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官三代和中国 -- 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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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西夹缝中观察:皇权、民主、全球化

这一届美国大选,弄不好就是美国民主历程的一个转折点。特普狼和希拉狸支持者选前都不承诺一定承认对自己不利的大选结果,并且威胁要寻求自己的公正。 选后,确实有许多希拉里支持者继续游行,而且西海岸的几个自由州有人在讨论是否脱离美国。也就是情绪化地输不起了,社会达成共识的能力在减弱。

有过网上 辩论经验的 人 都知道,当人们 意见 相左时,想通过说道理来让对方接受自己观点,是个非常困难的事。如果观点还和自身利益相关,这种 改变 就根本 不可能了。但人类社会是个需要深度协作的团体,社会能在有纷争时达成共识能力是协作的必要条件。怎么达成共识呢?我认为必须有一个双方都认可的权威来做裁判输赢对错。就算产生结果不利于自己,也在权威的压力下,不敢耍赖,这才是达成共识的基础。任何社会制度的设计,都是希望更低成本帮助人们有能力达成共识,并且通过共识来整合经济和人力资源,帮助社会进一步良性发展。反之,就是社会撕裂,力量内耗,动乱产生。

最初的人类社会是怎么达成共识的呢?他们直接用刀子相互辩论。输的一方肉体消灭,或是成为没有发言权的奴隶。每一次从纷争到达成共识,都得通过血淋林的斗争。就像春秋战国时,大家听谁的呢?得听拳头最大那个霸主的。所以,几百年,战争不断。最后终于有个信赢的赢了,把所有人全打趴下了,大家都听他的。但问题是他一死,马上就又开始一轮比拳头比赛。世界上其它国家历史上,特别是欧洲和中亚,也很多这种,第一代靠拳头建立个大帝国,然后第二代就又散成一堆小国家,又开始相互比拳头的例子。很多国家一直到近代都在这么循环。

中国先贤们觉得这么搞太累了,效果也不持久。聪明的古中国先贤就开发出君权神圣化解决方案。违抗君权不仅肉体受暴力伤害,死后也受老天的惩罚,成为进不了宗庙的孤魂野鬼。这么厉害的东西,就不能说谁掌握的物理暴力能力强就说话有人听,还得看谁是贼老天真正的儿子。属于暴力为王的升级版。这个好处是新王上台,比拳头这样的大型比赛用处就不那么服人,谁符合真龙天子标准更有价值。有很多信徒就是杀他的头也要忠心紧跟真龙天子,彻底暴力免疫了。选出说话算数的人社会成本相对来说几乎为零:就比谁是最是皇帝最大的嫡亲儿子,然后全国人无条件服从这个人的权威。于是社会开始普及儒家教育 ,靠儒家教育出的精英组成的文官集团为皇权管理执行层,全社会普及必须乖乖听真龙天子的话的信念,于是服从文官集团的直接管理。

君权神圣化的副作用也不小,虽然选一个说话算数的人成本为零,但选出来的这个人靠不靠谱就得靠运气。当这个人是个婴儿,精神病患者,颓废废物,这时受他个人影响,靠这个人说话算话达成的社会共识,造成社会混乱的成本也会大得离谱。这时中国先贤就开发出一个君权神圣化的一个配套方案: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靠文官集团选出老先生来从小对太子从小洗脑,把它教育成儒家心目中坐在皇宫不敢乱说乱动的圣君。然后呢,靠文官集团来具体管理国家,并且通过复杂的行政机构来限制皇权。中国古代尚书中书丞相的权力,和今天美国的三权分立其实很相似,皇帝乱命没有文官盖章,其实出不了皇宫。就算出了皇宫也不算圣旨,只是中旨,官员们其实依法可以不执行的。但这个体系脆弱性在于皇帝作为生物人的个人资质和性格有太大偶然性。后天教育对有的人的效果会很差,而它的权威又神圣不可质疑,文官集团想限制这样皇帝的皇权,天然处在绝对弱势,除非内部团结异常还有大批不怕死的敢发出反对皇帝声音的人。那些限制皇权的设置,在皇权神圣性下,很容易被当成摆设。文官集团本身由于长期执掌直接权力,权力也会渐渐固化到一些门阀世家,这些庞大利益集团,它的腐朽和扩张欲望也时时威胁到皇权和社会各方的利益,其实也是一个需要限制的东西。

