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打土豪打到共谍家里了 -- 黄河故人

政协常委夏家骏的从政传奇

阳敏

　　年近七旬、满头白发的夏家骏，被群众称为“夏青天”、“布衣常委”、“民间信访局局长”，当然也获得了“书法家”、“法律史家”的种种美誉。可在记者看来，他更像一个“湖南蛮子”，一个精力过人、记忆力过人的老顽童——有点名士风流，也有点乡土气，有些天地不怕的狠劲，也有湘西人的淳厚。

　　成为文学家，作品流芳百世使“天下谁人不识君”，是夏家骏青年时代的梦想。造化弄人，他高考进了南开大学历史系，再后来转入法学史专业。1987年之后，他先后当选北京市政协委员、全国人大常委、全国政协常委。近20年的从政生涯，夏家骏真正做到了“上情下达，下情上传”——这本是一名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应尽的职责，可一路走来却异常艰辛。

　　历尽波折的成长

　　与夏家骏的对话从早上开始，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连午饭时都没有歇一会，足见其精力过人。几乎整个上午，他都在眉飞色舞地讲述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而他的口才和神韵，又很具感染力，常令听者忍俊不禁，虽则那快乐的底子是他悲凉的身世。

　　生于桂林的夏家骏，自小丧父。其父夏次叔，青年时代曾任北京大学学生会主席、北京抗日运动委员会主席，因躲避追捕逃往法国，从香港回国时经朋友介绍认识李宗仁，后来担任李宗仁的机要秘书，同时也是第五战区长官部机要秘书、第五战区司令部机要秘书。

　　夏家骏出生后还未满月，父亲便跟李宗仁先到南京，并于1937年10月与李宗仁同机飞往徐州。几个月后，家里接到李宗仁发出的通知，告知父亲在台儿庄战役中失踪。实际上，夏家骏母亲心里明白，丈夫估计是因为中共地下党员身份暴露而遭暗杀——直到1982年，前中国人民大学校长郭影秋在回忆录中写出暗杀真相，事实才得以确认。

　　死讯传来，夏家骏的母亲便疯了，家里靠四舅养活。“舅舅当厨师，后来因为工资太少，养不起，我舅舅只好跟卖大烟的人搅合在一起，通过卖大烟来赚点钱。同时母亲疯了，有时候用点大烟来麻醉她。从我记事开始，母亲就躺在一个圆圆的纱帐里，我很少见她起来走路。”后来，舅舅因贩毒被抓，判了死刑。家里断了粮，当时4岁的夏家骏和9岁的姐姐、5岁的哥哥从此被迫进了桂林两江儿童孤儿院。对于6岁以前的生活，尤其是在孤儿院中的两年，夏家骏不愿多谈，他说“很不快乐，想起来就是孤儿院里的老鸦叫得凄惨”。

　　1943年，战火烧到桂林，日本飞机狂轰滥炸，到处是火海和断肢，街上还有耗子叼着人肉到处跑。在这种情况下，老家来人把夏家骏三姐弟及母亲接回湖南省龙山县。

　　龙山县桶车乡小湾村的夏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夏家骏的爷爷曾中过举，考过进士，一幢大宅子光天井就有48个，门口就是“进士及第”4个大字，光绪御题。

　　夏家骏说，回到家乡，母亲神智仍不清楚，成天吐血，吃东西很少，由姐姐来伺候。他和哥哥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去读小学，母亲的理由是，一定不要留恋家乡，不要留恋家庭，要自立。

　　9岁时，夏家骏的母亲去世了。亲戚给的供给逐渐减少，到兵荒马乱的时候就断了粮。夏家骏挖过葛根，还帮人家挑过柴火、盐，也卖过烟丝，打过草鞋，烧过炭。3个孩子平日的生活就靠吃麦麸子、南瓜叶子、山上的野果子，或者捞捞虾，抓点黄鳝维持。

　　解放后，夏家骏因为父亲在抗日战争中牺牲，又是孤儿的缘故，被招进县里的“小学教师培训班”学习了一段时间，但因为个头太小，没有分配工作，被推荐到龙山县一中念初中，中考考入吉首民族中学。

　　夏家骏成绩优异，但由于“父亲失踪，下落不明”，没有大学肯录取，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冒险到北京找三姨一家，另谋出路。到北京后，寄住在姨家中的夏家骏无法落户，自己给周恩来总理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居然很快得到答复，户口问题在半月之内得到解决。此后，夏家骏顺利考上了南开大学历史系，破格直升研究生，师从国学大师郑天挺。但1963年研究生毕业时，再次因为身世原因，被分配到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农村当中学老师，其后几经辗转，于1986年调入中国政法学院。

