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经》中的植物 -- 桥上

“桑”在古人的生产生活中如此重要，所以在神话中甚至就用“桑田”代表陆地，这就是我们都知道的“沧海桑田”（cāng hǎi sāng tián）：

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东海行复扬尘也。”（东晋葛洪《神仙传》）

不但如此，我们的先人还会把太阳出入之处的神树也都想象成了桑树的模样。

他们会把日出处的神树叫“扶桑”，《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海内十洲记带洲》：“多生林木，叶如桑。又有椹，树长者二千丈，大二千馀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

他们又称日入处的神树为“桑”和“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后汉书卷十七冯异传第七》）“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唐-刘禹锡《酬乐天咏老见示》）。

那时还有一种神树叫帝女桑，《山海经中山经》：“又东五十里曰宣山……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叶大尺馀，赤理黄华青柎，名曰帝女之桑。”《太平御览》卷九二一引《广异记》：“南方赤帝女学道得仙，居南阳崿山桑树上，正月一日衔柴作巢，至十五日成，或作白鹊，或女人。赤帝见之悲恸，诱之不得，以火焚之，女即升天，因名帝女桑。”

下面是江苏连云港距今约四千年的“将军崖岩画”，有说下面那一排就是“扶桑”树，“扶桑”上面那些下面有根线像气球的圆圈是十个太阳：

由于桑树这么有灵性，所以据说商代名相伊尹和孔圣人都是在“空桑”之中出生的：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吕氏春秋本味》）

孔子母“徵在”游大冢之陂，睡，梦黑帝使请与己交。语曰：“女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春秋演孔图》）

而且在宋国国都之外还有一处有神性的“桑林”：“汤之时，七年旱，以身祷於桑林之际，而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淮南子主术训》），所以这“桑林”是“商人”社稷祭祀的重地，《墨子明鬼下》即云：“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

在《左传昭二十一年传》中也提到过这个“桑林”：“六月庚午，宋城旧鄘及桑林之门而守之。”杨伯峻先生注曰：

杜《注》：“旧鄘，故城也。桑林，城门名。”《太平御览》五十五引《帝王世纪》谓汤时大旱，祷于桑林之野。《后汉书张衡传注》及《周举传注》引《帝王世纪》俱作“祷于桑林之社”。是殷商早有桑林之地，立社于此。《吕氏春秋诚廉篇》“立汤后于宋，以奉桑林”，则此桑林之门，桑林社之围城门也。（《春秋左传注》（p 1425）（10210401））（107）

“桑林”的祭祀还有专门的乐舞，所谓“桑林之舞”（《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这个“桑林之舞”很厉害，一般人看不了：

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荀罃(yīng)辞。荀偃、士匄(gài)曰：“诸侯宋、鲁，于是观礼。鲁有禘(dì)乐，宾祭用之。宋以《桑林》享君，不亦可乎？”舞，师题以旌夏。晋侯惧而退入于房。（《春秋左传注襄十年传》（p 0977）（09100204））（099）

但是除了吓人的一面外，“桑林”还有孕育生命的一面，《诗经》中就有一首著名的“桑中”，“桑中”即意为桑林之中：

桑中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高亨先生注：唐当读为棠，梨的一种，味甜。桑中，桑林里。又解：桑中，小地名，那里有一片桑林，适于男女幽会。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068）《鄘风桑中》）

“桑中”在那时已成了男女之事的象征：

及共王即位，将为阳桥之役，使屈巫聘于齐，且告师期。巫臣尽室以行。申叔跪从其父，将适郢，遇之，曰：“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及郑，使介反币，而以夏姬行。（《成二年传》（p 0803）（08020601））（068）

“桑”自古以来就和生命的孕育有扯不清的关系，所以屈老夫子才会问：

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楚辞天问》）。他是在问，为什么涂山女会和大禹在“台桑”那里私通呢？