当皇权和文官集团权力平衡时,国家会风调雨顺。但当双方开始失去相互信任,皇帝就会引入别的势利来当自己的爪牙和对抗文官集团。他这时往往会赋予权力给亲戚或仆人(宦官)来维护君权。由于亲戚和仆人缺乏国家管理的专业知识,他们也只有通过分化文官集团内部一些人才,来为自己服务。文官集团的中高层就会分裂成史书经常看到的君子集团(继续忠于文官集团利益的官员)和奸佞集团(和外戚或宦官走得近的官员)。底层官员要么仍然是遥遥忠于皇权的宗教狂热分子,要么就是些和地方豪绅勾结的贪官污吏,他们会站队到不同派别中。

这时君权已经神圣得抽象了,皇帝本身更像一个符号,每个集团都在号称真正忠于他的旗号下斗个不休。比如,那时一会儿一帮太监控制了皇帝掌权,一会儿是 帮外戚控制皇帝掌权,这些人通过皇帝发出的 命令,虽然大家都知道皇帝就是个橡皮图章,但每个人在皇权的神圣性下还是必须得无条件执行,社会仍然得以保持一定秩序,不是动不动就杀的血流成河来讨论谁说话算数。规则很简单:谁控制皇帝,谁说话算数。文官集团无法反抗这些橡皮图章发出的命令,因为他们没有掌握非要强迫人接受他们管理的暴力和合法性,他们要保证自己的权力,就必须尊重和维护这个橡皮图章的权威。同时宦官和外戚集团也必须依靠他们才能玩转朝政,所以他们可以选择在宦官和外戚中勾结一方,斗垮另一方,来获得政治权力。直到董卓进京,杀干净了外戚和太监这些依附皇权的东西,让皇权直接面对军人的刀子。这一回,各大门阀世家说董卓奸贼破坏了游戏规则,这个刀子下的皇权,我们不能认了。于是各自回家拉兄弟伙,组队打群架,又一次回到拳头大比赛。曹操之所以暂时胜出,他的优势就在于挟天子握了部分皇权。许多给他卖命的 人,其实是冲着皇帝诏书那个神圣图章去的,并不一定真是曹操小弟。但皇权被握刀的曹操们反复玩弄羞辱中,神圣性也慢慢在社会各阶层失去了信仰人群,比赛也就越来越看拳头说话。之后的中国进入门阀竞争,轮流当皇帝过过瘾,但因为缺乏神圣性加持,皇权都难于长久。这一次比赛,中国人民反复玩了400年才结束。汉人的血都快流完了。

鉴于上一次比赛太残酷,流血太多。中国人对拳头比赛完全恐惧,于是矫枉过正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过度神圣化皇权,开发出程朱理学,走向了思想禁锢,拳头衰弱的自废武功通道,文官集团彻底成了皇权的小跟班。这之后的中国再无曹操出现,权倾朝野的太监却一直不断。清末的曾国藩李鸿章有做曹操的实力,但他也自愿约束军权继续臣服皇权,还大量送钱去贿赂太监维持和皇权的关系。所以程朱理学这个天才但是绝后的解决方案之后,汉人内部再也无力挑战皇权,每一次王朝没落,不再是内部势力取而代之,而是被异族灭国(宋元明清)。

明朝的大礼仪之争,现代人看来觉得无聊和愚蠢,其实是皇权过度神圣化下儒家宗教化后的反应。他们这么热情舍生忘死争论的无聊正统问题,就象基督徒争论谁是耶和华亲子一样严肃和必要。一个东西宗教化后,就没有理性可言,也就没有调整的弹性空间。有绝对政治军事实力的皇权,希望把全国当成一个农场,百姓当成农场牲畜,海洋也就成了农场的篱笆,这是明清都推行海禁的思想根源,而这个落后时代的理想,却因为它的所有者皇权握有绝对的政治军事实力,而成为坚定不移的国策。这时的中国,经济上其实已经分裂成两个国度。北方仍然是破败封闭的小农经济,南方的江南两广,是开放的工商经济,生意已经做到全世界。但由于政治上仍然是北方皇权的封闭小农思维,它扼杀了南方工商经济的外向海洋拓展,让中国人没有搭上第一次全球化-大航海时代的班车,错过了历史机遇。

