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花剌子模帝国简史 -- 赫克托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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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26章 狮入羊群

回历625年(1227—1228AD),结束了伊斯法罕战役的扎兰丁,从西伊朗返回格鲁吉亚前线。原来在扎兰丁的威胁下,格鲁吉亚的基督徒和土耳其东部的伊斯兰国王们团结起来,组成联军共同对付如狼似虎的扎兰丁,其中包括格鲁吉亚、阿兰人、阿布哈兹人等。扎兰丁率部迎战,驻扎在格鲁吉亚境内的明多尔(Mindor),刚刚在伊斯法罕战役损兵折将的花军,装备和人马都不足,人数不到敌人的百分之一,似乎败局已定,扎兰丁为此十分忧虑。

扎兰丁的维齐尔由勒都思赤认为,我们不必正面对敌,守住水源,敌人陷入缺水的境地自然不战自乱。中亚、西亚、北非都干旱缺水,水源地和河流也不多,形成了一套与中国很不同的战争思路,让敌人缺水而失败是常用招数。1402年,中亚瘸狼帖木儿与奥斯曼算端雷电巴耶塞特(Bayezid I the Thunderbolt),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附近进行的世纪之战中,帖木儿便抢先控制了水源,令干渴难忍的土军未战先衰,最终赢得了胜利,俘获巴耶塞特。由勒都思赤的主意至少不坏,扎兰丁却勃然大怒,抓起对方面前的墨水瓶(《世界征服者史》说是笔盒)就扔了过去,“他们是一群羊”,他说。“难道狮子还埋怨羊群多吗?”

维齐尔的标志或logo是墨水瓶,伊斯兰国家有个规矩,每当维齐尔上任时,大臣们从君主处将盛墨水的器具送到底万(divan,文官办公的场所,引申为文官政府和衙门)所在地,放在织金桌布上,摆在宰相面前,供他用来批写王室文书。扎兰丁用墨水瓶砸对方,是加倍的羞辱,当然也可能是拉施特的双关。由勒都思赤对自己这番徒劳无益的话感到后悔,交纳5万第纳尔作为罚金。

===== 有城墙标志的是首都,罗姆首都科尼亚、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哈里发首都巴格达、花国首都伊斯法罕、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 =====

从黑衣大食开始,伊斯兰国家便开始了三权分立,阿拉伯人包括哈里发和穆圣的后代—赛义德(Said)们,掌管宗教事务,哈里发也是精神领袖;突厥人负责军事,从塞尔柱帝国起,擅长武力的突厥人担任算端,作为哈里发的世俗代理人;波斯人负责政经文教等武力之外的世俗事务。突厥人的政权很像后来的普鲁士,即【不是国家拥有的军队,而是军队拥有的国家】,突厥算端只负责行军打仗,平时享乐、打猎、豢养诗人,至于行政,说到底是为算端养兵、养女人、养诗人筹集经费,简单地说就俩字—收税,算端不管这些烂事、俗事,不懂也不想懂,但总得有人干,于是算端们把收税事务外包给包税人,包税人的最高首脑是维齐尔(Vizer)。

维齐尔为首的文官或包税人集团,俨然是国中之国,维齐尔由一个或几个家族世袭,著名的维齐尔家族有阿巴斯朝早期的伯尔麦克家族、塞尔柱帝国的尼采木-木勒克家族、伊利汗国早期的志费尼家族等等,他们几乎都是擅长摇笔杆的波斯人。包税人的任务是及时按量向算端交钱,至于如何收税,收多少是自己的事。维齐尔和包税人们有时还要参加招标,能给算端提供更多税金者上位,维齐尔上交算端金钱之余,剩下的自然是自己的赚头,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赚多了是本事,赔钱活该。君主对失职或没完成收税任务的维齐尔,最常见的惩罚是罚款,重些的则查抄家产,而不是撤职。至于维齐尔如何填补君王罚款带来的亏空,是加重对百姓的聚敛还是别的招数,那不是君王考虑的事情,反正收税的权力已经外包给你了,怎么用是你的事,我只管收钱。这套包税制度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只有受伊斯兰国家影响很大的元朝实行过一段时间,想必大部分读者都不熟悉,笔者也感到不可思议,老百姓或纳税人完全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尽管困难重重,仗还得打下去,扎兰丁打开国库,让将士们尽情领取,以激发手下的斗志。两军在伯尔尼斯(Bolnisi, 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附近)相遇,全身披挂的扎兰丁驱动座驾登上山坡观察敌阵,发现右侧的敌军是2万钦察人,便派了一个使节手持面包和盐去见钦察君主,说当年先帝摩诃末在位时,摩诃末曾想整肃钦察人,是他扎兰丁在摩诃末面前说情,钦察人才转危为安,现在钦察人恩将仇报是何道理?在东欧等地区,面包和盐都是表达善意的标志性物品,在闪族三大教盛行的地方,盐更有崇高的地位,《圣经 新约 马太福音》中,耶稣称他的信徒【你 们 是 世 上 的 盐……你 们 是 世 上 的 光】(Ye are the salt of the earth……Ye are the light of the world),把盐与光明并列,至今俄国、塞尔维亚等东正教国家在接待外宾时,都要由美女用托盘端上面包和盐,客人则必须象征性的品尝一下。

