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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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青山何处埋忠骨――为忘却的历史

青山何处埋忠骨――为忘却的历史

                ?简 杨?

                  一

  我父亲本来不是独子,但一场抗日战争还没有结束,他却变成了独子。

  我祖父原本是位前清秀才,因清政府于一九O五年废除科举,便放弃了读书

仕进的梦想。他后来考入当时山西大学堂的西斋,专攻起了化学和英语。山西大

学堂是国内较早成立的高校之一,分东西两斋。西斋是由英国传教士倡议、山西

地方政府用“庚子赔款”的一部分建立的,是我国近代最早采用西方教学模式的

学堂之一。

  祖父一九一一年大学毕业,本欲出国留学,但因当时长兄亡故,其母阻挠,

便回到故乡。他从此一边经营农事,一边办学教书。那时的县辖五区之中,只有

祖父的村子里有一所小学,全区四十八村的子弟若有谁愿念书的,就总会找到祖

父这里来。祖父平时除主持村里的小学外,还兼任着村长。他为人正直,平等谦

和,那些与他平辈或大一些的人,也都象他的学生那样,称他是先生。他那时仅

有二十多岁。

  祖父是一位爱国知识分子。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之后,他便开始把亡国之

痛融入于教学之中。每讲到统治者的无能和侵略者的暴行时,他就会痛心疾首声

泪俱下,但讲到志士仁人的抗争和历史上的民族英雄时,又推崇备至。我父亲在

回忆到那段生活时曾经说过,早在西安事变之后,山西的抗日气氛已经相当高涨

,学校里经常教唱抗日歌曲,他那时就已经会唱《义勇军进行曲》了。他还对我

讲过另外几首歌的歌词。一首《生死已到最后关头》的歌是这样写的:“同胞们

,向前走,不要后退。用我们的血和肉,去拼掉敌人的头。亡国的条件,我们绝

不能接受,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失守。生死已到最后关头,生死已到最后关

头!”而《新小放牛》的歌词则是这样:“什么时候失去了东三省,什么人抢占

了沈阳城?沈阳原是谁家的地,东三省住的是哪里人?九一八失去了东三省,日

本人抢占了沈阳城。沈阳原是中国的地,东三省住的是中国人。”

  一九三八年春秋之间,日军在距我老家不远的一个村子设立了据点,并建立

了伪区公所,还把祖父所在的村子划为了“爱护村”。村里的小学从此便被日伪

直接控制着。这时的村小学,已经不能再象从前那样,公开地向学生们进行爱国

主义教育了,教师们便采用隐晦的办法,用课外补充材料的形式向学生们传授了

都德的《最后一课》,又用赞美祖国河山和英杰的的歌曲,培养着学生的爱国之

心。父亲还记得一首叫《狄武襄公》的歌。狄武襄公即宋代名将狄青。歌中有这

样的句子:“宋代何人建武功,将军誓从戎,山川钟灵秀,将星闪耀出英雄……

                  二

  祖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少时便得病夭亡了。二子叫焕景,三

子叫焕曜,四子便是我父亲。祖父的弟弟在太原供职,其子焕春一直在老家生活

  焕景、焕曜、焕春小学毕业后,从老家转到省城太原读书,日常起居都由焕

春的父亲照顾。但当寒暑假时,三个人还是会一起回来,在老家度过。他们三个

人,既是兄弟,又是同学,更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他们在太原成成中学读书。就读过山西大学堂西斋的祖父,为什么会为儿子

们选择了这所学校,现在想来我觉得并不偶然。成成中学创建于一九二四年。从

表面上看,它因由山西籍的清华燕京等校的毕业生创办,是一所思想开化、教学

先进的学校。但祖父所不知道的是,成中是当时阎锡山统治下唯一一所被共产党

控制的学校,校长和很多教员都是地下党员。除一般的基础课程之外,教师们经

常向学生们讲授民族大义和亡国之痛。焕景、焕曜、焕春都是成成中学抗日救亡

的骨干。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之后,为躲避日军轰炸,成成中学从太原市中迁往郊区

。十月中旬,学校党组织动员学生们拿起枪来,举校从戎,共赴国难。成中当时

分初中和高中两个部分,初一到初四的学生因年龄太小,全部遣散回家。但高一

高二的学生和教工们却全都留了下来。一支三百多人的“成成师生抗日义勇队”

就这样成立了。义勇队后改名为成成师生游击队。这支队伍的组成人员都是知识

分子,其中还有不少的兄弟兵和父子兵。在艰苦的八年抗战中,成成师生游击队

一直转战在自然条件极端恶劣的晋西北和内蒙绥远等地,牺牲非常惨重。他们用

热血和青春,在中国的抗日史上写下了一页壮怀激烈的罕见篇章。

  成中师生义勇队成立之时,焕景伯父在上高二,十八岁。焕曜十六岁,在上

高一。焕春也是十六岁,但从成中转到了别处读书。一位伯父们当年的同学,在

其回忆文章中这样写到:“三兄弟在成中期间,学习成绩优良。焕景同志身材魁

梧,神情练达,目光炯炯,特具一副坚毅、沉着、机警的性格。当时还是学校运

动员,他的跳远和三级跳远,均为全校第一。焕曜同志性格内向,沉着文静,才

能出众。焕春身体不好,看上去象是小兄弟。”