西方国家,他们的神权和皇权从最初就是分离的。皇权在神权压制下,一直没有达到过中国皇权那种神圣化的高度。我认为这是欧洲古代战乱多于中国,而且欧洲大陆一直无法统一成一个大帝国的原因,因为拳头共识的持久性和凝聚力非常有限。但由于一直战乱不断,他们就一直有动力改善军事技术,到近代时欧洲的武力值慢慢超越其他地区。由于皇权不具备神圣性,中世纪过后神权也慢慢退出世俗生活,欧洲就更有可能采用更匹配工商经济的社会达成共识的新方式:民意。工商经济各种要素是动态的,代表的利益方组成也复杂很多。民意最为社会纷争的裁决权威方,能更好代表和凝聚社会共识。与此相适应的就是实行选举制的民主制度。

东西方社会发展走入不同轨道,相互间历史借鉴意义看似不大。但哲学上,任何事物都逃不过产生,成长,老化,死亡的相似过程。民主社会和皇权社会只是社会达成共识的权威方,一个是生物人皇帝,一个是抽象人民意,其他的围绕这个核心形成的社会结构,却惊人的相似。当我们用民意取代皇帝,就会发现,中国古代发生的事,对我们理解2016年这个精彩年份,发生在美国许多有趣的事,它们会继续怎么发展,有很强的借鉴意义。

在现代,民意就像中国古代的皇帝一样,都披上了神圣的外衣。皇权象征玉玺上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小篆,告诉你皇权的权威来自于老天。现代选举权属于天赋人权,民意也具有神圣性。这个权力也来自于老天。反对皇权的,是乱臣贼子。反对民意的,是专制爪牙。都是妖魔化后人人得而诛之的典型。

只是具体分析,各国所处的神圣 化阶段还稍有不同。你很难 想象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会在教堂大声喧哗,和人打架。一个军阀的帅帐中,手下们可以污言秽语,动手动脚。但皇帝的朝堂上必须有庄重的礼仪,这是神圣化皇权的自然要求,就像神圣的教堂中一样,这是皇帝和军阀的区别。同样一个大部分人群真实信仰民意神圣的国度,你会看到选举各方都是很有绅士风度地表现自己,恶意攻击对方的行为会被认为比较低级,大家比的是只是民意的数量和质量,就算对方代表的民意也是神圣的,不容亵渎。选举结束,输的一方会很有风度地祝福对方,因为对方掌握了更多的民意,出于对神圣民意的尊重,你应该是优雅接受民意的选择。这种选举场面一般出现在以前的北美、西欧、北欧这些民主规则浸润了社会百年的地方,民意神圣原则深入人心,这种社会在民主选举,少数服从多数原则下会比较容易达成共识。现在的新兴民主地区,经常被民主制度搞得乱糟糟,不容易达成共识。因为民意虽然口头上被捧得很高,但离完成神圣化还比较遥远。比如东亚、东欧国家或地区的议会,经常议员们表演冲动地为民请命的方式,居然是谩骂或是动手打人,甚至抓女人的头发,而且这种人的政治生命不仅没有立马死亡,相反还有许多选民的赞赏。 就像你很难相信在教堂抓扯女人头发的人会是虔诚基督徒,在朝堂斗殴的是尊重皇帝的忠臣,这种议员,这种选民,你很难相信他们真心尊重民意。这种国家地区经常发生的是赢了的把前任交给法庭,输了的组织黄衫军、红杉军继续街头抗争。因为这种国家的民主概念是民主了就要尊重的是我的意见,而不是真正抽象出的神圣民意。每个人要求只尊重自己意见而不是民意的国家,达成共识在民主制度下反倒更加困难。这种国家,相对于中国古代的皇权社会阶段是刚建立皇朝,但整个社会还没完成儒家教育来神圣化皇权,对皇帝处在口服心不服阶段。一定尊重皇帝做社会纷争的权威仲裁方,大家认同度还不高。这种国家地区的 发展方向是,要么社会继续这么乱下去,达成共识的成本居高不下;要么是社会各方对乱局不能忍受,开始自律,完成对民意的神圣化,进入稳定的民主制度。