看来“台桑”这个地方既和桑树有关，就也包含了孕育生命的神性。

《诗经》中则有诗歌以桑树比喻女子：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高亨先生注：沃若，犹沃然，润泽貌。诗以桑树茂盛比喻妇女年轻。桑椹（shèn甚），桑的果实。鸠食桑椹则迷醉，诗以此比喻女子与男人热恋则昏头昏脑，辨不清好人坏人。陨（yǔn允），落下。诗以桑树凋落比喻妇女年老色衰。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084）《卫风氓》）

后世还一直有“采桑”、“陌上桑”这类描写采桑女与贵族纠葛的民歌，这个题材据说和桑树在生命孕育方面的功用有渊源，但也反映蚕桑生产在当时经济中的重要地位：

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汉《乐府古辞相和歌辞陌上桑》）

秋霜白露下，桑叶郁为黄。（汉《乐府古辞杂曲歌辞古艳歌》）

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西晋-傅玄《秋胡行》）

蚕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绿。女儿采春桑。歌吹当春曲。（《清商曲辞西曲歌采桑度七曲》）

在这些后来的民歌中，结局往往是采桑女占上风，但是在春秋之前，采桑女的地位还没有那么高：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高亨先生注：懿，深也。遵，沿着。微行，小道。爰，乃，于是。迟迟，犹缓缓。蘩，蒿名，又名白蒿，用它垫蚕筐或做蚕山，以便蚕在上结茧。祁祁，众多貌。殆，压迫。此句言农奴的女儿被奴隶主强行带走。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199）《豳风七月》）

何况当时的采桑女连生命都没有保障，更不要谈其他了：

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shèng)，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杀之……（《僖二十三年传》（p 0406）（05230603））（038）

这是流亡中的晋国公子重耳的随从们在齐国密谋，被采桑女奴“蚕妾”听到后报告了主人也就是重耳的老婆“姜氏”，“姜氏”竟将她杀了灭口。

不过，当时已经有人认识到这样下去是长久不了的：

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

高亨先生注：菀（wǎn碗yù），茂盛貌。侯，维也。旬，树阴均布。刘，剥落，凋残。此句言桑树已经被采得光秃无叶了。瘼，病也。诗以桑树被人捋采净尽，使人民不得庇荫，比喻人民的财富被剥削者剥削净尽无以为生。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439）《大雅荡之什桑柔》）

但另一方面，这首诗歌也反映当时人已经认识到采桑也是需要技术的，不能乱采。下面是《齐民要术校释》第二版（贾思勰 原著 繆啓愉 校释 （p 320））中有关采桑情景及采桑工具的插图：

上面图中还反映古人已经知道对桑树进行整治和养护，《诗经》中也提到过这种整治：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高亨先生注：蚕月，即夏历三月，养蚕的月份，所以叫蚕月。条，借为挑（《玉篇》引作挑），选取，挑选。戕（qiāng枪），与斧是同类的工具，斧的柄孔椭圆，戕孔方。远扬，指长的长而高的桑枝。猗，借为掎（jǐ），摘取。女桑，嫩叶。鵙（jué决jú），即鹈鴂，鸟名，又名伯劳、子规、杜鹃。载，则也。绩，织也。玄，赤黑色。朱，红色。孔，甚也。阳，鲜明。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199）《豳风七月》）

我意这里“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也是在描述对桑树的整修。

攘之剔之，其檿其柘。

高亨先生注：檿（yǎn掩），木名，即山桑。柘（zhè这），木名，亦名黄桑。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387）《大雅文王之什皇矣》）

这也是在修整树的枝条，以期长出更多的嫩叶。虽说这两种树不是桑树，但用途与桑树类似，都能养某种蚕，对树的整修应该也差不多，至少反映那时的古人已经认识到有整修的需要。

由于桑树已经大多是人工种植的，所以就会有淘汰，下面的诗句就是描写砍伐废弃的桑树用作柴禾：

樵彼桑薪，卬烘于煁。

高亨先生注：卬，我也。煁（shén神chén），行灶（竈）业。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360）《小雅鱼藻之什白华》）