钦察人(Kipchaks)似乎很容易被忽悠,10年前哲别和速不台翻越高加索山进入南俄草原时,遇到俄罗斯与钦察联军,蒙古人对钦察人说我们是同宗,大家不该打仗,又送去了礼物,钦察人就离开了,等蒙古人打垮了俄国人,又去打钦察人,打败对手并夺回之前送去的礼物。这次钦察人再次听从扎兰丁的说辞,离开了阵位,跑到战场边上围观。

即便如此,联军的兵力依然远远超过花军,扎兰丁派人对格鲁吉亚人建议双方派出勇士单挑,格军接受了,派一个体状如牛的勇士出战,花军一方由扎兰丁亲自出场,高喊着【真主至大】,一个回合便将对手斩于马下。死者有三个儿子,一个接一个的上前与扎兰丁单挑,也逐个被杀。格鲁吉亚人还不死心,派出一个体壮如山、骑着魁伟如大象的战马的勇士出场,此时扎兰丁和战马都已经疲惫,一时无力还手,此人连续发动攻势,都被扎兰丁躲开,见对手再衰三竭,扎兰丁从已经跑不动的马上跳下来,投出长矛将对手贯穿,围观群众用《王书》中的诗句称赞扎兰丁:【这就是鲁斯塔姆,要不就是初升的太阳】—鲁斯塔姆是《王书》中最伟大的英雄,没有之一。

就在两军还在瞠目结舌之际,扎兰丁用辫梢一指,斗志爆棚的花军立即发起全面攻击,士气沮丧的联军全盘崩溃,【平原因尸体堆积变成峥嶙的山,地面被鲜血染得深红】,缴获的战利品不计其数,完全弥补了伊斯法罕战役损失的损失。

下一战的目标又是凡湖西岸的阿黑剌忒,前文说过该城属于阿尤布王朝的叙利亚之王马立克-阿失剌甫(Malik Ashraf),此人是萨拉丁的侄子。扎兰丁要求守将开城投降,遭到拒绝,便将阿黑剌忒团团包围,架起抛石机等攻城武器,日夜不停的攻城。守军来自埃及、叙利亚等周边地区,人数众多、战斗力颇强,一面进行顽强抵抗,一面向叙利亚王马立克-阿失剌甫、伊拉克的哈里发、土耳其王罗姆算端阿劳乌丁-凯科巴德('Ala al-Din Kay-Qubad I, 1220—1237)求援。当时的巴格达哈里发是倒数第二任—穆斯坦绥尔(Al-Mustansir, 1226~1242),名字意为【求安拉赐予胜利者】。哈里发出面,请扎兰丁放过阿黑剌忒城,遭到拒绝。

艰苦的围城战持续了8个月,从1229年打到1230年才破城,阿失剌甫的一个兄弟被俘,随之而来的是屠城,扎兰丁入住马立克-阿失剌甫的宫殿。阿黑剌忒城是个战略要地,府藏很丰富,众多的战利品让扎兰丁发了大财。另一大战利品是两个女人,阿失剌甫的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前文说过扎兰丁的妻子、塞尔柱末代公主、前任阿塞拜疆王后马利卡,离开扎兰丁投入阿失剌甫的大将哈只不阿里的怀抱,令扎兰丁很郁闷,这次俘获阿失剌甫的妻子,作为马利卡离去的报复,扎兰丁很高兴的将她们推倒,她们成了算端第7、第8房妻子。

阿黑剌忒战役后,扎兰丁继续西进到马拉兹吉尔特(Malazjird, Malazgirt),在亚美尼亚语中该城有个更著名的名字—曼奇克特(Manzikert),1071年塞尔柱太宗阿尔普-阿尔斯兰在此地决定性的战胜、俘获东罗马皇帝罗曼努斯,从此小亚细亚决定性的突厥化了。继续西行不远,花军的兵锋逼近小亚细亚东部名城埃尔祖鲁姆(Erzurum),该城很古老,由最后一位统一的罗马皇帝提奥多西大帝(Theodosius I, 379—395)改建过,命名为提奥多西波利斯(Theodosiopolis)。塞尔柱罗姆算端国利用曼奇克特战役胜利的余威,迅速席卷了几乎整个小亚,埃尔祖鲁姆成了罗姆算端国的一部分,按照穆斯林和游牧者的分封传统,当下该城属于一位罗姆宗王鲁克那丁—贾汗沙(Rukn-ad-Din Jahan-Shah),贾汗(Jahan)意为波斯语的世界,沙(Shah)意为波斯语的国王,贾汗沙意为世界之王,印度泰姬陵的建造者沙贾汗(Shah-Jahan)名字与他正好相反。