民意神圣化并不是民主制度的完全解决方案。民意神圣化,对于现代的教育体系,在一两代人中,从娃娃抓起,把民意神圣不可侵犯的口号深入人心地喊得天响,非常容易。事实上现在社会乱糟糟的新兴民主国家,这个口号是恶斗各方喊得最响的,都在声称自己在为民意战斗,为保卫民意不被罪恶的对方侵犯而走上街头,占领街头。遇到疑难问题,直接甩给全民公决,以为这个简单办法就是最符合民意这个神圣名字的办法。但大家有没有注意到美国这个民主灯塔,什么时候进行过全民公决?他们的总统为什么不是直选? 民意简单神圣化供起来,就一定万事大吉,从此人民就能过着幸幸福福的生活吗?其实拥有最高荣誉和权力的不管是皇帝还是民意,他们在神坛上都满身凡人的缺点。一个合理的制度,不仅需要神圣化他们来容易达成共识,还要能认识到他们凡人缺点,把他们教育好,引导好。就像中国古代的文官制度和太子教育一样。

民意这个抽象人,是通过投票中的多数声音来表达意见倾向。这个世间,还是普通人占据绝大多数。所以民意代表的是普通人的群体意志。普通人的群体意志,和暴君其实有许多共同特点,并不像有的人说的民意天然代表正确和正义。缺乏约束的普通人意志集合,往往形成的是暴民政治。一般来说和高瞻远瞩,理智冷静,耐心细致,忍耐坚韧这些词相关度不高。古希腊人实践过后,民主这个词的名声其实并不太好,弄得之后千年,大家一直想找个好国王来解决问题。一个成功的民主制度是怎么来驯化民意这个暴君呢?参看最成功的民主国家美国的制度细节,我们会发现,美国制度的设计思路和中国古代文官集团思路是非常一致的。

美国建国者在设计这套制度时,最精彩的三权分立,各种权力相互制衡机构所要防范和限制的,恰恰是这个社会的新皇帝-民意。制定宪法的几十个超级富翁,关着门,根本不敢对公众透露只言片语,说是偷偷定下宪法也不为过,因为他们制定宪法需要对付的最大目标就是民意。

这些富翁设计的文官集团,就是美国的两大政党。他们控制的媒体就是给新皇帝请的老师。首先在传统媒体时代,公众要接受信息,了解情况,只能通过各大资本控制的媒体。这也为什么美国这个号称言论自由的国家,会立法禁止外国人投资美国媒体。皇帝老师人选必须控制在自己手中。美国媒体控制之严,从奥运会转播可以看出来。为了维护购买转播权的电视台利益,在网络时代之前,可以信息封杀到全体美国人民比别的国家的人晚几个小时知道比赛结果。因为他们需要把比赛转播时间调整到黄金时间,以求得最大广告利润。这样彻底的媒体控制造成的效果,民意就是个可以被媒体充分影响的受引导民意。别的国家遇到经济危机,老百姓一般会产生仇富心理,觉得富人占了大家的便宜。只有在美国,在网络时代前,大家只是觉得是自己失败,是自己不够努力。世界各民主国家大都实行全民医保,遇到危机都倾向多收税来多发福利。只有美国人不接受全民医保,而且遇到危机反倒更倾向减税减低富人成本来增加就业机会。完成这种要孩子自己不伸手向糖果而去,反倒要求他们在困难时自我批评不够努力,然后更努力去锻炼、去学习,以现在辛苦求得以后境遇的改善。每个做过父母的都知道,这需要多高和多困难的教育和洗脑水准。 所以美国人民可以说是西方世界各国最勤奋努力的人民。

美国通过复杂的选举人票来间接选举总统,在一个州,只要这个州的票是哪个候选人得了最多,这个州的全部选票就都算在这个候选人头上。这个精巧的设计,保证了强者越强,弱者根本发不出声音,维护就两大政党瓜分政治权利的局面。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世界上使用选举制的民主国家,一般来说多是两党竞选,党越多,国家行政效率越低。因为一个国家的高级管理人才库就那么大,分成两个班子,有时都嫌人才不够,分成更多的班子会让每届政府组织班子非常困难。虽然可以不同政党的人一起组阁,但这种临时组团的班子,内部磨合消耗也会大得干不了正事。更重要的是,如果只有这两个政党,高级政治人才要发挥抱负,就只能在这两党内去发展。这就保证了文官集团能够强大得和民意做一定程度的切割。小政党很容易被皇帝收买的,这往往是皇权太监外戚集团先下手拉拢的对象。但在党派强大的国家,光听皇帝的没有用,你必须还得是文官集团认同的自己人,才能在官场上混得开。对比明朝的官员,得罪皇帝被廷杖是倍有面子的事,事后往往还升迁快速,名利双收。为什么呢?这个举动就像投名状一样,向所有文官宣布,我是自己人,不是皇帝的人。美国制度在总统这套行政体系外,还有参众两院,还有最高法院这几级限制,这些机构,本质上都是文官集团的延伸。一群混华盛顿政治人物,事实上也在这几个地方轮流坐办公室,彼此间的关系很深。美国还有个奇葩的合法组织-院外游说组织。在别的国家觉得是合法走后门公司,其实是方便文官集团内部协调的设计,也便于资本集团直接控制文官集团。 基本上,民意的各种诉求,会在这层层防火墙阻挡后,在文官集团的操作下,会变得驯服。