  在得知全校要离开太原时,细心的焕曜伯父曾回乡探亲。当时我祖父正出门

在外,焕曜不敢把真情告诉祖母,只是尽力安慰祖母,帮助做了不少家事,还嘱

咐八岁的幼弟(我父亲)要好好照顾祖母。他分别时依依不舍,连我年幼的父亲

都觉得异样。父亲后来对我讲起往事时,总说焕曜伯父当年是一步一回头离开的

  这一别便是永别。

                  三

  成成师生游击队及我三位伯父的抗日轨迹如下:

  一九三七年十月初,成中师生义勇队成立,校长刘墉如担任队长兼政委,下

编三个中队。焕景伯父任二中队队长,他从八路军驻太原办事处主任彭雪枫将军

的手里,接过了一支晋造冲锋枪。师生们共得到六、七十支枪。焕曜当时担任班

长。焕春伯父得到消息后,便一个人跑到交城,追上了他们。这段时间,成中师

生游击队的足迹主要是在晋中,如交城、太原、清源、文水等处。

  一九三七年年底,他们进入吕梁山区,改编为战动总会抗日游击第四支队,

简称四支队。师生们弹药缺乏,连御寒的冬衣都没有。三八年二月,贺龙将军来

为师生讲话,得知情况后,命八路军一二O师为四支队提供了皮衣和弹药。

  一九三八年二月,四支队开往晋西北前方的离石岢岚等地,和日军正面交锋

三次。

  一九三八年六月,支队增加了五百名新兵,扩充为六个连,每连三个排,每

排三个班。很多成中学生经过炮火的锻炼,都担任了班、排、连干部。焕景伯父

任四支队二连连长。焕曜任一连排长,参与骑兵的训练和组织工作。

  一九三八年七月,四支队与一二O师七一五团组成八路军大青山支队继续西

上,从山西转入了敌后的绥察地区,驻扎在武川西部一带。大青山属阴山山系,

在今内蒙境内。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四支队奉命配合七一五团西进,开辟大青山抗日游击根

据地。同月下旬,在武川十区乌兰乌素村,焕景伯父率二连士兵在积雪盈尺的山

头,与日军激战到黄昏。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一五团奉命转战冀中,四支队继续留守大青山。在同

