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春秋经》与《左传》中的无名之辈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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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经》与《左传》中的无名之辈

上面说“无名之辈”,当然不是说那些人真没有“名”,而是在《春秋经》和《左传》中没记录下他们的“名”。

在春秋时代,没有我们现在的“姓氏”,只有“名”和“姓”是差不多人人都有的个人标识。而“姓”因为只有不到一百个,又因为聚集在一起的大多是属于同一“姓”的人,因此实际上无法作为个人标识。于是能普遍用作个人标识的主要是“名”,以及附属于“名”的“字”。

这里说的“姓”并不是我们现在的“姓氏”,那时“姓”和“氏”是两回事,各有其意义和使用范围,都和我们现在的“姓氏”不是一回事。“姓”是将所有人根据父系血缘区分的族群,当时只有不足一百个“姓”,实际上常见主要的“姓”只有十多个,而且在族群内部没有需要用到“姓”的地方。“氏”则是周天子或诸侯赏赐的贵族的称号,因此只有少数贵族才有权使用。关于“姓”和“氏”与“姓氏”的关系,我在之前某一楼里有详细些的讨论,其中观点也逐步有些变化,您如有兴趣可移步那里。

因为只有“名”,就很容易重名,于是《春秋经》和《左传》中对人的称呼,不只是“名”,还会根据不同对象采用或增加采用“姓”、“氏”、“字”、“谥”、“号”、“身份”、“职位”、“关系”等等,并形成各种组合,用于不同的场合。

不过,在我看来,“身份”、例如公子、王孙,“职位”、例如司马、行人,“关系”、例如某人之子、某人之妻,都是说的某一类人,与单个个人无关。因此只有“姓”、“氏”、“字”、“名”、“谥”、“号”那六项,才是关于人本身的称呼,要是称呼中没有这六项,就算用了“身份”、“职位”、“关系”之类称呼,也只能算是“无名之辈”。

这里,我首先大致梳理一下《春秋经》和《左传》中对人的常见称呼。

古籍中反映的春秋时代对男子和女子的称呼有很大不同,以致后人误会说“男子称氏女子称姓”。而且不同场合下、以及对不同的对象、称呼也不会一成不变。

下面首先梳理《春秋经》和《左传》中对男子的称呼:

关于当时对男子的称呼,首先要分场合,我把不同场合下的称呼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是《春秋经》中出现的对男子的各种正式称呼,第二类是《左传》中出现的直接称呼、是在对话中提到某男子时对其的称呼——很多是当面的称呼,第三类是《左传》叙述中提到某男子时对其的称呼——是当时人事后的称呼,第四类是另一种《左传》叙述中提到某男子时对其的称呼——是后人的称呼。

第一类,《春秋经》中出现的对男子的各种正式称呼。

《春秋经》中出现的男子至少都是卿,如不够这样的身份,会有特别理由,《左传》中会加以解释。对那些卿的正式称呼早期一般只有“名”,但也有需要尊崇时出现的“氏”或“尊号”等加上“名”的组合(例如赵盾、公子庆父、季孙宿),后期就大都是尊称了。对于鲁国国君,则仅称“公”。对于别国国君,是“国名”+“爵称”或“国名”+“爵称”+“名”的组合(例如宋公或宋公-固、晋侯或晋侯-重耳、郑伯或郑伯-寤生、邾子或邾子-穿、许男或许男-新臣),下葬那一次则会改为“国名”+“谥”+“公”字的组合(例如宋共公、晋文公、郑庄公、邾庄公、许穆公),其中“公”应该是这些诸侯死后由周天子追封的爵号。但对自行称王的楚、吴、越的国君,《春秋经》不记载他们的下葬,平时则采用“国名”+“子”字或“国名”+“子”字+“名”的组合,例如楚子或楚子-旅。对于周天子,也是仅称“天王”或“天子”或“王”。

第二类,《左传》中出现的、在对话中提到时、对某男子的称呼——应该是最接近当时实际的称呼,其中很多是当面的称呼。

当面称呼时对地位不低于自身的人自然会用各种尊称,但在某些场合,则会直接称名,例如在君主面前,即使儿子,也会直称父亲的“名”。反过来说,在一般的场合,对地位不低于自身的某人直接称“名”是很不礼貌的,为此,古人还发明了“字”,意义和某人的“名”相关,是附属于某人的“名”的,让人听了很容易联想到某人。也有的“字”直接是某人的行第,或者把某人的行第包括在“字”之中,也是为了让人听了很容易联想到某人。