《左传》中也有在战车后面拉了废弃的桑树根扬起烟尘向敌方示威的例子：

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chéng)其车，系桑本焉，以徇齐垒，曰：“欲勇者贾余馀勇。”（《成二年传》（p 0790）（08020303））（069）

除了整修，还要保护，下面“桑扈”的名称中之所以带一个“桑”字，就是因为“桑扈”这种鸟和蚕桑的保护有关：

桑扈

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

交交桑扈，有莺其领。君子乐胥，万邦之屏。

之屏之翰，百辟为宪。不戢不难，受福不那。

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万福来求。

高亨先生注：交交，鸟鸣声；一说：小貌。桑扈，鸟名，又名青雀。莺，鸟羽有文采。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336）《小雅甫田之什桑扈》）

《左传昭十七年传》中记载了“郯子”（郯国国君）讲述“少皞氏鸟名官”时提到了“九扈为九农正”（《春秋左传注》（p 1386）（10170301）），沈钦韩《补注》云：“蔡邕《独断》：‘春扈氏农正，趣民耕种；夏扈氏农正，趣民芸除；秋扈氏农正，趣民收敛；冬扈氏农正，趣民盖藏；棘扈氏农正，常谓茅氏，一曰掌人百果；行扈氏农正，昼为民驱鸟；宵扈氏农正，夜为民驱兽；桑扈氏农正，趣民养蚕；老扈氏农正，趣民收麦。’”孔疏引贾逵云：“桑扈窃脂，为蚕驱雀者也。”

因此，“桑扈”是古人眼里保障蚕桑生产的神鸟。

《诗经》中提到“桑扈”的地方还有：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

高亨先生注：交交，通咬咬，鸟鸣声。一说：交交，小貌。桑扈，鸟名，又名青雀，青黑色，颈有花纹。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291）《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宛》）

《诗经》中还另有六处提到桑树上其他的鸟和虫：

鳲鸠

鳲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鳲鸠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带伊丝。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鳲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鳲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高亨先生注：鸤（shī尸）鸠，鸟名，即布谷鸟。棘，枣树。榛，榛树。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195）《曹风鸤鸠》）\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157）《唐风鸨羽》）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261）《小雅鸿雁之什黄鸟》）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

高亨先生注：鸮（xiāo枵），猫头鹰。泮林，泮宫中的树林。黮（shèn），通葚，桑果也。怀，借为馈，赠鱼叶。音指鸮的鸣声。鸮音本不好，此言怀我好音，有改恶向善之意。以上四句以鸮鸟集于泮林比喻淮夷来朝于鲁，以鸮鸟食我桑黮比喻淮夷使者受鲁国的款待，以鸮鸟怀我好音比喻淮夷向鲁国说顺服的话。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513）《鲁颂泮水》）

上面这句《诗》还反映鲁国的泮林也是由桑树组成的。

迨天之未阴雨，徹彼桑土，绸缪牖户。

高亨先生注：桑土，桑枝和泥土，筑巢所用。一说：土借为（dù杜），木皮也。桑即桑树皮。绸缪，制造。牖，窗。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206）《豳风鸱鸮》）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高亨先生注：蜎（yuān冤）蜎，虫子盘曲蠕动貌。蠋（zhú燭），虫名，似蚕，有毒，咬人立肿，多生在桑树上。烝，读为曾，副词，与现在的正相当。

（《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208）《豳风东山》）

由于涉及到“桑”的诗歌这么多，春秋时，甚至在一场宴会上就会唱到两首以“桑”为名的诗歌：

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从。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kuàng)，武亦以观七子之志。”子展赋《草虫》，赵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伯有赋《鹑之贲贲》(bēn)，赵孟曰：“床笫(zǐ)之言不踰阈(yù)，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子西赋《黍苗》之四章，赵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产赋《隰(xí)桑》，赵孟曰：“武请受其卒章。”子大叔赋《野有蔓(màn)草》，赵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孙段赋《桑扈》，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左传襄二十七年传》（p 1134）（09270501））（094、097、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