月与日伪的一次激战中,焕景伯父为掩护战士们突围,在今内蒙自治区的萨拉齐

县牺牲。年仅十九岁。

  一九三九年初夏,日军为控制绥中的银矿,出动了六七千人,还动用飞机、

大炮、坦克,进行了长达四十天的扫荡。四支队在二龙宿太村激战日军,伤亡惨

重。在这一战中,牺牲的成中师生有十多人。焕曜伯父在率领士兵徒步突围时中

弹身亡,年仅十八岁。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四支队改名为大青山骑兵支队独立营。

  一九四二年,担任连指导员的焕春伯父,在武川与日军激战时阵亡,年仅二

十二岁。

                  四

  在我的两位亲伯父牺牲之后,一位成中同学曾把噩耗辗转送到祖父的一个侄

子那里。但那位侄子因为没有勇气把如此惨痛的消息告诉我祖父,一直将真相隐

瞒。

  两位伯父离家出走之后,祖父对万事已经心灰意冷。我父亲在小学毕业后,

一贯重视教育的祖父却没有让他继续学业。当时县里唯一的一所初中,是在临近

那个日军设了据点的村子里。祖父既不愿让眼前唯一的儿子接受日式教育,又担

心他到太原读书后效法哥哥们的做法,便从此让他辍学了。父亲那时非常淘气,

一次为了摘桑椹,从树上摔了下来。他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二子出走生死不明

的事实却让祖父非常担心。祖父便命长工们把那棵老树锯倒了。

  那段时间,祖父沉浸于思子的痛苦之中,写下了大量的诗词。一九四O年,

他在《戏赠内子》中这样写道:“三二无踪去墓边,四儿幼稚夫玩钱。敲门声里

带输怒,夜半无油人早眠。”在这首诗里,“三二”是指他的两个儿子,“墓边

”是指他们出走从军后时刻面临着失去生命的危险。一九四一的中秋,他又写了

另一篇伤心之言:“今宵明月又空玩,六处伤心一样酸。那日不言便远别,何时

鞭马把家旋。游子纵有乘风志,丈夫岂无结发缘。说甚果鲜汾酒美,形单影只殊

堪怜。”这里的“六处”,是指六位不能与祖父共庆佳节的亲人。当时除了那三

位伯父外,祖父的另外三位至亲也在抗日。祖父在写这首诗时并不知道两个儿子

已经牺牲,除一心希望他们能凯旋归来外,也对他们的不辞而别充满了辛酸的责

备。但祖父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痛苦就对儿子们的选择不理解。在一首叫《自叙

》的诗中,他这样写道:“老夫无份扛枪刀,极贱腐儒品却高。斗米作醅妻子惯

,债催好向醉乡逃。”而他本人,也一直是一位颇有气节的地方人士。当老家成

为日军的“爱护村”后,由于祖父在四乡有极高的声望,日军曾威逼祖父继续担

任伪村长,祖父却谢门不出。

  祖父一家六人抗日的事情,当时的四乡村民无人不知,但出于对我祖父的敬

爱和民族大义,却没有一个人向日军告密。当时我老家离日军的据点,还不到一

华里的距离。一九四四年初冬,我祖父病故,终年五十八岁。他死后不到一年,

日军就投降了。可怜他积患成疾,竟没有等到那一天。

                  五

  我父亲就这样变成了一个独子。

  解放战争期间,为逃避壮丁,他从老家流浪到太原。在叔父即焕春父亲的保

护下,他才在战乱中保全了一条性命。

  我父亲的唯一亲人就是他的姐姐。我姑母一度生活非常困难。父亲曾拿出自

己工资的一半,接济姐姐,坚持了多年。我小的时候,对父亲的所为极其不解。

但长大一些后,却觉得姑母当年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备受过祖父的娇宠,从两个

哥哥那里,也不知得到过多少温馨和关爱。如果焕景焕曜伯父尚在人间,怎么会

对身处困境中的妹妹袖手旁观,我父亲在兄长亡故的情况下,怎么又能对姐姐坐

视不管?

  九十年代末,我姑母病危。在医药无望的情况下,她的孩子因期望回光返照

的奇迹发生,哄她说她的两个哥哥并未死于抗战,而是在战争中被打散了,现在

依然活着。老人竟清醒过来,连声问道:在哪儿,在哪儿?

  父亲起初很少向我们提起他的父亲和兄长。在他自己的生日宴上,在儿女的

婚宴上,父亲虽然也有家人环绕,虽然也在微笑,却总是那么孤独。在漫长孤独

的几十年中,他从没有享受过一天烈士家属的待遇,家境的贫寒也使他不能前去

内蒙,寻找兄长们的遗骨。只有每逢一些传统节日时,他才会在案几上放一杯薄

酒,一碟小菜。

  我初三那一年的一天,正在阅读一个英语故事时,父亲走了进来,问我愿不

愿意翻译给他听。故事是讲一头熊和两个年轻人的。他听我讲完了,似乎很满意

,慢慢说:“我二哥有年放暑假回来,也给我讲过这个故事。”那是他第一次对

我提起伯父。

  从那以后,父亲似乎战胜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心理障碍,开始对我谈起祖

父,伯父,一群被历史遗忘了的年轻人,和一所古老传奇的学校。

  我也从家里仅有的几张照片和上一辈人的讲述中,渐渐地认识了三位伯父。

照片上的他们,都很高大英俊。焕景伯父目光明亮,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焕曜伯

父则文静细腻,目光沉静温和。

  我问过父亲,两个伯父长的是更象我的哥哥,还是我的弟弟,他们两人谁更

高些。当父亲的回答和我的想象接近时,我便会无比兴奋,若有距离时,就忍不

住失望。但我无论怎样努力,却总也走不进父亲那平静的目光里。只有他,才能

在苍凉湮灭的时光之后,一次次看到那四位亲人的音容笑貌。

                  六

  伯父们离家时,只是三个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年轻人。我别说在二十岁的时候

了,就是现在,还过着象虫子一样庸庸碌碌的生活。而他们,却想把一个国家即

将灭亡的痛苦和耻辱,分担在自己年轻的肩上。

  十八岁,十九岁,二十二岁,是人生的锦绣年华。有的人用无知的挥霍度过

,有的人用摸索的迷惘度过,三位伯父却选择了用舍身取义的壮烈度过。他们已

永远地站立在了我们这家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上,让我这样的后来人一旦想起,

就会为自己和他们有着血缘的关系感到光荣,也为他们的英年早亡痛心不已。

  在成成师生转战到内蒙之后,他们兄弟三个人是一直在一起的。这是每每想

起他们时,唯一让我有些平静的地方。特殊的生活环境也一定使得他们比以前更

加靠近了。但我也曾经想象过在得知哥哥阵亡之后的焕曜伯父,也想象过在两位

兄弟牺牲之后的焕春伯父。每当那时,我便会感到一种刺心的痛苦。

  几年前,我在家里的一只旧箱子里看到了焕曜伯父的手迹。他的毛笔字是侥

幸留下来的,被裱糊在那只箱子的内层。那是他留给我们的唯一遗物。从那些秀

丽工整的大字里,我看到了一个和我一样,曾经充满了幻想和憧憬的年轻人。那

上面写着学校运动会的项目,同学的名字,还有班级活动。都是他在练字时随意

写下来的。然后我在箱子的侧面看到了一行字,在箱子的另一侧,又看到了另外

一行字。他写的都是同样的一句话:

  成成中学毕业考试第一名保送清华大学

  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和他是那样地近,近到可以坐在他身边,和他说说我

的一些希望、计划和幻想,但同时又是那么地远,远得让我绝望疼痛,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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