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想起老常（下） 一屁股坐出个大麻烦 -- 酒杯里的忧郁

看来当年挨整的事实在糟心，老常闷声抽烟，又喝了一大杯俨茶，这才轻叹一声，慢慢说起来：

老常说那时候我也就是个二十啷当岁儿，不吸烟不喝酒，也没搞对象，一天到晚忙工作，属于自己的业余时间真的不多。礼拜天干吗呀？除去回家看看父母，再就是抽空看个电影。我爱看电影，业余爱好就是看电影，有瘾。以前报纸上报尾巴那儿总有影片预告，什么什么电影几月几日在什么什么影院上映，中央报纸上没有，北京报上有，哎哟，不能看见，瞅见了这瘾就犯了，就算计着哪天下午啊晚上啊能抽出点工夫来去看电影，可是老也没啥工夫。有时候忙和一天了晚上临睡觉抓过报纸来看看，一眼看见电影预告，能盯着看半天不想睡觉。

要说爱看电影不算啥事，破四旧也没说不让看电影呀，可到了我这儿呢，就成了惹事的根苗。有一年，五一国际劳动节，有庆祝活动，又是群众集会游行啊，又是文艺汇演啊，又是群众游园会什么的。街面上一热闹，我们也跟着紧忙和，又是昏天黑地一通大忙，累得不行。那一天中午，开饭的时间都过了我才从外头忙和回来，满头大汗，回了办公室赶紧端脸盆拿着毛巾肥皂，找个水龙头好好洗洗脸擦擦汗，就听同事说下午大礼堂放电影，还是部外国片，我这一听放电影啊，耳朵就竖起来了，问几点开始啊？同事说快了快了，两点开演，还有一刻钟。我一琢磨，下午没啥事了，节前这一通忙和也好长时间没看电影，何况这年头外国片可是少见得很，甭说外国片，国产片都不多了——甭废话，走！

把脸盆放好，把毛巾一搭，跟值班的打了声招呼，衣服穿整齐，抓起一个凉馒头，一边啃着一边就往礼堂走。我们在大院最西边，礼堂在最东边，要想赶上电影还真得紧着走呢。上班时间能不能看电影？别人不能，我能。第一我是团里的文艺委员，电影不是文艺活动？第二我是一天到晚吃住在单位，连夜里值班我都包了，要按加班算那多了去了，领导问我就说歇半天倒休，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第三礼堂那几个把门的都是每天一起打篮球的，熟人，内部礼堂放内部电影又不卖票，平日里看电影啥的挤挤眼就进去了，不必满世界找票去。

瘾大心急呀，脚下生风，要不是啃着馒头我都快跑起来了，一路紧赶慢赶，远远瞅见礼堂大门，甭看表都知道已经来晚啦——大门口都没人了嘛，连门都掩上了。我沿着礼堂门口的夹道蹭蹭几步就窜上台阶，推门就进去了。

进了礼堂，里边一片黢黑，啥也看不见。眯了会儿眼，借着银幕光发现观众还真不少，前边后边，边角四周都坐满了。蹭电影有蹭电影的规矩，不能堂而皇之找好地方坐，得犄角旮旯坐，这是默认的“潜规则”。可今儿有点奇怪，我摘下帽子，虚着眼瞄了半天也没发现旮旯里有空位子。倒是正在看电影的挺热情，同志您请里边坐，往里边走。我一抬头，嘿，中间这块完全空着，这可是赶巧了。跟前的人一个劲让，我也就低头猫腰蹭了进去，找了个空座，赶紧坐下看电影——电影刚开始，还赶趟儿。看呀看呀，电影演完了，场灯一亮居然一片掌声，我还纳闷呢，今儿这是怎么了？这电影这么好看啊？还得给鼓掌？莫非是“样板”？我边琢磨边站起身来戴上帽子，准备往外走，就听脑袋后头打雷般的一声大吼

——“中间那位同志！站起来！”

老常说你想那是礼堂里头哇，多拢音呐，这一大嗓子动静特别大，吓我一跳。谁喊的？这是吼谁呢？我赶紧四下里踅摸。又是一声大吼：“看什么？！就是你！站起来！”我一回头，见最后两排那儿站着七八个人，当中一位，花白平头、怒目圆睁，一手叉腰一手攥帽指着我：“你，为什么抢群众的座位？咹？！为什么不尊重群众？！”谁呀这是？我定睛一看，谢部长，谢富治。

