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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从《遣悲怀》说起——唐诗论情之元稹其人

从《遣悲怀》说起——唐诗论情之元稹其人

从地域的角度来说,元稹是地地道道的洛阳本地人。而从我自己的自己来说这就应该算是的的确确的老乡了。不过今天要说的话题却也并不像一个追思地域名人的文字,而是一篇读诗的体会吧。之前曾经洋洋洒洒的写了基于金庸武侠小说系列的天书论情系列。武侠小说是我大学直到工作的前几年单身时的癖好,而唐诗却是我中学时期的最爱。所以正好也借此开始一个新的系列吧,唐诗论情,借着这些千古的名篇梳理一下这千年之前的缕缕情思。

元稹的生平,著述汗牛充栋,元稹年谱就有四五个版本,而且大都是名家。我只是简单的梳理一下脉络——从出身阅历来看看他的情况吧。元稹的出身很有意思,血统高贵,但是出身并不高。元稹是北魏昭成皇帝拓跋什翼键的十四世孙,先人随着著名的孝文帝迁都时到的洛阳。先人元岩也做过隋的兵部尚书,父亲元宽做过当时权势熏天的舒王李谊的王府长史。算是官宦世家。但是后世考证的,元稹应是庶出,出生时父亲元宽已经年届五旬,母亲郑氏33岁;而此时的长兄元沂已经有三十岁左右了。从后来元稹八岁丧父,母亲郑氏独自抚养成人来看,他和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似乎也并没有多少感情。而且据考证,元稹八岁的时候为了减少开支,母亲就已经回了娘家凤翔,依靠娘舅和姨母生活。元稹十五岁明经及第取得了为官的资格,但是此时的明经科并不是常人所知的进士。有唐一朝,明经科重经义,进士科重诗赋;所以明经科经常被轻视。晚唐人笔记还讲过曾经以诗赋闻名的李贺轻慢元稹的轶事。以元稹的经历来看,他很有可能是为了生活所迫,不得不尽快走明经科获取功名参加工作挣钱养家。这个有点像九十年代初为了尽快参加工作而读中专和技校的策略。后来又待选多年年,到了22岁才授从九品的散官将仕郎。当然待选的这些年也没有闲着,努力为文并扩大影响,结交不少如杨巨源等的文坛名人。

拉拉杂杂的说了这么多生平,其实只是为了说明元稹的家世显赫,但是际遇坎坷。从小逢父丧,又努力试图担起家庭的重担。而正是在此时,元稹碰到了自己的初恋崔莺莺,而其后又始乱终弃,这也是元稹流传千古的薄情名声所在,后世颇有诟病的缘故之一。当然对于遣悲怀来说《莺莺传》是另外一个话题,但是其中的一段张生讲述抛弃崔莺莺的原因的话似乎很有意思: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这其中的意思有点细思恐极,以红颜祸水为缘,以自忖德不胜妖为因,然后忍情弃之。全不顾之前的缱绻。还原一下场景,元稹当年二十一,家贫也还没有就业;仅仅是因为访友人杨巨源而游历蒲中,寓普救寺而巧遇。之后还要赴长安考试待选。这个在今日,其实也就是某大城市的大学生暑期旅游采风期间的一场乡间艳遇。但是上述那一段话却虚伪矫情至极。甚至还不如一样虚伪矫情的徐志摩的那首《偶然》来的真挚。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在此之后,元稹终于进入了当时长安城的上流社会。以秘书省校书郎的身份被当时的京兆尹(相当于首都的市长)选为乘龙快婿。也就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迎娶了遣悲怀所对应的主人公——“谢公最小偏怜女”的韦丛。这其中的谢公就是指代当时为京兆尹后来任东都留守和太子少保,死后赠以左仆射——也就是宰相的名分。这在当时可以算是高门显贵。虽然校书郎的品秩不高,但是却贵在中枢。以此作为仕途的起点也算是相当可以了。所以此时的元稹,年少得意,然后又弃了崔莺莺娶了可以说是高门显贵的韦丛。也有点即将腾达的意思。但是从遣悲怀三首的种种情绪来看,也足可以推断其后元稹的宦途并不顺利。而稍微查一下就可以知道,一直到韦丛二十七岁离世的时候。三十二岁的·元稹也才刚刚踏上腾达的第一节踏板——任监察御史。在这期间经历的是严酷的宦海沉浮与激情消磨。元稹与韦丛的前三年似乎还是颇为让人羡慕的,高权的岳父,自己的文名日盛。但是到了元稹二十八岁的时候,命运以这样的一种形式给了遣悲怀最好的背景。

