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我的喀什, 我的南疆 -- 故乡在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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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2。丝路向北,再向北,留不住的皮与毛

如果说从喀什沿KKH走(即丝绸之路的中线),伊斯兰化的巴基斯坦可以象征南疆梦魇的现实版,那么从喀什北行(即丝绸之路的北线),到了前苏联的各斯坦,也就是所谓的西土耳其斯坦,你就可以看见昨日天堂的遗迹版。

向西走出喀什后,饮食一个特点就是用手多,尤其是右手。向北走出喀什后,吃饭就主要是用刀叉了。换言之,独联体较高大上的饮食基本上都是更倾向于的欧洲模式,即使是地产的饮食:抓饭,随盘上来的勺子也都是默认搭配。初到比什凯克,吃了两次饭,印象比较深。第一次是吃烤鸡。我们三个汉族点了三只鸡,一瓶酒,不到一小时干光,喝尽。买单走人时才发现,邻桌一圈人只点了一只鸡,一直在说话,盘子里的刀叉都整齐,干净。我们那一桌,一片狼藉。第二次,朋友带我去吃相对高档的地方菜。餐厅环境非常雅致,菜式也很独特。上来了一大盘烤羊肉串,但我们都在说话。我不开始吃是因为烤内串上精心点缀着一片片洋葱丝。我们装着很健谈的样子聊了好久,终于等到邻桌的人也上了相同的烤肉串,聊完天,开始吃了。原来,要先把串拿起来,把点缀的洋葱拨到一边,用叉把肉从串上取出来,再把肉用叉送入嘴中。新疆经验彻底不管用了。乌鲁木齐小伙子喜欢说自己关心女士会把烤肉签的头擦净,再递给女孩。在这家餐厅里,厨师没有给新疆人留这样的机会。

尽管用西餐式的风格来解决吃饭问题麻烦很多,但在比什凯克有许多有知识的人,尤其是有知识的吉尔吉斯人愿意坚持,对于人生之路的理解也是如此。有一个汉族朋友讲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次,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邀请他去家中小聚。这个汉族朋友就在街上买了一串红肠去了。饭就是素抓饭,主人就把红肠也切了。半个小时后,主人家的成员们都在卫生间呕吐不止。汉族朋友特别内疚,以为是自己的红肠出了问题。后来,临走前,主人告诉朋友:其实是因为全家两年都没有吃过肉了。吉尔吉斯人与南疆的克尔克孜族同宗,但又有不同,这种对欧式风格的坚持就是不同之一。

1992年,吉尔吉斯对中国开放。当时的喀什和今天很象,口号也很响:东联西出,西进东销。后来的实践也证明,喀什也是这样做的,只是发现现实的骨感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头。

喀什最早应该得到实惠的是汽车。但汽车大战后,除了一片狼藉,喀什没有留下什么。当时的中国对小汽车有一种痴迷。所以,那时的我认识了许多车标。除了意大利和德国的跑车外,各名车都在吐尔尕特汇集了。一年不到,国家政策修正,除几个口岸外,其余经营汽车均属违法。如果喀什是一列高速行驶的列车,此政策一出时,你一定可以看见轨道上火花四渐。那时的吐尔尕特边检停满了进口汽车。有一个维吾尔商人给我们一套车钥匙,说:你们只要能把车开到喀什,车就是你们的了。我们拿着钥匙还真找到了那辆车,是福特的天蝎,银灰色,但拿回喀什的代价太大,只能在车里坐坐,当时有个象血压计上的充气的小气囊让我们琢磨了很久。再后来,就看着车一天天的锈,轮胎一天天的瘪。

经过一阵乱相后,吐尔尕特的边贸也慢慢变得简单了。废铝,废铜慢慢成了主流,只是越来越废,铝锭,铜锭,铝板,铜板,后来都变成了块,片,丝,或者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金属。买废金属的利润后来干脆就变成了扣杂的游戏。扣杂,就是在货款计算时把杂质扣掉。对买的和卖的都不易。因为我们也知道,卖货给我们的吉尔吉斯人有许多都是押了身家性命过来的,在回程的路上有许多人需要打点(与巴基斯坦不同,吉尔吉斯是有信用一说的)。不过,商业的考量多数时候能战胜蜜语和情感。

在给口里来的商人卖货时,我们这些喀什的本地人真是体会到了知识就是力量。内地买铝的商都有一个钢笔套式的磁铁,用这个东西往铝一放就知道铝内是否有铁。后来,我们也配了人手一个,只是配好后,铝已经不多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独联体的废铝不多了,能卖的基本卖光了。第二,其实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国内铝的价格垮了。

在市场极差时,有时偶尔有铝板进入时,口内会有一些商人专门来验货。拿根锯条锯那些个铝板,同时用打火机烧锯下来的碎屑。和这些人处得久了,成了朋友了,他们才告诉我们,如果烧出来的火星是蓝色,那么就是钛。这时,我们卖铝已经很久了,我是见过蓝色的火星的板和锭的,只是都是按照铝卖了。

1995年,商检局配发了一批便携式的核辐射检测仪。无意间,这个仪器在一堆铁板前乱叫响,怎么样也关不住。拿出说明一看才知道堆铁板是有辐射的。解决方案也颇为简单,找了一个吉尔吉斯司机,把那堆铁板和周围的土都装了满满一车,然后让他拉回吉尔吉斯。

那一阵子,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叫蝴蝶效应。但后来我才懂了,其实喀什的边贸才是蝴蝶,在从很远的地方刮来来的风中,忽上忽下,翻飞眩晕。