这个设计,在文官集团能维持一定程度自律和团结的基础上,本可以发展得天长地久。但人或是任何组织都经不起时间的败坏,美国的文官集团已经发展到了门阀世家阶段。现在又出了个新状况-因特网,这个新技术让传统受资本控制的媒体做皇帝唯一老师的设计被破坏了。因特网不需要一个庞大机构来形成一个信息发布中心,没有实力,没有被制度认可资格的任何个人都有能力发出声音让人听到。信息发布是以每个人为节点,网状交流。每个人自主决定自己喜欢看的内容。以前是大家只能收看电视台节目,看报纸文章,不通过这两个机构,其他声音有说话的权利,但无能力到达听众的耳朵。现在民主选举得到的民意不再是被资本教育和洗脑过后的驯服民意,更接近普通人在广场上集会时得到的直观感受,顺从内心直接需求和情绪的民意。这就是希腊小城邦实践过的民主,这次借助因特网,有可能在更大的覆盖全国的虚拟广场上实施。美国的国情也随之改变。危机来了,美国人不再反思自己无能和不够努力,而是去占领华尔街,控告他们太贪婪。结果害得华尔街银行紧急给纽约警察退休基金捐献800万美元,让纽约警察关心占领者的卫生和健康问题,把他们清除出去。就算电视上整天坐在一大排专家讲全球化的好处。没有享受到全球化好处的美国普通人越来越有共识是非法移民和中国偷了他们的工作,不是他们不够努力。怎么解决呢?解决方案超级直观和简单:赶走非法移民,反全球化,那么资本家就只能雇用他们了。数量较少的,住在大都市,享受着全球化好处的普通人的共识又是相反,他们需要通过全球化搞到更多的利益。民意,因为没有洗脑驯化成一个声音,这个抽象人的人格是分裂的。这次美国大选,和英国脱欧公投,都反映出这种这种分裂人格带给国家的冲突。而选择严于责人,宽以待己,要求权利,忽视责任,往往是分裂人格中比较大的声音,正符合大部分人类在无压力下的自然本性。

资本肯定是希望全球化,而且这也是经济发展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方向:更大规模的协作和资源共享带来效率提升。谁不参加,谁被历史抛弃,就像曾经的中央帝国。现在虽然世界各国都有反全球化倾向,都在大力发展区域协作。但其实这只是以前的全球化步子太大,引来的反弹。这种区域协作,其实是在深耕全球化的基础。比如,东亚+东南亚的自贸区,欧洲自贸区,北美自贸区都各自内部整合完成,再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就会比较容易形成全球自由贸易。不参与的国家,肯定会被资本抛弃。

普通远离大都市的美国人,这些决定美国民意中声音较大的那个分裂部分,他们的情况如何呢?他们其实已经无力参与全球竞争了。过度安逸封闭富裕的生活,又无美国大都市所有的全球最好的教育、信息、商务网络,全球化带给他们的就是被淘汰。但让他们放弃现在的生活,去大都市学习打工,来度过这个全球化带来的阵痛,不说没那么多机会,就算有,有几个人能选择愿意主动做的?就像我们做父母的让孩子自己决定现在该怎么过,在我们说的话他已经不怎么听了,他只听学校同学间的议论,这个娃娃的选择很大可能是打游戏而不是参加奥数班。这有点像当年明王朝末期的状况,经济上江南工商经济融入全球化,北方小农经济衰败封闭。但说话算数的是喜欢办农场,搞海禁的皇帝。美国也遇到了,现在的皇帝-民意倾向关起门来,继续追求曾经美好富足的美国梦。