元稹二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在这一年里,先是韦夏卿正月去世。元稹失去了庙堂之上的靠山和保护伞。而又应试成功被提拔为右拾遗——虽然也是个八品左右的小官,但是职责却很是让人热血:

“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凡发令举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大则廷议,小则上封。若贤良之遗滞于下,忠孝之不闻于上,则条其事状而荐言之。“

而元稹以一个官场愣头青的身份乍得了这样的一个位低却职责颇狠的言官位置,又缺了老泰山的劝勉和约束。而当时又正是永贞内禅和二王革新的朝廷动乱时节。当年九月十日的时候,因为元稹主动蹦出来多次上书劝谏,得罪了当时的执政者,直接被从中书贬斥到河南县尉。从八品上变成了从八品下还从中央被踢到了地方。而其后仅仅六天,其生母郑氏去世。似乎可以猜测一下,郑氏之死很有可能是与元稹贬官有着相当大的关系。这段经历也有诗为证:

《听庾及之弹乌夜啼引》

“四五年前作拾遗,谏书不密丞相知。

谪官诏下吏驱遣,身作囚拘妻在远。

归来相见泪如珠,唯说闲宵长拜乌。

君来到舍是乌力,妆点乌盘邀女巫。

此诗大约是元和元年四五年之后所作,描摹当时情景也是泣血难忘。所以说在与韦丛相处的后几年里,元稹已经失去了双亲,而与其相依的只有韦丛;同时又因为为当政者贬谪,所以很过了几年百事哀的日子。而且可以推断考证,这几年百事哀的日子是在隋唐洛阳城的履信坊中韦氏旧宅度过的。

回到遣悲怀这三首七律,七律的方式是我所偏好的。格律严格,颔联与颈联必须对仗;空间不错,首联与尾联尚可抒情。所以我也很喜欢。遣悲怀这三首被唐诗三百首的编者蘅塘退士激赏为古今悼亡诗没有能超过这三首的。这一点也被古今的赏诗大家所认同。

但以这三首诗来说,言辞浅近,并无多少典故;却情感真挚,字字泣血。确实也是悼亡诗中的佳作。说到这里请出遣悲怀的原文:

遣悲怀三首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哀。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其一为所回忆生前的场景。与韦丛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元大诗人官卑职小而且被贬;收入不高,岳父死后也没有什么靠山。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贬官贬到洛阳来,正好和自己的妻子住在韦氏旧宅中。其中的颈联和颔联情感沉痛,字字血泪。尤其是“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实在是把当时的情形描写的刻骨铭心。这其中的情感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恋情甜蜜的爱情,而逐步地开始转化为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亲情。

其二是元稹在韦丛死后的场景,当年夫妻之间戏言身后事的场景。化成了眼前的孤独。留下来的旧物都让人睹物思人,看到旧仆人也难免又想起亡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说法更是流传千古。这首诗中,可见元稹此时怀念的情感也是让人无比缱绻的。

第三首则更像是励志,表述的生死观和悲伤的失眠都是在多年以后反观的痛苦。以尾联来说一句“报答平生未展眉”就足可以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苦情匹敌。

这三首诗,字字泣血,句句带泪。如果单看这三首诗,似乎都会将元稹归为爱妻狂魔。但是结合之前的背景分析和莺莺传的那段虚伪的弃情之言。这种感觉令人非常的奇怪。对于崔莺莺始乱终弃的张生和写尽千古悼亡情怀的遣悲怀作者,难免让人产生些错乱的感觉。这其中的隐情似乎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元稹丁母忧之后于元和四年被起复为监察御史,各种原因似乎主要是当时的宰相裴垍提拔。而裴垍此人是绛州(今天的山西运城)人士,上溯到武后时期宰相裴居道的七世孙。而韦丛的生母裴氏是开元年间宰相裴耀卿的孙女,也是绛州人士。结合后来韦丛的养母段氏死后元稹在草拟墓志时都不敢称之为夫人而怕得罪韦夏卿的原配裴氏族人来看。元稹的起复似乎也颇有韦丛生母裴氏族人的助力可能。所以说元稹对于韦丛和崔莺莺之间的选择似乎很有些为自己的仕途考虑的可能,而不仅仅是所谓的忍情。为韦丛做墓志的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这个超豪华的墓志作者却在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一些隐情,墓志文如下:

