁的人,可还是渡过那场危机,慢慢在导师的实验室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自己最擅长的方向。终于赢得比奖学金更有成就感的东西----导师的认可。

我不相信那个改变我人生的姑娘也是被人安排的,因为没人会强大到读出我内心的绝望。

所以这个暗礁是我自己绕过的,我凭借自己内心的力量,渡过难关。

但是我内心的力量究竟来自何方。

如果说有个人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向我的内心注入过这种力量,那么这些力量在我人生低谷中涌现出来,也是自然而然的。

“你的导师很细心,他知道自己对你逼的太紧,可他必须这样做,因为他希望你能承受压力,化解压力,因为你将在重要的位置上承受更大的压力。”

“最终我通过了他的训练,不止在物理上。”

“算是吧,他觉得你很出色。”

“我不相信,他一直很讨厌我,认为我是他最差的学生。”

“相反,他觉得你很专注,这是干你们这行很重要的特质。你知道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人喜欢挑战自我,他们只有在有挑战性的学科,才能发光出彩,有的人则心思沉静,他们会把事情想的很深很深,直到想清楚为止,还有的人非常懒惰,没有压力的时候,他们只是一堆废柴。你是第三种人,你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变成一堆废柴。”

“废柴,我老师经常这样说我。”

“哈哈,你差点变成一堆废柴,你认识这个姑娘吧!”他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当然是彩虹。

“这不可能。”我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

“为什么不可能,如果我们的人观察过你坐在教堂里的表现,一到祈祷时就睡觉,一到演奏音乐时就沉醉,那个时候,我们就能推测出你必然会喜欢什么音乐,然后在一个特别美丽的午后,在你每天经过的家属楼,为你开个私人音乐会。这不难!只要我们想去做。”

“为什么要这么做?全法国有成千上万的大学生,有些从桥上跳下,有些服毒自杀,有些吸毒,有些自甘堕落,可是只对我如此关照,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你已经发现了?”

“发现什么?”

“对我们的好处。”那人停下车,抽了一口烟,吐了一个烟圈,然后开门让我下车。“我们快到了。”

那是一个湖泊,湖面上有一艘鲜红色的小船。

雾并未散去,天地一色,只有那船的颜色过于鲜艳,因而透过大雾,就像一滴血。

“接下来,我将要说的事情,建议你听过之后,就将其忘掉,或者永远守住秘密。否则你逃到任何地方,我们的人也会将你杀掉灭口。”

“你们一直监视我,估计我也无路可逃。”

这时候湖面沉浸在大雾之中,水面也显得温柔,就像浸入牛奶之中,在雾的尽头传来巴赫D大调双小提琴协奏曲,已经到了最后一个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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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路吧,你将见到黑暗中注视你的眼睛。”

这很可悲,如果你一生都被某个人操纵,所有的事件都被设定。

在湖中心他为我带上耳机,于是我听到一个低沉得就像橡木家具一样的声音:

“从前有个老人,在胜利即将的来临的时候,庆祝自己儿子二十岁生日,那是一个英俊聪明的少年,勇敢又机灵,成年之前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兴高采烈的到酒窖里取樱桃酒,这个时候他听到桌椅的碰撞声,刹车声,关门声,沙哑的命令声自动武器扫射的声音。当他从酒窖里出来的时候,儿子已经倒在血泊中,而突袭这个村庄的德国人已经走远。”

“老人没有过分悲痛,也永远不会忘记,儿子的死,以及一群强盗跑到他的家里所干的事情。他下定决心,要让悲剧不再重演,要将入侵者拒之门外。”

“他制定了一个周密而详尽的计划,摘取最强武器的金苹果。”

声音到这里沉默了。

不需要再说下去,我已经知道了。

湖面如此沉静,在大雾背后,你根本不知道有什么。

“在很多很多年前,你们就选出了我们。然后将我们派往世界各地,学习跟核工业相关的学科,物理,化学,数学,工程设计。因为我们是普通学生,所以对方对我们不设防,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只从事其中一小部分。他们并不觉得泄密。因为制造金苹果非常复杂,必须依赖一个完整核工业体系。”

“然后我们将你们带回法国,安排到特定研究机构,完成拼图的最后一部分。”

“这是绝对机密吧。为什么告诉我了。”

“因为我们需要你,你是一个特殊节点。”

“我智商并不出色,我所学的专业特别冷门,我甚至不知道学了之后能干什么。”

“正是因爲冷门。你知道吗?我们在核工业的每个节点上都有冗余处理,在你这个专业上,原本至少有五个备选学生。可是他们中有两个人转专业了,大概是因为专业太冷僻,第三个人则出了车祸,第四个人最最可惜,他太聪明了,结果传出了伪造实验数据的丑闻,直接被排除掉了。”

“所以只剩下我了?”