有一种很常见的尊称是“子”,是地位接近的人相互间当面的尊称,为表示亲近还可以称“吾子”,当然这绝对和有名无名没关系。

“字”和其他尊称使用的场合可能各有不同,也有组合使用的。

第三类,《左传》叙述中提到某男子时对其的称呼——是当时人事后的称呼,最多。

由于“姓”和“氏”的使用范围有限,在当时的实际称呼中,有时为了区分,会在“名”前面加上被称呼人的各种特征,二者之间用一个“之”字隔开,例如:石之纷如、耿之不比、舟之侨、宫之奇、介之推、佚之狐、烛之武、文之无畏、潘尫之党、上之登、夏之御寇、烛庸之越、文之锴、孟之侧。

以上这些称呼中,“潘尫”是“潘尫之党”的父亲,《左传》中还有些类似的称呼,例如:文公子佗、庾皮之子过、颜涿聚之子晋、羁之孙圉、敬姒之子衎、楚共王之庶子围、敬仲之曾孙酀、等等。而“介之推”的“介”和“烛之武”的“烛”则是地名,《左传》中也有类似称呼,例如:梗阳之巫皋、阴地之命大夫士蔑。然后“文之无畏”和“文之锴”的“文”是“谥”,是分属不同诸侯的两位“文公”的“谥”,但在这里应该是指由这两位“文公”之后裔组成的公族之分族,《左传》中则有“桓司马”与其类似,“桓”也是指出自一位“桓公”的公族之分族。等等。

当然还会有大量的将身份、职司、职位等冠于“名”前面且不用“之”字的称呼。

例如:寺人貂和寺人披那些寺人,以及同样服务于宫中的徒人费、侍人僚枏、竖牛等,还有圉人荦、诸御鞅、医和……。

再例如:师旷、师慧那些师,以及同样从事音乐娱乐的弦高、弦多、琴张、钟仪、钟建、泠州鸠、优狡、司铎射等。但有些师是官职,例如大师子穀。还有些师则最初可能与音乐无关,而是军职,如左师展、左师巢。

又例如:与神鬼打交道的梗阳之巫皋,卜楚丘和卜偃那些卜,观起、观丁父那些观,祝融、祝佗那些祝、以及祝史挥、礼孔、礼至、宗区、宗鲁、宗人釁夏等。

还有:史嚚和史佚那些史,以及内史叔服、周内史叔兴、左史倚相、左史老、大史克、大史固、大史子馀、籍偃、籍谈,都是从事文字工作的;屠击和屠蒯那些屠,以及饔人檀、宰咺、宰孔、右宰丑、右宰穀、大宰犯,最初都和吃饭有关,严格的说还和祭祀有关,所以后面几个是越来越大的官职,还有一个厨人濮其实和吃无关,这里的厨是地名,厨人是那地方的管理者,类似的有郰人纥。

至于梓慎、匠庆、工尹齐、工尹襄、工尹寿、工尹路,都和当时的手工业有关,工尹是管理手工业的官职。

接着是一大批其他官职:例如马师颉、宫厩尹弃疾、宫厩尹子皙、监马尹大心,是管理畜牧业的;再有各种司马是负责军事的,好比叔孙氏之司马鬷戾、城父司马奋扬、上军司马籍秦、楚司马子良、左司马眅、右司马稽、还有司马寅和司马牛,又有和司马类似负责各方面事务的司寇牛父、司寇亥、司城须、司城茷、司城彊、司徒卬、司徒期、司空靖;行人子员、行人挥、行人子朱、行人子羽、吴行人且姚、右领差车、右行辛、右行诡、中行吴、中行喜、中行寅、不更女父,等等。

下面还有其它各种尹,也是管理有关事务的官职,有:门尹般、门尹得、箴尹克黄、连尹襄老、连尹奢、王尹麇、嚣尹午、陵尹喜、右尹子革、杨豚尹宜、芋尹无宇、楚莠尹然、芋尹盖、清尹弗忌、沈尹戌、沈尹射、蓝尹亹。

以及其他各级官员,有:士子孔、大夫种、甘大夫襄、秦右大夫说、秦右大夫詹、庶长鲍、庶长武、秦庶长无地、棠君尚、叶公诸梁、右公子职、左公子洩。这最后两位右公子和左公子实际上也是官职。

以上身份、职业、职位中有些已经转化为“氏”,那和“名”连在一起就是尊称了。

春秋时代对人有各种各样的尊称,首先是对周天子,有称天子的,有称天王的,也有简称王的。再就是对国君的尊称。国君都有正式的称号,公侯伯子男都在内,而死后则一概称公。这是正式的称呼,但平时对国君也都会预支“公”那个尊称。

