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里克的故事 -- 南方有嘉木

一

里克曾经是我的同事。四年前，我刚搬到休斯顿的时候，他也刚加入公司不久。当时我、里克、风控的Jerry、IT的Andrew坐在一块儿，年纪相仿，时常说笑。他们几个爱买彩票，每天上午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热烈讨论开奖号码，并尽情幻想如果中奖的各种花钱方式。我不买彩票，但我参与幻想，说到离谱，大伙哄然一笑。那时Jerry说，我们那是公司的happy corner。

那时公司休斯顿办公室新设不久，很多事情要做，但因为新，年轻人便觉得有愿景，于是都努力。周六的时候，经常我们几个都在办公室加班。那时候没有部门，只有负责职能的这些单个个体，我们做成什么样，就意味着公司的那个职能会变成什么样----有别于在已成型公司中的循规蹈矩，在这里我们获得了按自己的想象去塑造一个未来团队或部门的可能----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产生了这样的自觉。

二

里克是南意大利人后裔。我看一些文章说意大利南北部人性格不同，南边的要小家子气些。用这说法看里克，倒也成立。里克结婚早，有三个可爱的女儿，名字都以-ana结尾，很好听。女儿都像他，一头卷卷的黑发，红扑扑的小圆脸蛋，长着温柔的小圆翘鼻头。周六他加班，三个女孩儿经常跟着一起来。小女孩儿问我是做什么的？我回答说，我是professional liar。小女孩瞪着我，眼神无比迷惑。次日里克给我说，当天回家路上，他要负责清洗我给孩子留下的“不良影响”，告诉他们，我其实是个律师。

三

说到这个，我想其实里克一直对我有些许崇拜的。我来休斯顿之前，他们听说了我有三个法律学位，两国律师的简历。他和人交谈，介绍我时，会把这事用很典型的意大利式的夸张语调反复提起，倒让我自己惊诧原来这也是值得一提的成就。但他也不仅仅只是浮面上的客套夸赞，工作上，他确实尊重我的意见。他负责信用，凡涉及信用的文书，比如信用证或保函等，事无巨细，他都要先咨询我，或让我确认他的主意。当然，这也暴露出他怯于承担责任，习惯寻求依赖的心理。他三个女孩儿，小女儿记忆最好，人也敏捷，他对我说，他要让小女儿向我学，将来学法律，做律师----他说过我许多好话，我觉得都不及这一句真诚。

四

里克的妻子21岁便不顾父亲的反对一意嫁给他，此后迅速便有了三个孩子，这些年一直是不谙世事的家庭主妇。或许突然觉得生命寡淡，于是决意要和里克离婚。我刚搬到休斯顿的时候，他两正在离婚之中。人都说老美讳谈个人隐私，其实也看族裔。里克典型南意性格，爱叨叨，爱倾诉。和几个同事两三盏啤酒下肚，便将自己离婚各种龃龉合盘吐出。他不理解当年置父命于不顾的妻子何以今日置孩子于不顾，铁了心要离婚----我看他两的婚姻，其实两人都未曾来得及真正成长，所谓其来也突，其散也忽。最后离婚，他供的房子，前妻带着三个女儿继续住，唯一的条件是前妻不能带任何男子回家约会。

他的房子距离公司走路距离而已，有次我们经过，他说要回去看看他种的玫瑰是否安好。于是和他一起拐个小弯，走进一条两边大树参天的小路。一户人家，前院开着艳红的玫瑰，里克说，那都是他种他打理，就算离了婚，他时常中午回来看看，帮忙修枝剪叶。那天家里没人，只有原来养的一条金毛隔着客厅的玻璃和他对视。他转头朝我笑笑，说既然来了，不妨摘把玫瑰。

我想想其实他要的生活不外如此。里克从小到大，此地生，此地长，他就读的小中高都在他家方圆十里以内。加入我们公司之前，都未曾去过纽约。那年公司送他去北京出差，他回来给我说，从未在街上见过那么多人，各种惊奇。其实美国除东西两岸，大多居民也不过是“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当地土人，不像我们从小还被教育要胸怀大志解放人类，他们所要不过安稳妥当的中产生活：一夫一妻，两三孩子，前院种花，后院长草，一条大狗，两部小车。里克早早进入这种生活，原本心满意足，不料一朝打翻，竟然拼凑不起，于是无比失落。