　　夏家骏说，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对他的影响很大，“我觉得没有战不胜的困难，没有迈不过的坎坷。关键是自己要有信心，无论做什么，下定决心目的都能达到。每当我做一件工作的时候，就想起那些善良的把我养大、帮助过我的人们。”

　　砸不烂、累不垮的常委

　　回顾家世，夏家骏时常流露出对于父亲夏次叔的怀念，他说父亲是他的骄傲和楷模，以至于当他刚选上人大常委却遭人报复家中被砸得稀烂时，最令他痛心的不是财产的损失，而是“烈属证”的不翼而飞，因为那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

　　但夏家骏认为，这并没有给他从政带来多大的帮助，因为“父亲生前只是抗日民族管委会的组织部长，默默无闻，是个单线联系的人物，没有战友”。

　　1986年调入中国政法学院时，学校给夏家骏分了一个13平方米的房子，一家4口人挤着住，这样一住六七年。1993年，夏家骏正式当选人大常委，6月，第一次常委会开幕式的当天晚上，一名教师把他家砸了个稀烂，夏家骏说，他知道事情背后有人指使，该人因夏家骏当选人大常委，自己落选而不满。夏家骏后来把事情报告了人大常委会，时任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乔石知道后说，夏家骏是个砸不烂的常委。

　　夏家骏认为，当选人大常委并不是因为他“烈士遗孤”的身份，主要在于他是少数民族——土家族。1998年，人大常委的任期到了，换届时单位没有上报夏家骏的名字，他没有连任。后来，一位中央领导说，那个叫“包公”的人怎么不是人大代表啊？那就推荐到政协当常委吧。

　　于是，夏家骏以高级知识分子、无党派人士的身份成为全国政协常委，连任至今。从人大常委到政协常委，这让许多对夏家骏不满的人窃喜。“一般来说，人大常委权力比政协常委大。但是，我在人大只呆了5年，办的事情比在政协办的事情要少得多。”夏家骏说，“我是靠我在全国人大打下的底子，中央相信我。我是代表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来讲话的，是作为一个维护法律的人来讲话的。”

　　此话不假，2004年春天，夏家骏以其倔强不服输的个性，三次上书总理，为鸡西市农民工讨薪——此事让他名扬全国。而2005年，夏家骏经手的案子也不少，其中一些得到了中央领导同志的批示。

　　夏家骏认为，正是他长期写给中央领导的信件、他的发言，以及当面的谈话，赢得了高层的信任。“有一条，我出于公心，没有私利，所以我讲的全是真话，不讲假话。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有了多年积累的个人信誉保障，夏家骏的信件基本上都可以顺畅地送达每个政治局常委的办公室，有时候接到电话，机要室的人也会上门取信。不过，夏家骏十分清楚各样事情的轻重缓急，属于各省的事情，他就给各省的主要领导写信，属于国务院的事情，才给高层领导写信，不会轻易越级上报。

　　夏一天接待好几拨来访者，最多的一天要接待十五六拨。深夜2时，刚办完事回到家的夏家骏，还会被小区树丛下突然钻出的外地老人跪倒拦住。这种生活一般人如何承受？夏家骏说，很多时候很累很烦，发脾气，家里也很乱，但更深的困扰却是，他监督过的任何重大的案子都会遭遇阻力，而阻力又常常是来自个别的领导干部。

　　“比如说，有些人打着建‘红军公园’的牌子化缘、要捐款，但钱却没有交到红军公园的总账上。交账的数目，有的差了上百万。我向北京市朝阳区公安局举报了这帮人，公安局很重视，局长也很重视。但是一办案就有阻力，最后不了了之，撤案了。”

　　成百上千的人找上门来，一年到头东奔西走，累；很多关涉百姓利益的事情，解决不了，累；监督案件不时遇到来自上面的阻力，累……这两年，又添了一件让夏家骏更累的事情——某些人开始打着夏家骏的旗号招摇撞骗，或者吓唬官员要钱，或者跟上访群众要钱，以至于几个月前，有关部门曾拒收夏家骏的信件和材料，直到他在常委会上说明情况，误会才算化解。

　　大事小事都关心

　　夏家骏曾经收到一个四川女孩的信,信中说，女孩的父亲死了，母亲疯了，把户口弄丢了，11岁的弟弟不能上学，跟小偷混在一起，好心人把她送进学校，马上面临高考，却没有户口报不了名。夏家骏马上给有关部门写信，结果半年没有动静。接着他又给四川省委书记写信，户口马上解决了。