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

  夫人讳丛,字茂之,姓韦氏。其上七世祖父封龙门公。龙门之后世,率相继为显官。夫人曾祖父讳伯阳,自万年令为太原少尹副留守北都,卒赠秘书监。其大王父迢,以都官郎为岭南军司马,卒赠同州刺史。王考夏卿以太子少保卒赠左仆射,仆射娶裴氏皋女。皋为给事中,皋父宰相耀卿。夫人于仆射为季女,爱之,选婿得今御史河南元稹。稹时始以选校书秘书省中,其后遂以能直言策第一,拜左拾遗,果直言失官;又起为御史,举职无所顾。夫人固前受教于贤父母,得其良夫,又及教于先姑氏,率所事所言皆从仪法。年二十七,以元和四年七月九日卒。卒三月,得其年之十月十三日葬咸阳,从先舅姑兆。铭曰:

诗歌《硕人》,爰叙宗亲。女子之事,有以荣身。夫人之先,累公累卿。有赫外祖,相我唐明。归逢其良,夫夫妇妇。独不与年,而卒以夭。实生五子,一女之存。铭于好辞,以永于闻。

韩愈以诗经之硕人篇隐喻,硕人描述的是卫庄公的齐国公主妻子庄姜。庄姜在婚后并不被庄公喜欢。而庄公脾气不好对庄姜也非常冷漠。

元稹自己所撰的祭文中也流露出一些颇为类似的情绪:

《祭亡妻韦氏文》:

呜呼!叙官阀,志德行,具哀词,陈荐奠、皆生者之事也,于死者何有哉?然而死者为不知也,故圣人以无知。呜呼!死而有知,岂夫人而不知予之心乎?尚何言哉?且曰人必有死,死何足悲?死且不悲,则寿夭贵贱,缞麻哭泣,藐尔遗稚,蹙然鳏夫,皆死之末也,又何悲焉?

况夫人之生也,选甘而味,借光而衣,顺耳而声,便心而使。亲戚骄其意,父兄可其求,将二十年矣,非女子之幸耶?逮归于我,始知贱贫,食亦不饱,衣亦不温然而不悔于色,不戚于言,他人以我为拙,夫人以我为尊;置生涯于濩落,夫人以我为适道;捐昼夜于朋宴,夫人以我为狎贤,隐于幸中之言。呜呼!成我者朋友,恕我者夫人,有夫如此之感也,非夫人之仁耶?呜呼戯欷,恨亦有之。始予为吏,得禄甚微,以日前之戚戚,每相缓以前期。纵斯言之可践,奈夫人之已而。况携手于千里,忽分形而独飞。昔惨凄于少别,今永逝与终离。将何以解余怀之万恨,故前此而言曰,死犹不悲。呜呼哀哉,惟神尚飨。

祭文的主旨形悲而实冷,所述的似乎都是讲给天下人听的贤妻良母,服从夫德的事迹。其中难觅夫妻之间的真情要旨。还不如遣悲怀三首里的感情赚人泪下。理智如此的爱妻祭文却还是少见。

综合看起来,面对崔莺莺而忍情抛弃的张生和面对亡妻的元稹是这个大诗人的两面。那后人考据的蛛丝马迹里同样在元和四年三月出巡东川时结识的薛涛就是另外的一个插曲了。韦丛死于当年七月。而之后元和五年才女薛涛的名诗《赠远二首》其中所指的思念之人似乎已经隐现。

薛涛与元稹

赠远二首

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再之后,元和六年,元稹已经在贬谪江陵的时候纳妾安仙嫔……

这些梳理和分析之后,元稹的性情似乎已经渐趋明晰。多情而薄,寡义而伪。纵然之后能写出千古流传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也改变不了薄情才子的实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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