五

我和里克接触，便常觉意大利文化和中国文化相似之处甚多。2012年，里克父亲癌症住院，他每周一、三、五下班后去医院给父亲洗澡，陪伴，非常不易。那时我还不会开车，有一日他开车载我去办事，路上说起父亲生病，颇多感慨。他说他母亲时常坐在病房一角默默垂泪，他被母亲哭得烦闷，于是对母亲说，父亲尚在，你哭什么呢？岂不是咒父亲早走？我听了默然一笑，和我当日情状何其相似。他又说，一日他父亲突然想吃龙虾，他耐心劝诫，说他的病情不得吃龙虾，但老人不可以道理说动。他万般无奈，之后外出觅食。最后找了些食物，回医院对老人谎称便是龙虾。老人已然不辨，倒也吃得开心。里克说他坐在一旁，看父亲如此，不禁觉得人生空茫，欲流泪而不能。

----他这种心情我也经历，只是空茫之后须能认清这本是人生真相，生住灭空，循环生息，道在其中。

里克父亲次年辞世，公司组织参加追悼。那是我第一次在美国参加当地人的丧礼。出生、结婚、死亡，我看在美国宗教之于个人，最具仪式不过这三件事。追悼会肃穆平静，牧师说，尘归尘，土归土，不过如此。里克穿着黑西服，代表子女发言，倒也情绪稳定，我们轮番上去和他握手致哀。丧礼安排有午饭，我们去到餐厅，餐厅摆放着逝者和家庭的相片。我看里克和他双胞胎弟弟幼时合影，懵懂天真，无忧无虑。

六

此后工作上便觉得里克有些懈怠，周六再不见他加班，我听人说，他午餐回来身上常被人闻得酒味。那时公司成长甚剧，我这边团队建设渐见雏形，座位也调整，当年的happy corner四人组已经分散，我也无暇去关注他的情形。直到一日下午，我和他需要一起给一对家公司电话会议。结果会议期间，他语无伦次，不知所云。挂了电话后，我有些气恼，直接问他，是不是中午去喝酒了？他当即有些慌乱，矢口否认。

后来公司也找他谈话，他勉力自新，有所好转。那阵子他和前妻似乎也有转圜，一日他兴高采烈来对我说，他前妻在公司附近的一个单位找了工作，他两约好以后可以一起午餐。如能复婚，我们也都替他高兴。只是好景不长，又听闻他前妻有了男友。他为了让他前妻嫉妒，于是经常约了公司的前台女子和他一起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午饭，不想两人或许接触久了，生出了些情意，只是前台亦是有家有口的，于是原本纠结的情感之上又添几分复杂旖旎。他素来做事情并无主见，都随他人的决定而被动应对，自己无力思考寻得一个解法，于是又沉沦酒精，不能自拔，终于被酗酒而严重影响到工作表现，公司只得决定将其开除。

七

公司开人，一般都在员工上班之前，由人事、主管和见证约谈被开员工，然后让其收拾东西立即离开。那天早上我知道里克将被约谈，怕遇着他尴尬，便稍晚些去公司。不想越是要避开，便越避不开。那天走进公司大楼，就见他和公司的老麦在楼下大厅说话。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发须凌乱，不修边幅，那天却特意拾妥，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少。我看着他，笑了笑，不知说什么，便打算过去。但他叫住我说，嘉木，我要走了，拥抱一下吧。我过去，和他拥抱，祝他好运，想起四年来点点滴滴，突然一阵悲凉。

此后公司说起他来，都有些防备，担心他会持枪来报复决定开除他的主管。但他到底没有做什么。后来又听说他失业后，每日都在家酗酒，公司的前台还经常去看看他，商量着送他去戒酒。我想倒还是前台对他有份真情意，只是这情意对他恐怕是毒药，毕竟前台给不了里克想要的生活，他得不到，会更沉沦，来换基于她的同情在他生命中的停驻，而她迟早会承受不了这样的重负而离开。

又一日听人事说他来电话问保险的事情，说失业后没了保险，他的女孩儿没法去看牙医。想起有年冬天，休斯顿难得零下四度，他家的泳池结了层薄冰，他说他领着小女儿去湖边摸那冷冷的薄冰----那是他小女儿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冰，不禁惊诧欣喜若狂----这样美好的孩子，我真心希望他能为了他的女孩儿振作起来，须知孩子最好的榜样并不是一个自诩职业骗子的同事，而正是当父亲的自己。

八

里克离职已经数月，但我时常想起，总须写点什么，心里才觉了结。但又觉得其人其事实在平凡无奇，写出来很多人读了恐怕不过一句轻飘Loser。昨日屯子落雨，我坐在窗前，突然看清里克的故事之意义就在于平凡二字， 我们在他人的平凡人生中映照自己在生活中空茫疑惑的面孔，或者惊醒精进，或者盲目游走，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