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赫克托耳读《红楼梦》 -- 赫克托尔

先吐吐槽哈，我对《红楼梦》的评价低于《金瓶梅》，因为《红楼梦》过于局限在大观园里谈情说爱，仿佛一个室内剧。缺少宏大的叙事，有些场面大的，如贾元春省亲、秦可卿出殡，但篇幅太小了。像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完全可以展开，涉及多个家族、官场，曹雪芹几句话就说完了。

在全书场面比较大的几个故事中，我选择了这个“撞车”。这事说起来挺简单的，贾元春省亲之后回宫，大观园空了。建大观园容易，好比买车，维护大观园难，好比养车。大观园肯定不能拆，维护是日常开销，每天都得花钱，贾府必须不断往里面砸钱，砸多少都不见响。于是，很多人把维护大观园看成肥差，跑来揽差事。

负责人事安排的，最高领导人是贾政、王夫人夫妻，当然也可以说贾母最高，但贾母极少真正管事，甘于隐居幕后做太上皇。贾政不理俗务，王夫人早早的退居二线，于是权力继续下移，决策者和操作者成了贾琏、王熙凤夫妇。贾府的远支宗亲，贾芸、贾芹都跳出来跑官，分别求到贾琏、王熙凤，于是他俩撞车了，构成本文的主旋律。

先说说贾家的宗亲们的生活状态。据 02 回冷子兴的陈述，贾家第一代是哥俩，大哥贾演为宁国公，弟弟贾源为荣国公，与镇国公牛家、理国公柳家、齐国公陈家、治国公马家、修国公侯家、缮国公石家，并称为当朝“八公”。

一代宁国公贾演生了4个儿子，由贾代化袭了官。一代荣国公贾源几个儿子不知道，只说“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既然叫长子，至少有一个弟弟，这样，贾家 2 代至少哥 6 个。04 回的护官符记载：“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甲侧：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贾家总共分为 20 房，8 房来了首都长安。贾家第3代很清楚了，宁国府老哥一个贾敬，荣国府哥俩，贾赦、贾政。书中提到的宗亲，绝大部分是贾敬贾赦贾政及其后代之外的贾演和贾源后代。我估计教师头贾代儒，不是荣宁二公的后代，因为他享受的待遇太低，只能是更远的宗亲。

嫡亲的族人，要么有爵位，如贾赦、贾珍，要么有官，如贾政，要么在家掌权，如贾琏，要么年纪太小，如贾宝玉、贾兰、贾环，都过得很好。其他的各房，只是混吃等死而已。赖嬷嬷曾感慨：“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贾芹自幼丧父，家里只剩下“一亩地两间房子”。为了照顾远支宗亲，贾家每年春节前，给没差事的发年货。具体发多少不知道，估计就是意思意思，照顾一下穷亲戚，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如果能在贾府谋个差事，有工资和外快，经济状况肯定大为提高。

从贾府的角度说，也愿意用宗亲当差，不求能干，但求可靠。至少，肥水不流外人田，总比被外人贪污好吧。电视剧《大宅门》有两个例子。一个是男猪脚白景琦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被爹妈派到关外采购药材。另一个在 918 事变之后，白家在关外有一批药材没运出来，几万银元呢，白家派一个老伙计去办。老伙计说，我去没问题，但东家得派个人做证见，白家人面面相觑，谁都不去，最后二姨太杨九红毛遂自荐去了。在重大采购和工程中，东家出人是古今中外的老传统。皇家也经常派亲王带兵打仗，原理相同。

大观园开工的同时，贾府决定派人到苏州采买了一批小丫头，购置行头，聘请教师，派了贾蔷，他成了第一个获得差事的宗亲。决定人选的是宁国府的老大，现任贾家族长贾珍。贾蔷只有16岁，“风流俊俏”，虽然是草字辈，却与贾珍关系暧昧，舆论很不好。为了避嫌，贾珍 “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焦大说贾家扒灰、养小叔子，前者肯定是贾珍和秦可卿，养小叔子是谁呢？可供选择的人选极少，无非玉字辈的贾珍与王熙凤，草字辈的秦可卿与贾蔷。贾珍比王熙凤大，是大伯子，东北叫“大掰子”，因此贾珍与王熙凤不叫养小叔子，个人认为是秦可卿与贾蔷，贾珍、贾蔷、秦可卿玩 3 p。

贾珍让贾蔷去苏州，一来是给贾蔷搬出宁国府的酬劳，二来让他出去避风头。贾珍派贾蓉跟王熙凤谈，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珍大哥比你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