如果说铜铝最后没有给喀什留下来什么,那么皮革和羊毛就是喀什经济错过了的鱼汛。

喀什是有过皮革厂的,国家的,集体的,或者私人的。但最后都止于板皮,或者彻底就搞不下去了。加工成蓝板皮后,喀什加工后的一般都偏硬。用喀什的工艺切割板皮,硬是能比温州切出来的皮革少两层。喀什做出的皮鞋,结实,但嘎吱做响,小偷穿上绝对防盗,放在清真寺绝对没人拿错。所以,后来内地的商人来采购皮子时,只要原皮,哪怕贵一点也不要紧。所以,喀什尽管守着地利,但皮革加工一直都没有发展起来。毕竟,喀什和世界皮都的差距不是一步两步。

如果说皮革加工业没有发展起来,从环境的角度来讲焉知非福,那么毛纺业的失败,则是真正应该令人扼腕的。

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都是以牧区为主,现在的牧业也存在。喀什以前有个联合毛纺厂,生产出来的毛布和毛毯质量都非常好。只是生不逢时,在1980年代末的飘摇年代垮了。几百个员工后来都安置到了党政机关,基本上都是杂工。破产清算时,维吾尔商人象抢财宝一样冲向厂房里的机器,割下毛布,剪下毛毯,搬走机器。我在一家维吾尔人的院子里见到过一台从毛纺厂搬回来的机器,机器早已生锈,机器下面堆着杂物,有时狗跑到机器下面去睡午觉。毛纺厂也不是一点没有用处,后来动植检再那里搞了一个洗毛厂。但也只是形式上的洗毛而已。内地的毛货商人说,宁可交罚款把这些带着杂物的羊毛拉回自己的工厂洗,也不在喀什洗。因为,不知道羊毛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厂子里洗出来后成了什么样。

当然,北向各口岸还是带动了喀什的出口的。只是颇具黑色幽默。在比什凯克和奥什都有一种叫吐尔巴扎的地方。就是最早苏联解体时旅游购物的政策,允许商人游客的身份来销售商品。吐尔即tour。在这家市场里面,最有势力的是克州的维族商人。大到外出交涉,小到清关的红包,巴扎里的商人都唯克州人马首是瞻。这种商业模式甚至影响到了南疆的零售和批发。喀什的小商人们都喜欢到阿图什去采购批发。原因很简单,能出口到吐尔巴扎的东西,在南疆也一样能卖的出去。内地都叫外贸尾单清货什么的,这和阿图什批发出来的东西都是一个性质。

农业产品出口在南疆是有的,如葡萄,疏附县的伯什克拉木乡(现已划归喀什市)的葡萄全疆闻名。但这些年下来,出口的葡萄中,阿图什的葡萄倒更有名了。原因就在于投入,克州对葡萄种植业的投入是扎扎实实的,买滴灌技术也是大手笔,产出也当然可观。但伯什克拉木的葡萄都是家庭农场式的,品质差异很大,最让人无语的是那种在当地爱买不买的牛气。出口时,伯什克拉木的葡萄因同质性太差,早已不是首选。我实在搞不懂那冲天牛气从何而来。

在乌鲁木齐,我要买好葡萄就去二道桥,那些葡萄筐子里的葡萄筐子里的葡萄又大又好又便宜,卖葡萄的一问全是老乡-喀什地区疏附县伯什克拉木的。好好的产品,非卖到了货到地头死的境地。无语啊。

最可惜的是阿克苏地区,糖心苹果可以卖到上海滩,但别迭克里口岸的关闭让南疆这些年最成功的农产品少了角逐的舞台。要知道相隔300多公里的阿拉木图的意思就是苹果之城。

其实从边贸上挣钱特别难。举个例子,南疆的商人把货在吐尔巴扎卖掉后,如何把销售款带回喀什成了问题。因为吉尔吉斯和中国之间没有适合巴扎客们的转帐系统。与高大上无缘的巴扎客们就喜欢借钱给可以找到货源回喀什但缺资金的商人,或者直接就带美元回国。带货回喀什的人一旦销售有问题,那么还款就成了问题,然后就有了一系列的问题的问题。带美元回国,一旦被吉方海关发现,罚款算是轻的处理了,所以出入各口岸的吉尔吉斯司机就有了镖客的机会。当然,江湖险恶,许多故事都发生了,抢劫,杀人都出来了。这个问题今天都没有解决。

喀什人也有从边贸上挣了钱的。汉族还有再投入的想法,如开个小工厂什么的。但维族就比较耐人寻味了。我认识的维族大老板中,一个开着牛头陆地巡洋舰的非常自豪地告诉我,他给北大桥的清真寺捐了100万。那时的我真有了想扇人的冲动。北大桥清真寺就是所谓的新派,是要和艾提尕清真寺一较高下的那一拨人汇集的地方。当年的毛纺厂垮了,其实就是几十万流动资金的事。我们每年想尽办法从外国引进资金给农村的老百姓打井改水,一座水厂带配套也就是50万,这解决的可几千近万人口的大事。井底之蛙能看多大的天能看多大的天我不知道,但井底之蛙可以爬多远,我想我是看见了。

一带一路,瓜达尔港又让喀什人兴奋起来了。但我想问:喀什人,准备好了吗?南疆,准备好了吗?20多年的边贸让喀什的工业化连皮和毛都没有留下,今天新的鱼汛又可以给喀什留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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