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最近看到的笑话之六 -- 钛豌豆

讲一个童年时的故事吧。不管有没有人看。

我小时候成绩很好，我家邻居是我同班同学，成绩很不好。

不好到什么地步呢？班级倒数第一，年级倒数第一，持续六年的倒数第一，考及格是新闻，小偷小摸是常态，全年级甚至全校的最差生排名第一名。

他其实很可怜，父亲没文化且暴力，母亲没文化且浅薄，家里条件很一般。小时候他长年穿不合身的衣服上学，鞋子是破的，一大截手腕露在脏袖子外头，身上长年有臭味，讲话磕巴，营养不良，又矮又瘦，没有零花钱，一分钱都没有，想要什么就去偷，从一年级起就恶名在外。于此同时我们看到他妈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天换一套，虽然身上全是便宜货。你别说，那时候我们虽然年纪小，但眼睛可都很尖。

可想而知他在小学生的社交网络里是一个什么位置。

我们，当然，不会，和他，玩。

前几年还会在上学放学路上欺负欺负他，后来根本不理他。

那时我们根本不理解为什么他和我们不一样，也不去理解，何况他本人也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善茬，趁你不注意打你，偶尔偷你点东西，当面骂你，背地里坏你，都是常事。遇到的时候心态就是：被狗咬了。

如果说整个年级有一颗耗子屎，那就是他。

到后期他简直是游离于校园结构之外，因为不可救药。

整个学校都没人管他。

小学毕业那年，为了抓成绩，班主任要求班里的好学生一对一辅导几个最差生。我分配的人，很不幸，是他。

谁让我们是邻居。

尼玛。

因为他，好多次我都不得不很晚才能回家，因为他，我被班主任狠狠地bully过（班主任也是个变态，我不想说了）。他一点不配合，只要他表现不好，我就挨训，只要他不完成作业，我就得陪着他等他完成作业。

当时考完模拟考试，卷子要拿回家家长签字。他当然不签，签了他人高马大的爸要不由分说痛打他的，我们都见识过。他妈就在一旁煽风点火，生怕打得不够狠。还有他的文盲奶奶，乡下黑脸老太太，用谁也听不懂的方言咬牙切齿诅咒他。

于是，老师找我们这几个邻居去给他送考的倒数第一的卷子。

起初找了个男孩，住他家楼下，送了卷子，他挨了打。

第二次送卷子，男孩被他在路上截住威胁。谁怕他啊，又矮又瘦，男孩送了卷子，他又挨了打。第二天听说他在那男孩家筒子楼的走廊里，往楼道里放着的腌菜缸里尿了尿。

不过他尿错缸了。无辜的邻居遭了殃。当然还是挨了打。

然后那个男孩就不肯送了，这什么烂事，换我我也不送。

于是老师就吩咐我去送倒数第一的卷子。一个班上最瘦弱的小女生。

我不敢拒绝，于是就去了，唯一的预防措施是找我爸当保镖送我到楼下。我自己爬上楼，到他家门口，屋里有电视声，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人是他。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来，看到我的前一秒还在电视的余韵里乐，后一秒他看到我手里的卷子，脸色“刷”的一下变了。

惨白惨白。眼神里充满恐惧。被捕食者逼到角落的小动物的神态。

看着他的脸，你能听到他脑子里血液“噌”地一下冲到头顶的声音。

看着他，我说：“我来送卷子。”

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看到他瘦棱棱的手腕在抖。

下一刻，他粗野高大的爸出现在门口，蒲扇一样的大黑手，一把将他niang到旁边，粗声粗气地问我：“怎么回事？这小biang cao的又干什么了？”（我当年完全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啊。。）

我瞥了一眼他，看到他的脸色已经转成灰黑色，眼神木呆呆地发傻，简直是死人的神态，毫无生气。

我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那张破破烂烂的语文卷子，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分数：58.5。当然是倒数第一。

“叔叔啊，X老师让我来送XXX的卷子。老师说，XXX最近上课表现的越来越好了，也认真听讲了，非常有进步。X老师说，这次考试虽然没及格，但已经离及格线很近了，就是答题有些粗心，错了不该错的地方。只要继续像现在这么努力，下次考试就一定能及格了。”

听了我说的话，他爸接过卷子，又niang了他一把，说：“你tm答题还敢粗心。”力道比第一次小了不少。

听了我说的话，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种非常欢乐的神态一瞬间充满了他全身，好像一下活了过来。他抱着门使劲扭动身体，一边笑，一边结结巴巴理直气壮地辩解说：“我、我可努、努力了。你、你不懂，题、题太难了！”