与本文有关的是这句话，“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贾蔷不熟悉业务没问题，带上熟悉业务的仆人即可，贾蔷只是个“坐纛旗儿”的。同理，《大宅门》中的杨九红，大清朝的大将军王，也是“坐纛旗儿”的。贾蔷买了 12 个小丫头回来，就是 12 官，省亲结束之后，贾蔷依然负责管理小戏子们，十二官是家妓，地位比丫头们更低，老婆子们骂她们是“粉头”。贾蔷与龄官关系暧昧，藕官与菂官做假夫妻，那是后话了。

贾元春走了，大观园进入维护阶段，首先找到贾琏谋差事的是贾芸。贾芸的母亲姓卜，舅舅叫卜世仁，谐音“不是人”。贾芸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家里过得不咋地，只剩下一间房子两亩地。贾芸这年 18 岁，找到贾琏跑官，贾琏同意了。从后文来看，贾芸没行贿。但是贾琏没有立刻任命，给了王熙凤机会。比贾芸稍晚跑官的贾芹，是“三房里的老四”，找到王熙凤。

这天，贾府讨论如何处置为了省亲购买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贾政打算把他们打发到各庙，真正出家，贾家不管了。此时王熙凤正打算给贾芹弄个差事，对姑妈王夫人说，万一贾元春再来，家里还得买小和尚小道士，不如把他们送到家庙铁槛寺，由贾家统一管理和供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

王夫人同意，找到贾政，贾政也同意。至此，养活小和尚小道士的活定下了，问题只在谁负责每个月“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王熙凤回家找老公贾琏，吃完饭，贾琏要走，被王熙凤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卜氏)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

王熙凤与贾琏两口子终于撞车了。王熙凤看中了贾芹，贾琏看中贾芸。王熙凤为了争取差事，同时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脸面，建议小和尚的差事给自己人贾芹，将来植树种草的差事给贾琏的人贾芸。到此为止，能看出来，除了贾母之外，贾家最高决策人是贾政、王夫人。贾政夫妻之下，具体负责人是贾琏，王熙凤的权力很有限。

刘姥姥第一次来贾府打秋风，走王夫人的门路，自称祖上与王家有亲，来找王夫人。接待她的周瑞家的说：“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王夫人)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王熙凤)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之前一直是王夫人管事，现在委托给王熙凤。

其他证据也不少，03回，林黛玉进贾府，见了亲戚们，王熙凤出场较晚，人没来呢，笑声先到。王熙凤拉着林黛玉问寒问暖，还吹牛：“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王熙凤吹得乌央乌央的，一直沉默的王夫人突然说了全书中的第一句话，问王熙凤：“月钱放过了不曾？”王熙凤对答如流，王夫人的反应是“一笑，点头不语”。

王夫人不善言谈，贾母说她“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为啥在客人面前问月钱呢？我认为，这是王夫人警告王熙凤一下：别得瑟，真正管家的是我。13回，秦可卿的丧事之后，贾珍、尤大姐都病了，宁国府无人管事乱成一锅粥，贾珍来到荣国府借王熙凤“料理”1个月。邢夫人说现在王熙凤在你二婶子王夫人家当差，你问王夫人，把皮球踢给王夫人。王夫人说：“他一个小孩子家何曾经过这样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完全是直系长辈谈论子女和上级谈论下级的口气。贾珍当场哭了，拉死去的秦可卿做背书：“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贾珍拿出宁国府的对牌往王熙凤的手里塞，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最后王夫人同意，王熙凤才能管事。

王夫人只是将一部分权力委托给王熙凤，也是王熙凤的直属领导，王熙凤还得经常向王夫人汇报工作。有些工作听起来是小事，也必须说。

07回，掌灯时分，睡觉前，王熙凤找姑妈汇报工作，一共3 件事情。

1.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了。”王夫人点头。。

2. 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不管打发那四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

3. 凤姐又笑道：“今儿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儿过去逛逛，明儿倒没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是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

第1件涉及与江南甄家的外交、财务工作，必须汇报。第2件纯属日常小事，王夫人有点不耐烦，说话不大好听“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第3件同样不大，就是宁国府的尤大姐、秦可卿婆媳俩请王熙凤、贾宝玉过去逛逛。王夫人的分析头头是道，原话如上，我不用赘述。次日，王熙凤、贾宝玉过去，晚上回来，听到焦大一通臭骂。

后面还有几次类似的汇报工作，36回，红楼13年8月，王夫人问王熙凤，“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可都按数给他们？……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王熙凤把月钱放出去放高利贷，自己吃利息，王熙凤“倒象倒了核桃车子”，赶紧编瞎话，好不容易糊弄过去。出了王夫人的门，王熙凤猜到向王夫人告发自己的是赵姨娘，于是破口大骂：“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尅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儿，也配使两三个丫头！”

赵姨娘看起来很蠢很笨，多次干坏事，还都不能得逞，王夫人却一直不把她咋地，除了贾政宠爱，生了一儿一女，还在于赵姨娘消息灵通，与王熙凤不和，通过赵姨娘，王夫人能监控王熙凤。