“是的。”

“可我不明白,你们更多的方式,比如把我绑架回法国,或者把我骗回法国,可你们却对我说出真相。如果这个计划是绝对机密,那么身处其中的学生,都完全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是的,他们不知道,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无意识中为法国窃取了核工业的秘密。这种无意识间谍毫无风险,因为没有任何破绽。。。但你不同,对你说真话,是老头的意思。”

“老头。。。”

“我们的首脑,制定这个计划的人,一个老实、谦逊、埋头苦干的人,在负责选拔人材和计划制造原子弹的绝对秘密的委员会上,把你们挑选出来的人,一直在背后操纵、关注、鼓励、支持你们的人。通过自己私人的关系推荐你去MIT的人。你们的一生都因他改变,然而你们永远不知道他的存在。但你是不同的。”

“我是不同的?”

“对于老头来说不同。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把人当棋子的机器,所以有些人对他而言不同。”

“好吧,按照戏剧应有的巧合设定,他是那个把我带到山上的人吧?他看着我父亲下葬,治好我的失语症,或许还派了一个修女劝我。我一生与他还有多少交集,如果这一生都被操纵。。。。。。那么我不过是棋子。”

“并非如此,老头这样关注你,是因为他向你父亲发誓,成为你的教父。于是他一开始就认识到你的天赋,决心把你列入他的计划。他像一个父亲一样照顾你,除了没有直接帮助你。他甚至借助了情报局力量,一直关注你。”

“我只是这个计划中的普通节点。”

“但是对他很重要。因为在他失去儿子的第二天,他带着你来到山上,来到游击队员的营地里,从那时候,他决心把对儿子的爱转移你身上。当他惊喜的发现你有物理天赋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高兴,从那个时候,他决心让你成为计划的一部分,因为你的命运和他类似。他一厢情愿的认为,你会和他一样将这悲痛转化为爱国热情,用最强的武器来守卫自己的家园,让那悲剧永不复焉。”

“我并不爱国,国家对我来说是个虚幻的对象。”

“所以他是一厢情愿,老头不了解年轻人啊。。。他把最终的选择权交给你,如果你不愿意,这计划也只是推迟几个月。尽管几个月在国际局势中也很重要,但终究不是大问题。”

那个人不再说话,只是慢慢的划船。

我们在大雾中航行,看到哪里都是混沌。

在今天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孤身一人,而今却成了一个巨大计划中不可或缺的节点,一直被暗中监视,操纵,引导,以及关心着。

而在法国,像我一样被引导的人,还有很多,他们汇聚在一起拼出一个巨大的核工业体系。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这样复杂而神秘计划如同天方夜谭。

回顾过去,我是一个悲观,灰暗的人,成功者都有一种偏执的特质,推动他们攀登高峰,追逐荣耀,可我没有,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是在自然状态,大概早就泯然众人了吧,然而一直有种未知的力量不断推动我。

可我刚刚还以为自己一事无成,注定失败,而今却有人告诉我不可或缺。

在寂静中,船已经到岸,雾渐渐散去。

那里有一辆车等着我,有一条蜿蜒的路通往远处微弱的光芒。

之后我走上了一个设定好的轨道,成为巨大核工业里的一枚螺丝钉,事实上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拥有世人眼中的成功,我一直是个普通的科研人员,从未拥有过鲜花和掌声。

但是很奇怪,那种巨大空虚感没有到访,因为我觉得自己做到事情有意义,即使这意义不是全人类的,至少也是一个国家的。

一个具体到由许多家庭构成的国家,许多儿子和父亲不会被入侵者杀死,许多母亲不会再以泪洗面。

这样的话,即使我默默无闻到死,但我已经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些东西。

时过境迁之后,我造访过自己的导师,他终于摆脱了秘密的束缚,告诉我,当年他已经放弃我了,然而他的一位老朋友却意志坚定的告诉他:“那孩子会成功。”

那孩子就是我。因为导师那个老朋友的一再劝说,导师才没有开除我。

回国之后的道路并不特别顺利,我和我的团队遇到很多麻烦,我承受了比学生时期更大的压力。

但那些生活和工作中暗礁并没有击垮我。

我想那力量一直都在,就像那天,我在山上在无名导师的双手中看到日出,看到满山光彩熠熠的水珠在叶间闪耀。

导师无名,但事实上是有名字的。

他长眠在先贤祠一个僻静的角落,少有人送花,也没有人知道这个默默无闻的物理教授何以葬在这里。

他本来可以成为一名有荣誉、有地位的核物理学家,国际原子能署也曾多次向他发出聘书,但他宁愿到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来担任科研处的负责人,并将自己的余生投入一场巨大繁杂的计划中,而今每个法国人都因之受益。

但是最受益的是我们,以凡人之身,在世界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于是每年的2月13日,我会在他墓前放下白色菊花。

献给这位无名的导师。

我用伞尖在他墓前写上:

法国原子弹之父,梅西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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