他爸不理他，跟我说：“谢谢啊。”

“叔叔不用谢。”我擦了一把汗，脚下抹油，溜走了。

回去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老师让我说的话：“他不好好学习，不努力，给全班拖后腿。”和我对他爸说的话。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了还是错了，他会不会以此为借口，以后更加不努力呢？我想不明白。

第二天起，他变样了。

按时完成作业，虽然全是错误。我给他改正错误的时候，耐心听，虚心改，有问题就问。有的时候在学校改不完，我就让他放学后来我家改作业。到我家后，他非常有礼貌，见我家人嘴甜的不行，搞的我爸妈后来一直夸他乖巧。不管我对他态度多不耐烦，他都呵呵一笑，从不回嘴，从不捣乱，再也不逃学，上课认真听讲。

结果他的成绩突飞猛进了。就在小学毕业前几个月，他简直考一次变一个样。大家发现，原来他很聪明啊。所有老师都疯了。

最后小学毕业考试，他从五年半来的倒数第一（一共一百五十多人），考到了前六十名，用我们很多同学的话说，就是“XXX都比我考得好？我的天哪。”

毕业后，我独自升学去了另一个初中，其他同学留在那个小学的初中，包括他。我和以前的同学联系不多，因为我不喜欢我乱七八糟的小学时代。后来听说他成绩还是一般，不过已经不再偷鸡摸狗，大概去了一个专科学校，后来找了一份工作。

前几年在网上遇到他，发现他神经还是不太正常，说一些奇怪的话，似有妄想。不过是有着正经工作的，是在用自己双手赚的钱，养活着自己的。

我的小学时代，在我身上发生过很多很多狗血的事情，不过我记忆最深刻的，始终是这一件事。直到今天我还在思考着，为什么我会记住这件事，以及这些回忆对于我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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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支持，感谢有人看。补充几点：

1. 不少人在回复里说怎么没有在一起。开玩笑的是大多数，可能也有一些有点认真成分在？说不好。不过这个脑洞开得太大，只能说言情小说流毒害死人呀。

2. 这位同学在最后几个月努力学习的样子我还记得，如果说这个故事里有一点励志的成分，我想就是这个。想象一下一个五年半没有学过习的人，最后抱着破破烂烂的练习册和课本，坐在讲台底下（他的“专座”，你懂的），如饥似渴地盯着老师。做练习册的时候，经常绞尽脑汁，简直要把练习册吃进去似的，恍然大悟的一瞬间，气恼地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使劲埋怨自己怎么这么笨。不把责任推卸给任何人，不推卸给家庭、给老师、给同学，五年半以来失去的东西，要用三个月拿回来。这是那时他潜意识的想法吧，我猜。

我想，像那时的他的那股子劲头，换到谁身上，一定都会获得成功吧。

3. 关于这个所谓的“善举”，很多人回复里把我夸到天上了。完全不敢当。想起当时，我明白我只是那一瞬间突然情商高了点，敏感了点，反应也相对快一点，所以才临时编出一套话。换任何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行为给自己的同学带来那么大的痛苦吧，区别只在于有的人能反应过来，有的人可能就没反应过来。何况他家的情况我们六年来都很清楚，其实我们班同学很多人都挺同情他的，虽然同时也很讨厌他。这完全不矛盾。

4. 我是大连人，我觉得从小环境和家庭教育的理念就是保护弱小，这点正义感和“做正确的事”的概念我觉得在我身边还是很普遍的。举个例子，我爸原来是警察，他和我讲的一件事我印象很深。东北原来老工业区下岗，大连也被冲击的很厉害。我爸负责的一个区域就有下岗职工的宿舍。那片区域里有个榨油厂，有天晚上油厂报警说有人进来偷东西，我爸他们几个警察就去了。把那人抓到后，几个警察都愣了。原来那人家里两口子都下岗，没有钱吃不上饭，男的急了，就跑到榨油厂偷豆饼吃。那是上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的事情啊同学们。豆饼是大豆压出豆油后的残渣，是用来喂猪的。上次听说有人吃那玩意都还是在描写三年困难时期的文章里头啊。我爸说他们几个警察当时就凌乱了。后来几个人把身上的钱都给了那个人，放他走了。大连人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比如说对他家里的情况，我们同学中间其实很久以来都有共识，就是他被家里委屈的很厉害。我们之间也偶尔聊到这个，大家其实都为他抱不平，只不过没有任何机会去做点什么罢了。我们毕竟都是小学生嘛。只是这一次，我正巧有了机会做了点什么。仅此而已了。后面竟然对他造成了那么显著的影响，也是我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