74回，红楼15年8月，抄检大观园的之前，王夫人动了怒，指责王熙凤管理不当，王熙凤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依炕沿双膝跪下”。王夫人指派邢夫人系统的王善保家的负责抄检，王熙凤作陪。

王夫人与王熙凤的关系，涉及王家的家庭关系。王夫人兄弟姐妹 4 个，老大是王熙凤的父亲，其次王子腾，由京营节度使，升迁为九省统制，继而升任九省都检点；姐俩分别是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的父亲名字不明，书中提过此人两次。14回，“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说明王熙凤的父母还活着，不在首都长安，现在老家南京。另一次在06回，刘姥姥来贾府打秋风之前，书中介绍说，刘姥姥是王板儿的姥姥，王板儿的曾祖，早年与王熙凤的爷爷、王夫人的父亲同朝为官，认了亲戚。当时王夫人的父亲在京城只带了 2 个孩子：长女王夫人、长子—王熙凤的父亲，弟弟王子腾、妹妹薛姨妈都不在长安，看来王家爷爷很看中长子、长女，带到京城重点培养。

可是风水轮流转，王熙凤的爹混的不咋地，现在反而回了南京老家忍着，王夫人嫁给贾政，女儿做了贵妃，腰杆子很硬。从王夫人与王熙凤的互动看来，王夫人处于居高临下，予取予求的位置，当年应该提携、有恩于侄女王熙凤。

王熙凤一方面要感激王夫人的提携，另一方面这位姑妈非常精明，不能糊弄。在省亲前后，王熙凤只负责发月钱之类的内政，外事由老公贾琏负责。男主外、女主内，他们夫妻似乎互不相干。不过，22回，在元妃省亲之后数日，在如何筹备薛宝钗的15岁生日的问题上，夫妻俩有一番互动。王熙凤问，薛宝钗的生日按啥标准过，贾琏说按往年林黛玉的标准过呗。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

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

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贾琏)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

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

这次生日，老太太贾母亲自过问，似乎应该提高标准。要不要提高，提高多少，王熙凤还得问贾琏，贾琏至少有知情权。如此看来，去掉不管事，经常离京的贾政，贾家的决策体系是这样的。

王夫人总负责，下面贾琏、王熙凤分管内外，但贾琏的权力大于王熙凤，如果两人意见不一致，以贾琏的意见为准。荣国府政治局常委的排名为：王夫人、贾琏、王熙凤。

说了半天，回到刚才的话头，现在贾琏、王熙凤在管和尚的问题上撞车了，自然应该听贾琏的。此外，根据俩人男外女内的分工，管和尚的差事肯定是外政，还是贾琏说了算。贾琏一句话就能把王熙凤驳了，对吧，但是，他俩还有一层关系—夫妻。

王熙凤建议让自己人贾芹当差，轮到贾琏说话了。贾琏突然冒出一句貌似不着边际的话：“果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

再看王熙凤的反应，“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王熙凤不说话，“贾琏已经笑着去了”，去找贾政，向贾政推荐王熙凤的人贾芹，贾政哪管那么多，同意。

当代作家赵树理有一部很著名的小说《三里湾》，那里面一位母亲教导女儿如何控制男人就说过这样的话：“他做得了的事你不要替他做——替过三趟来就成你的事了！你将就能当家的事不要问他——问过三趟来你就当不了他的家了。”

王熙凤反用这位母亲的前半句“他做得了的事你不要替他做——替过三趟来就成你的事了！”王熙凤替贾琏做了一回主，代价是今晚不“扭手扭脚的。”王熙凤的权力是一点点加大的，绝非嫁过来就管家。她既有王夫人的放权，也在蚕食贾琏的权力。

王夫人对权力看的很紧，不断听取汇报，贾琏呢，按说他俩有顺畅的沟通渠道，两口子吗，可是一来他怕老婆，二来经常出差，于是外政也归王熙凤了。

21回，贾琏自称：“他(王熙凤)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44回，红楼13年9月3日，王熙凤的生日，贾琏利用老婆寿宴跟鲍二家的上床，俩人云雨之后，贾琏与鲍二家的扯淡，鲍二家的说“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扶正平儿做大婆。王熙凤顿时怒了，以为平儿勾结贾琏、鲍二家的反对自己，平儿觉得冤枉，哭了，冲进去打鲍二家的，说你诅咒王熙凤就罢了，为啥拉上我。

王熙凤对权力看的紧，怀疑任何可能威胁自己的人。不让老公与其他女人有染，除了天生的对交配权的占有欲，还在于她知道，自己从贾琏身上挖到权力，一大法宝是自己的身体，决不能让别人照方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