身为藩王的贾汗沙与宗主、罗姆算端阿劳乌丁-凯科巴德不睦,扎兰丁围攻阿黑剌忒的过程中,贾汗沙为补给困难的花军提供了粮草和牲畜,扎兰丁的胜利也让他站对了队,他不仅奉扎兰丁为宗主,还提供了一项重要情报:叙利亚之王阿失剌甫和土耳其之王凯科巴德组成联军正在逼近。不幸的是扎兰丁正身患重病,连上马都困难。花军抵达穆什(Mush, Mus, 今土耳其穆什省省会)时,遭遇6千叙利亚军队,花军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将敌人一举扫平。数天后,花军与罗姆/土耳其-叙利亚联军相遇,亚洲西北部最强大的三位君主都到场了。

土耳其之王凯科巴德(Kay-Qubad)的名字值得一说,据伊朗《阿维斯陀》、《王书》等经典、史诗的记述,上古时期伊朗由著名的凯扬王朝(Kayanian dynasty)统治,国王自称凯(Kay)或凯扬(Kayan),国王的名字都带有“凯”前缀,与英语中的国王(King)同源,都出自古雅利安语。凯扬王朝的首位君主是凯-科巴德(Kai Kobad, Kay Qobád),第一位使用这个名字的人间君王,是支持马兹达克教的萨珊王中王科巴德一世(Kavadh I, 488—531),也译作库巴德、卡瓦德,《魏书》记载道一位波斯国王在神龟年间(518—520)向北魏进贡,国书说的很动听:【大国天子,天之所生,愿日出处常为汉中天子,波斯国王居和多千万敬拜】,核对时间能确定【居和多】就是科巴德。

从阿巴斯王朝建立开始(750AD),波斯文化强势复兴,获得了在伊斯兰世界中的强势地位,连曾经粗鲁不文的突厥君主都喜欢起波斯名字。波斯文化逐渐从伊斯兰世界淡出,是从沙法维王朝(1501--1736)开始的,为了对抗西方强大的奥斯曼帝国和东方骁勇善战的乌兹别克游牧民,维护国家和民族的独立和特殊性,沙法维太祖伊斯玛仪(Ismail I, 1501–1524)定什叶派为国教,使伊朗成了伊斯兰世界逊尼派海洋中的最大少数派国家,伊朗文化成了异端的代名词,逐渐失去了往昔的国际影响力,好处也显而易见,从沙法维王朝开始,伊朗再也没被外国征服过,二战前是亚洲仅有的5个独立国家之一(中、日、泰、伊、阿富汗)。

1230年8月10日,花军与土叙联军在埃尔津詹(Erzincan)附近展开会战。叙利亚、土耳其联军的数量远远超过花军,但慑于扎兰丁的巨大声威,联军不敢进攻,驻军山岗之上,弓箭手和弩手布置在外围,支起盾牌结成连绵的盾牌墙,背后是火油投掷手(fire-throwers),步兵、骑兵也躲在盾牌墙后,摆了个【老猪学得个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西游记》第21回)的乌龟阵。火油投掷手音译为拿法桶(Naffatun),武器是装满火油(Naphtha)的陶罐,火油是一种成分复杂的粘稠易燃液体,主要成分是石油,与希腊人摧毁阿拉伯海军的希腊火是同一类型的东西。敌人接近时将拿法桶像手榴弹一样被投掷出去,罐子破碎,黏糊糊的火油流出,粘在受害者身上猛烈燃烧,无法清理也无法扑灭,受害者只能倒地、打滚、哀嚎、等死,不仅死的很难看,哀嚎给战友带来的心理、士气打击可能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游戏《中世纪二 全面战争》中有拿法桶兵,是守城神器。

花军属于客场作战,悬军深入,补给线漫长,背后还有格鲁吉亚的威胁,埃尔祖鲁姆之王贾汗沙的物资供应不足以维持补给,如果主动示弱、退却,极可能遭到腹背夹击而全军覆没。虽然形势不利,又身染疾病,扎兰丁也只能硬着头皮强行上马,准备主动攻击敌人的乌龟阵。扎兰丁虚弱的无力操控缰绳,【它(缰绳)象胜利一样从他掌握中滑脱】,正是【时不利兮骓不逝】,战马也不听使唤,原地转来转去,又倒退了几步。虚弱的扎兰丁后退,企图恢复一下体力,左右两翼见中央的御旗后退,也跟着后退。乌龟阵中的土、叙联军认为花军后退是个阴谋,企图让自己脱离既设阵地,在平原上由花剌子模重骑兵冲击荡平,故此坚决不出头。也许以为中军的退却是战败了,全靠扎兰丁个人魅力(Charisma)维持的花军突然不战自溃,全线崩盘。

跟错人的埃尔津詹土王贾汗沙,自然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被宗主凯科巴德杀掉。败回阿黑剌忒的扎兰丁,需要时间休养生息,一面派人去巴格达请哈里发调停,一面释放了阿失剌甫的被俘兄弟和成了自己妻子的阿失剌甫的女儿,表达修好的诚意。

1230年秋,就在扎兰丁养病休整的时候,传来蒙古大将绰儿马罕,以波斯道行军总管的身份渡过阿姆河逼近的消息,扎兰丁新败之下再度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欲知他如何应对,请看下一章《灰飞烟灭》。

通宝推:删ID走人,联储主席,老顽童,五藤高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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