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读《诗经》《周南》---《卷耳》 -- 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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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读《卷耳》续

余冠英(1906-1995,社科院文学所副所长,古典文学专家)在其选注的《诗经选》里,对《卷耳》的解读是:

这是女子怀念征夫的诗。她在采卷耳的时候想起了远行的丈夫,幻想他在上山了,过冈了,马病了,人疲了,又幻想他在饮酒自宽。第一章写思妇,二至四章写征夫。

这种解读,看上去将诗的字面意思捋顺了,却更让人觉得糊涂,有马有酒有随从的征夫,叫着听着都别扭。“将军白发征夫泪”,将军和征夫显然是两类人,明明将军的待遇,非要称为征夫,很是牵强。《诗经选》出版于用阶级意识解读一切的年代,妻子和丈夫最好同属一个阶级阵营,因为妻子采卷耳,自然是劳动人民,如果丈夫不是征夫,而是贵族,劳动人民妻子思念贵族丈夫就很成问题,因此只能是思妇征夫,不能做别的解读。

古人的解读同样充满阶级意识,不过是反着来,将妻子解读成后妃,都属于贵族统治阶级,《毛诗注疏》就说:

《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

但是这种解读,又很难解释后妃采卷耳,参加劳动的行为,朱熹给出的解释是,采卷耳是托言,《诗集传》中说:

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托言方采卷耳,未满顷筐,而心适念其君子,故不能复采,而置之大道之旁也。

总的说来,今人和古人对此诗的解读,均认为是描写妻子丈夫的,但妻子丈夫所作所为,又明显怪异,不似一对夫妻,都定义成劳动人民吧,丈夫行为不好解释,都定义为贵族吧,妻子行为不好解释,所以,又有一种说法,即《卷耳》并非一首诗,而是两首残诗合成的,这算是解读古汉语的终极大招,咋都说不圆的时候,就说这作品有问题。

《卷耳》的难解还不止以上所说。

“得圣人之化,谓之《周南》”,通览《周南》十一篇,有十篇基本上属于健康向上的主旋律,唯独《卷耳》长吁短叹,又是怀,又是伤的,很不正能量,有点乱入的感觉。此外,按《大盂鼎铭文》记载,周人是比较反对喝酒的,“酒無敢酖”,并说殷商“率肆于酒,故喪師”,像《卷耳》这样,把喝酒当歌唱的,似乎也有违圣人教诲。

那么到底《卷耳》该怎样做合理一点的解读呢?

如果跳出男女关系说,其实这首诗还是很容易理解的,就是歌颂贵族为解决民生问题,不辞辛劳,不停的迁徙、征战和祭祀。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中的“采采”,有说是“采了又采”,有说是“众多貌”,可无论是“采了又采”还是“众多貌”,没道理老是采不满一筐的,所以诗中的卷耳,极有可能就是小时候农村常见的地皮菜,又称地木耳,一般雨后草丛中长出来,这玩意现在是稀罕的美味,可小时候不太有人吃,原因在于不充饥,不解馋,在食物匮乏的时候,主食还是首选美味,这种不能当主食的野菜,不能多吃,多了也吃不下,所以没必要采很多,采满一筐。因此,“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说的是部落发生了粮食危机,民众靠采不充饥的野菜度日。

后面二至四章,是描写征战远方的贵族英雄们艰难的路途,艰苦的战斗,盛大的祭祀,为的是部落民众不再挨饿,不再怀伤。

诗中的“崔嵬”、“高冈”是指艰难的行军路途。

诗中的“我马”指的是贵族军队,“虺隤”是疲惫的意思,“玄黄”表面意思是黑的、黄的,代指因战斗减员导致军队不整齐,总之是写征战的艰苦。

诗中的“金罍”、“兕觥”均为大型的酒器,应该代指祭祀,而非什么饮酒自宽(看看出土的青铜器,就明白带着那么重的酒缸上山饮酒,能不能带的动都是个问题),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用大而贵重的酒器,显示盛大的祭祀,也代表征战的胜利,所以,最后一句“云何吁矣”,意思是有什么好叹息的,什么“陟彼砠矣”,什么 “我马瘏矣”,什么“我仆痡矣”,只要胜利,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以上解读,窃以为,才是周人的模样啊。

通宝推:不远攸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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