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日本海啸，一些回忆 (写于2011年3月12日) -- 1000year

刚才妈妈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日本闹地震，还发生了海啸。我们不约而同的说了同一句话：如果姥姥知道了日本人倒霉，那该有多高兴啊。

我的姥姥应该是在1913年生于河北唐县，原名马田氏。那个年代，女人的生日是没有意义的，也没人给女人起名字，只是把她的父家姓和夫家姓合在一起并且加个“氏”，其实就是个代号。至于她户口本上的名字“马儒”，好像没人清楚是谁帮她起的。她老人家大概是1936年（这个时间只能靠她记得的历史事件推测，因为她不识字，身边识字的人也不多）和我姥爷从河北搬到辽宁丹东定居。她老人家生了一共六位子女（应该算是当时的计划生育标兵。。。。。），并且带大了所有的孙子辈。不过她带大的每一个孙辈都有同一个印象：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她曾经对我说起她的过去，我记得大概是她和她的哥哥（我的舅姥爷）都不识字，不过都能算数（心算），而且能看懂一些简单的批示（所以我小学时的作业不敢给她看），办事也利索，当时村里有啥事都找她哥。还有她老人家在老家有一只可以做枕头的瓷猫，夏天在里面灌上水，一晚上睡觉枕着它都很凉快。我当时还小啊，真的狗屁不懂，居然问她，舅姥爷和那瓷猫在哪里。没有回答。直到有一次妈妈听到了，等姥姥出去了，妈妈很严肃的盯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不许问，他们打仗（抗日战争）的时候都死了。

很多年后，我的一位姨姥（好像和我姥姥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是姥姥在丹东少有的同乡）告诉我：日本人到了姥姥老家的那个村子，通知所有人来开会，然后，把所有人都活埋了。我姥姥的直系亲属几乎全部死光（原话，至于还有谁活着，我不敢问）。可能是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位姨姥还讲了很多，并且告诉我，我的姥姥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自己的老家，自己的亲戚，绝不回河北。但是我知道，这话不完全对。

除了和我说以前的事情，有一次，只有一次，姥姥告诉我，为什么她会做噩梦。因为在梦里，她总是能见到她的爸爸妈妈（我的太姥爷和太姥姥），她的哥哥（我的舅姥爷），她的乡亲，她养的那只芦花鸡，她家里的猫，她的瓷猫。她说她希望快点死，这样就能去见他们了，就能和他们在一起了。还是小孩的我吓得大哭，一直哭到她哄我，告诉我她不要死了为止。

我问过家里的亲戚，除了我之外没人听到她讲过这些。写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小我的姨妈们总说姥姥最疼我。

象所有生活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的人一样，上面的这些，并不是苦难的结束。姥姥还讲了很多：日本人打输了，军队滚蛋（这个“滚蛋”是原话，我印象非常深，因为和姥姥生活的二十多年里，她一共就说过很少几次脏话）之后，剩下没跑得了的平民还有很多。姥姥告诉我，当时男的日本鬼子（她对日本人的称呼一直是鬼子，永远不会带上“人”这个字）跪在马路边上要饭，女的就去当窑姐儿（妓女）。后来国民党来了，然后又走了（她对国民党占据东北时的情景没说过）。国民党走的时候，大车（马车）上拉的箱子一大堆，还有不少大姑娘。清静了几天之后，一天早上突然发现，街上睡了一帮穿的破破烂烂的兵，这些兵帮他们扫院子，挑水（姥姥说道这里时，笑的很温暖）。然后，不用担心打仗了，能吃饱了（和我姥姥年龄差不多的老马爷爷告诉我，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每年都有几个月要吃草才能填饱肚子。不是野菜，是草。我猜那大概是一九二几年的事情）。然后，过了几年，美国鬼子来扔炸弹了。

当时丹东是有防空洞的，所以美国飞机来之前，大家还有点时间，能往防空洞跑。姥姥说，她抱着当时还是幼儿的三舅，坐在炕上，等死。

姥姥对很多新东西根本不会用,就算是指甲刀也用的很别扭.不过她可是见过"世面"的,而且是我无法想象的"世面".抗美援朝时,她本来没当回事,因为当时她人生一半以上都是在各种战争中度过的.但是这次不同,因为开战之初之前美国鬼子在丹东扔过炸弹，轰的一声，一条街没了，街上的人都死了。打仗在当时的中国大地上不稀奇，可是没见过这样的。她说，当时她觉得完了，这下肯定要死了（讲到这里，我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无法抑制的恐惧，绝望。我今年三十二了，这种眼神也只见过这一次）。后来，美国飞机常来，她也习惯了。直到有一次，美国飞机“下了蛋”之后，居然“没动静”（没有爆炸声），就是天一下冷起来，姥姥就忙着去给全家找棉衣了。过了几天，居委会说要打苍蝇，灭鼠。后来才知道，美国鬼子扔的是细菌弹，好在细菌的载体（苍蝇，各种蚊虫，老鼠等）全部冻死，所以屁事没有。

考虑到当时的卫生情况，我要说，老天真的有眼。这是真的。因为姥姥说过的事情中，可以作为证据的不止这一个。

细菌弹没成功，美国飞机又来扔燃烧弹了。不识字的姥姥之所以知道那是燃烧弹，是因为美国飞机首先把一部分扔到了朝鲜（跟我家就隔一条鸭绿江），半边天马上就烧的通红。姥姥在家里都要吓死了。美国飞机过江了，扔了燃烧弹。那些燃烧弹落到地上之后马上崩开，一团一团的火溅的到处都是（除了少数日本鬼子留下的建筑，当时的丹东几乎全是木头房子）。姥姥说，这次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了。然后，晴朗的天空降下少见的大雨，把火熄灭了，“冲的马路边和下水道都是黄色的水”（姥姥原话）。雨下的很大，时间很短，几乎是火熄了没一会就停了。姥姥说，她走到街上，看到朝鲜那边的天还是红色的（还在烧），街道两边的房子没有被烧毁的，街上有一些曾经试图灭火的战士，脸上，身上，胳膊上，烧的乱七八糟。

这些话我曾经讲给我的一位爷爷，国防大学的退休教员听。讲到黄色的水时他说，那是汽油燃烧弹里的凝固剂，然后他沉默，很久都没说话。

姥姥她老人家一辈子对毛主席和军队的印象都很好，或者说，崇敬。有一次三舅从本溪回来喝高了，说了几句毛主席的坏话。去火车站回本溪的路上，我姥姥颠着一双小脚训了她好久。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能这样说毛主席，这么说不对”。她老人家一辈子没怎么骂人，这话都不算轻了。

姥姥在2008年5月12日没睡醒，走了。她终于能和她思念的人团聚了。

那种能做枕头用的瓷猫，我找了很多年，很多地方，淘宝上都搜过，总是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