现在美国两党政治集团成员的腐败和堕落已经比较严重了,已经有门阀化趋势。全国范围内,信仰民主理念的人仍然占了绝大多数。这次大选中,不断有体制内的基层人员,在违背上级的命令下,通过网络曝光出希拉里和克林顿基金会的各种犯罪证据,让公众看到了现在的文官集团有多么腐朽。这些忠于民意的英雄,担忧过度腐败的文官集团会完全凌驾于民意之上。如果没有因特网的帮助,就算他们发现了,最后也只是被灭口的下场,不会有机会大范围公布出来,进而影响民意。

这次的大选,我们看到,大部分的传统媒体和他们的工具-娱乐明星都支持希拉里,后期两党的大佬好多打破党派隔阂声明支持希拉里,大部分高科技公司的老板,几乎全部体制内力量都站出来支持希拉里,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一边倒。另一方,属于体制外但特别会讨好人多部分民意的特普朗。他在文官集团中不仅没有根基,而且不受待见到本党的大佬们都集体支持对方的候选人。不过虽然他的声音再怎么不着调,不专业,但他握有民意-皇权的认同。他是怎么获得这种认同的呢?就是满足民意中把失败原因归给外人,然后想关起门来重新过上幸福小日子的梦。 所以这一次不是两个党在竞争,而是整个文官集团在和宦官集团竞争。虽然暂时看来宦官得到皇帝认同得到了组阁权,但文官集团势力还非常庞大,甚至特普朗想凑齐一个班子都有困难。因为还想在官场继续混,被贴个宦党标签,长远来看是得不偿失。所以他只能找些体制内有硬伤,已经很难出头的人。这种人中找出能被称为人才或有一方领袖力的会比较困难。魏忠贤在最权倾朝野时,真正心腹也只找得到落第秀才。

所以现在美国的状况相对于中国古代王朝阶段是:处于一个王朝中期。文官集团完成了门阀化,皇帝出了个不受儒家洗脑的异类皇帝,他选了个官场外的亲戚或太监来对抗文官集团,来继续拒绝变革疼痛,幻想通过封闭来维持目前处境。

美国的体制是个非常强大,纠错力很强的体系。上一次奥巴马靠网上小额捐款凑了天量竞选资金,美国高院马上立法撤销公司对竞选资金的上限,来确保资本对选举的影响要继续大于普通民意。这次特普朗靠社交媒体,战胜传统媒体对民意的影响力。这个体系估计会马上立法,来控制社交媒体的运行,把皇帝老师的位置夺回来,或者把这个皇帝老师管起来。比如借口防止社交媒体传播假消息或者黄色信息,那么就给它增加一个审查机构,防止假、黄消息的同时,把不喜欢的声音消掉,只是这对标榜言论自由的美国在立法上有点难为情。如果这么不可行,那么组建水军,或者资本像培养娱乐明星一样培养网红来影响网络民意。这些都和美国立国基础理论有冲突,会受到底层官僚的抵制。再出个斯诺登都有可能。但不管怎么样,有目标就好办,就像关心占领华尔街人们的卫生健康问题这类理由都能找出来,最终详细美国文官集团肯定能想出高大上的办法。在宦官执政几年中,文官集团现有能力,轻松能到处搞得四处冒烟。之后,文官集团再捧出一个像张居正、罗斯福一样,民意崇拜为师,官场接受为老大的体制内大人物,进行改革,来一个王朝中兴,让这个体系还能继续运行很多年。关键就看有无立法或技术创新,在互联网时代把皇帝老师这个位置夺回来,还有文官集团有无能力做一定自我清洁,让民意不那么难接受。我认为美国这个伟大国家,很有可能走入这个轨道。

当然美国的另一可能方向,就是借助网络完成过度神圣化民意。民意不再受到约束和引导,而是要求得到社会各方的膜拜,社会各方的精力集中于反复争夺民意,同时撕裂民意,而不是解决社会发展中的问题。如果反全球化民意一直占据主体,不管它如何伤害国家长远竞争力,美国只好部分退出全球化进程。政府一直被讨好这种民意的非专业团体领导。他们和文官集团对立,也和文官集团背后的资本集团对立。 他们在竞选中承诺无痛包治百病的药方让民意高兴,几年后留下一个内外矛盾更加激化的社会。非良性民主体制,缺乏引导的民意,天然有分裂族群,激化矛盾的倾向。当民意各方对立严重,每一次选举就是一次社会深度撕裂。 这时由于支持全球化和反全球化的地区利益不同,美国分裂成几个国家都有可能。当美国孤立主义盛行时,动不动就掀起贸易大战,全球资本绝对乐见美国分裂成几块,它们也绝对有力量去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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