我赶紧转身面对谢富治立正站好，举手敬礼，心里却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抢群众？我没啊，我老老实实坐这儿看电影，一声都没言语，左右都没人，我没抢群众啊？四周正在散场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望，谢富治放低了嗓门语气依然严厉：“是你啊，我认识你，你姓常，年纪轻轻的。。。”，说罢转脸对身边的人说你们政治部好好查一查管一管，必须好好煞一煞这股歪风邪气！说罢帽子一戴，转身走了。

政治部的人把我叫到门厅，面色严肃地问我哪个单位的？姓甚名谁？谁通知你来看电影的？谁发给你的票？你怎么进来的？为什么和群众抢座位？问一溜够最后说你先回办公室，不要外出，还会找你的。

从礼堂出来我可就蔫了，低头耷拉脑袋往回走，心里纳闷啊，我怎么了我？看个电影，也没把谁从座位上提溜起来自己坐下了，怎么抢座位了？ 心里头啊，又是纳闷，又是害怕。能不怕么？能让谢富治动肝火点名批的，能有几个？再说这是什么地方？唉，真倒霉。

后来我才知道，今天下午这场电影可不是一般的电影，是公安部招待慰问首都维护秩序模范和积极分子的，就是“电影招待会”的意思，谢富治带着一干人等亲自参加陪同，开演前还讲了话。人家各位模范和积极分子是客人，部里的干部连谢部长都主动坐到后排去了，把中间的好位置留给人家。各位模范和积极分子也不肯就坐，说公安战士们辛苦了，好位置应该你们来坐，结果人家主动去坐了边边角角，中间的位子就空在那里，谁也没坐。就我这倒霉蛋啥也不知道，半道上进去了，糊里糊涂一屁股坐下了，这不是误投误撞么，谁知道谢部长坐在后边啊。

唉。

经过很简单也很清楚，我这既不是故意更不是恶意，可上头还是没轻饶了我，部机关和直属单位搞了一场教育活动，主题到现在我还记得——“保持无产阶级革命本色和良好作风，树立群众观点，坚决反对特权思想”—— 黑典型就是我老常。刚开始我都懵了，见天俩眼发直，见谁都有点战战兢兢，现在话说，情绪很不稳定。同事们对我还真不错，我前边说的那位老领导还偷偷找过我，跟我说你甭哆嗦，这几天过去，上边了解的无非也就是那天究竟怎么回事，再就是你平常的个人表现，既没查你三代也没挖你社会关系，再说提法都是“反对”，没提“打倒”、“反击”，估计没大事，但可不是没事，你最近千万老老实实呆着，赶紧写检查，检查要深刻，要深刻，挖思想啊。

写检查，那是必须的，天天就是做惭愧状，臊眉搭眼跟办公室写检查，吭哧吭哧写了好几稿，拿给领导一看，领导瞥我一眼，拿回去，通不过，重写。也是，一写检查就通过，开个会批评两句就没事了？哪有那事啊，你是谢富治谢部长点名的典型，不给你洗上几滚开水澡，岂能放过？

我的检查过程是这样的——在本单位组里检查，开会批评教育通过之后再到处里，在处里做检查，开会批评教育以后到局里，局里到部政治部。。。。。。我还是团员啊，团小组里做检查，团支部里做检查，团总支里做检查，然后团委。。。。。。最后是给我开了一个全团的大会，我他妈站在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念检查，这才算完事。台上那哭可不是装的，我是真哭了，就为看了一场电影。。。能不哭么。

从那以后，我痛改前非见行动，把看电影这个瘾给戒了，从此不看电影，再好的电影也不看，老子瞅见电影院大礼堂就哆嗦。几十年了，不看。

你说这是不是小题大做抖威风？不是。我仍然认为对我，对我们那拨人来说，是一场思想教育，尽管很过分，我还是觉得是对的，你瞅瞅现在。

我问老常啊，那天你在大礼堂，到底看的什么电影啊？

老常笑了：看不见的战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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