　　“政协委员全国也不多，常委就更少了。小到一个户口的事情，都要您来操心的话，岂不是有点浪费？”记者问道。夏家骏说：“我的态度就是为人民服务，只要对人民有利，只要对党有利，就应该做，不要摆自己的架子。不管小事，不管群众切身利益的人，绝对管不好大事。”

　　不过，夏家骏是大事、小事通通关心。在2006年的“两会”上，他的第一个提案就是关于“精简机构”的建议，他建议从中央到地方，从党政到人大政协都要精简人员，包括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也要精简——可以扩大人口基数少选人大代表，假使原来是50万人选一个，可以扩大到80万选一个，当然少数民族、侨胞及港、台、澳这些地区可以放宽制度。人口基数越大，选的代表越少，竞争力更强，质量更高。

　　“领导班子也是啊，四套班子多少人啊，地方尤其是这样，没有民主党派的地方也要现发展一个民主党派，也当政协副主席，人大副主任。中国历史上盛世必裁员，精英不宜多，选出更好的精英，减少人民的负担，减少人浮于事，减少选举矛盾。”夏家骏说，“我在会上也讲了，我这个建议肯定5年之内，或者10年之内都没条件实行，总有一天要走这条路。”

　　这些年，为了农民土地被强制性征用却得不到补偿，或者补偿不到位的事情，夏家骏也跑了不少路。

　　2004年10月，夏家骏约了某省省委负责人见面，结果等了4天，对方派了个副秘书长来谈。“他第一句话就跟我讲，政府有权提留（补偿款）。我说，国家有权，但国家有令提留要按比例，把农民抓起来判刑，把政治干部抓起来判刑是不对的，造成冤假错案不好。他回答我说，进入法律程序的事情党不能管，党只能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来管事。我说你这话错了，宪法规定党是领导一切的核心力量，其次从体制上讲，你那边的党委书记就是人大主任，人大就是专管法律监督的，凭什么不能管？”夏家骏对该秘书长说，你不听我的建议我不在乎，我担心你们还要出大事。果不出所料，不久之后，那里爆发了群体性事件。

　　而夏家骏此行的原因，就是因为之前他收到许多反映当地土地问题的信件和材料。其中一个非常典型的案子，就是当地某县级市修了一条146米宽的大道，后来听说有中央领导要去视察，市委连夜铺上土掩埋，并将该市一名想反映问题的国土局副局长控制起来。

　　后来，在2005年7月6日的全国政协常委会上，夏家骏专门就“土地问题”发言，并提出六点建议，该发言稿后来直报中央。夏家骏建议，信访、信息的渠道要真正畅通，并着眼于解决问题, “抓住重点地区、重点问题，由中央派员督办、督察或亲办、亲查，抓出典型，警示一般”，不失为好方法。

　　时下，随着房地产宏观调控政策的实施，某些地方干部又逐渐转入农村大占土地、大搞政府迁址工程，有些市政府不惜在远离市区的农村开辟新区。夏家骏看到这一点，他说：“此苗头已现，如不控制，必将引发新的占地热潮。”

　　在夏家骏今年提交给“两会”的7个提案中，有两个与土地问题有关。他认为，新农村建设，关键是土地问题。“如果村容整洁就是要把农村变成城市的话，那么可能要出现新一轮的征地狂潮，结果是农民住在洋楼里挨饿。”夏家骏说，“搞成劳民伤财的事，老百姓又不干了，有问题了又要告状，我充分估计到这一点，所以我比较早把话讲了。”

　　 躲进小楼

　　从小梦想要做文学家的夏家骏，并没有想到自己能由法学史研究进入学界并转而从政。

　　跨进历史学这道门槛之后，夏家骏则将“五千年人物尽收眼底，八百万文字遥指身前”当作自己的座右铭。而自从1993年他当选全国人大常委之后，就再没有什么学术专著出版，就像他自己说的，“已经退出学坛十余年”。他说自己并不后悔，个人荣辱放在一边了，为人民做了一些实事，觉得自己活得还有价值。

　　少年时的夏家骏最喜欢到“励志楼”上玩耍，那是婆婆为他父亲夏次叔修的吊脚楼，专供父亲写作会客之用。“励志楼”窗户上的玻璃映出楼下的荷塘，有蜻蜓、荷花，还有高大的漆树和梧桐。下雪的时候，夏家骏下楼来到院子里，站在雪地里看梅花，看纷纷的白雪落在梅花枝桠和粉红色的花蕊上。

　　“我想的是，到政治清明、社会安定，全社会都富起来的时候，我就走遍全国，游览一下风景，写点游记，休息够了回来躲进小楼里写一两本专著。这是我最大的理想。”夏家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