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曾祖父之死 -- 往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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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曾祖父之死

死亡.曾祖父篇

 祖先唐宋年间自山东辗转南迁,至我出生的山村,到现在不过3-4百年,二十几代人。小山村在汀江河岸边,那时的汀江河相当于高速公路,先祖们农忙种地,农闲撑船,日子还算过得去,人口增长很快。最先到山村的老祖宗夫妻为开基始祖,后面几代有5兄弟,兄弟分家为宗,至8-9代时又分家称为分房。

 清末民国初,我这一房有了大麻烦,总共十几二十户人,竟大多无后,只我曾祖父及另2户有生儿子。无奈之下只得开祠堂门,请来族中长辈,于天井中置一瓶,瓶中放2纸条,一书可以入赘或抱养儿子传后,一书不可以,请上天和祖宗决定,夹出后是可以,我这一房才又兴旺起来。

 我成年后和父亲及族人分析,为何会这么多户不生育或生育后早夭?一般都认为,鸦片是最大罪嫌。据老人讲,我这一房祖宗曾偶发横财(传说是在河里捡到一箱黄金),遂大量购田地山林,并沿河建起一大排房子,还建起一座私塾。族人多撑船有下潮汕,祖宗又留下点财产,很快学会吸鸦片。据说有一人为吸鸦片把名下田地山林都卖了,要卖老婆,5-6岁儿子抱着母亲腿大哭,其人一脚踢开,骂哭什么,过几天把你也塞进鸦片筒,果然没几天把儿子带到潮汕给卖了。最多时,本房竟有十几杆鸦片枪,只有我曾祖父一家从不吸鸦片。族人为吸鸦片把宗堂山宗堂田(大家共有,收入用于祭祀私塾等)卖了,曾祖父又去赎回,还是大家有份。曾祖父极勤劳节约,大家撑船到城里都去下馆子,唯有他沾盐水配饭,菜都不要。

 “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朱毛红军来到闽西,大伯公(曾祖父大儿子)和同族8-9个青年一起当了红军,红军长征,大伯公随部队在松毛岭打阻击牺牲,同入红军族人亦大多于此牺牲,只有一人逃回,一人随陈毅打游击解放后衣锦还乡。曾祖父得知大伯公牺牲,走路到松毛岭,凭一颗铜扣认出大伯公遗体,就地安葬,把铜扣带回为大伯公建衣冠冢,现还在。此前几个月,三叔公和曾祖父为红军运粮,三叔公在船尾坠河溺亡,男性族人水性大都极好,三叔公亦然,也许是两人一条船(一般三人)太累游不动。第二年,曾祖母病逝。本来一家人丁兴旺,一下子只剩父子两人,由此到1949年,是家族史上最为悲惨黑暗岁月,曾祖父一家受尽欺凌,若非解放,可能遭灭门。

 与我家一墙之隔,和曾祖父同一个爷爷的堂兄,无后抱养了一个女孩,女孩成年后赘入一男,未想引狼入室。此人名逢是土匪,曾祖父堂兄死后,此人仗着有一支左轮,勾搭上叫“流八”的土匪头,偷鸡摸狗,敲诈勒索,坏事做绝。先是把我家系在码头上的船偷到下游卖了,又和其它土匪把我家及一些村民的耕牛暗偷实抢。我爷爷找他理论,他竟一枪击中爷爷大腿,弹头一直留在我爷爷大腿至死。曾祖父无奈,找到几十里外的远房亲戚国民党乡长,给他送礼。这乡长养了十几个护兵,其实也是鱼肉乡民,欺男霸女,作恶多端,曾看到别人新娘漂亮即抢回,但面子上的事还是会做,派了几个人到我村,扬言要抓土匪逢。曾祖父又托人送钱给土匪头,逢才稍收敛。饶是如此,平时土匪敲诈不少,预备大伯出生时满月用的猪也被他们抢走。解放前夕,逢和几个土匪在家门口吃喝,看到曾祖父经过,讹称说一支枪不见了,定是我曾祖父拿去藏起,土匪头子枪指着我曾祖父,若不交出枪,我家扫把都要过刀(即灭门)。逢向别人透露,这次目标是鼓动土匪头,把我曾祖父及爷爷杀了,把我奶奶和大伯卖掉,以霸占我家财产。曾祖父准备举家逃亡之际,共产党打回来了!解放了!罪行累累的逢和土匪们躲藏于深山老林和政府对抗,政府把他们诱下山逮捕,和乡长他们一起枪毙了。

 政府派人到各村调查落实,登记烈士名单,有一老红军姓黄,时任区长(好几个乡合为区)极负责,记得大伯公,看到我村烈士名单没有大伯公名字,到我村问,邻人说是我家的,曾祖父起初一直不承认,区长劝说后,流泪从房间砖墙里,取出一封信,区长看过亦泪流满面,因大伯公不识字,此信竟是他当年亲笔所写。爷爷后来问曾祖父为何不敢承认,原来他担心国民党还会打回来。大伯公定为烈士,政府给了抚恤金。曾祖父觉得三叔公为红军义务运粮而死,也应定烈士,政府说有给运粮费用,没证据不能定,也就不了了之。

 不久要评定成份。大伯公未当红军前,曾祖父把祖屋翻建成全村唯一的楼房,又省吃省用买下一些山林和良田,加祖上留下田地,评为富农也差不多,只是没有雇过工,又有个红军烈士,被定为上中农,把山林和良田拿出去,大家重新均分了。

 尽管被定为上中农,解放后到合作社这一段,是曾祖父一生最为幸福快乐的时光,我父亲叔叔大姑陆续出生,曾祖父种地养着几头牛,爷爷在外撑船,当时也算小康之家。奶奶回忆这段时,对我说“那时大块酱焖猪肉任你吃”。

 好日子不长,要成立合作社,大家的地和所有生产工具都交出来,一些人没牛,我家的牛及全套犁耙农具却都要归公。最让曾祖父心痛的是一座榨油坊,周围村民的茶果,都要到曾祖父的榨油坊榨成茶油,每年能赚不少钱,交出去没多久,榨油坊由于没人维修,很快损坏不能用了,我懂事时,已经倒塌。爷爷在外地,船也交出去成立了航运社算职工。不久大炼钢铁,我家祖传的铜茶壶锡酒壶之类五金件,村头庙里的大钟,祠堂的铜匾,都被村后名树山凹的原始森林,炼成了废渣。然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曾祖父养的几只鸡鸭不能养啦,成立食堂,每人只要带双筷子到食堂就有饭吃。很快从每人每餐4两米变为2两米甚至更少,曾祖父身高马大,怎么能吃饱?于是割稻子时,老人家跟着拾队员不负责丢弃的稻穗,被来检查的县干部抓了典型,“破坏大生产,破坏大食堂”,稻穗归公当众检讨外,家中还抄出点稻穗,又发现是上中农,且有人告密,说曾祖父“造谣”讲吃食堂会饿死,没几天一纸令下,要我家吃7天旧存粮。所谓吃旧存粮,就是地主富农上中农反革命坏分子,这几天不能去食堂吃饭,要吃家中解放前剥削留下的粮食。可怜人都饿的皮包骨,家里不准冒烟,吃食堂连锅都砸了,那里还有旧存粮,野菜也吃没了,只得吃树叶。

 我那一辈子从未生过病,沾盐水配饭,为革命贡献两个儿子生命的曾祖父,等不到在外地往回赶的儿子见一面,带着一肚子无法消化的树叶,全身浮肿饿死,享年六十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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