还有一类尊称是“王子”+“名”、“王孙”+“名”、“公子”+“名”、“公孙”+“名”、以及“氏”+“名”,在当时人看来,“公子”、“公孙”是比“氏”更高贵的称呼,所以优先采用“公子”或“公孙”。

例如:王子有王子克、王子朝、王子猛;王孙有王孙苏、王孙满;公子有公子州吁、公子重耳、公子侧;公孙有公孙无知、公孙侨、公孙成;一共将近三百位,公子占一半以上。

“氏”+“名”的形式很像我们今天用的“姓氏”+“名”,但不是人人都有“氏”,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用“氏”,所以也是一种尊称,和“姓氏”+“名”不是一回事。但由于能被《春秋经》和《左传》记载的多是贵族,所以在其中用得很多,我就不举例了。

而如果不称“王子”、“王孙”、“公子”、“公孙”、以及“氏”,则还有“字”+“名”的组合,也是某种尊称,例如夷仲-年、瑕叔-盈、子越-椒、子扬-窗。反过来,就因为“公”及“王孙”、“公子”之类本来就是尊称,所以有这类身份的人一般《春秋经》和《左传》中不会见到他们的“字”。另外还有带上“氏”称呼“氏”+ “字”+“名”的,例如南宫长-万、百里孟明-视、苑羊-牧之,也是当时当地的某种风俗习惯吧。

第四类,《左传》叙述中提到某男子时对其的称呼——是后人的称呼。

除了国君和公子王孙等之外,《春秋经》与《左传》中还有一种较常见的对男子的尊称,是“谥”+“行第”(伯或孟、仲、叔、季),例如昭伯、宣伯、武孟、宣孟、共仲、襄仲、僖叔、穆叔、成季、武季,还有类似的“谥”+“字”,例如:郑-桓-子思。有“谥”,就限定了这类人的范围,他们的地位必定相当高;称“谥”,也说明这类组合是后人口中的尊称,而且像是首先由本族人士叫起来的,应该是某个范围内的习惯。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组合是“谥”+“子”,也是后人的尊称,例如,《左传》中提到了十五位文子,十三位武子,十位庄子,九位成子,八位桓子,七位悼子……等等。其中,和“谥”+“行第”组合出现在同一人身上的有:赵宣子=宣孟;范武子=武季;士贞子=贞伯;叔孙穆子=穆叔;叔仲昭子=昭伯;士庄子=庄伯;知文子=文伯……等等。

还有一些别的称呼组合,就不一一罗列了。

下面再梳理对女子的称呼:

《春秋经》和《左传》中的女子,大多是以某人的母亲、女儿、妻子、妹妹的身份出现的,很少会出现她们的“名”。当然,也因为她们的“名”是所谓“闺名”,不宜宣之于外。我记得《左传》中提到这类“闺名”的只有三例,一例是秦穆公的女儿“简璧”,另一例是宋元公宠妾、宋平公之母“弃”,还一例是楚昭王的妹妹季芈“畀我”。

而多数情况下,《春秋经》和《左传》记载下来的对她们的称呼都不是她们的“名”,而是为了“不娶同姓”带上她们的“姓”形成的一种便于区分的符号。“姓”前面的可以是女子的行第,例如:仲子、叔姜、伯姬、孟任、季芈、叔隗、季姒;可以是女子自身的谥,例如:声子、哀姜、共姬、厉妫、成风、敬嬴、文芈、戴己、定姒、齊归、景曹;可以是女子丈夫的谥,例如:武姜、穆姬、文嬴;可以是女子所出的族氏,例如:戎子、向姜、蔡姬、陈妫、邓曼、偪姞、徐嬴、杜祁、杞姒;可以是女子所嫁入的族氏,例如:雍姬、息妫、王姚、江芈、栾祁;也有两种混合的,例如:声孟子、纪季姜、赵庄姬;等等。

包含“姓”的称呼除了上面这种之外,还有一种常见的是“姓”+“氏”字,是和上面这种同时使用的,但可能场合不同。例如:子氏(仲子)、姜氏(棠姜,东郭姜,姜)、姬氏(骊姬,丽姬,姬)、妫氏(妇妫)、风氏(成风)、嬴氏(文嬴)、嬴氏(敬嬴)、芈氏(文芈)、己氏、姒氏(定姒)、归氏(齐归)、曹氏(景曹),等等。以上有些是在《春秋经》中对各家诸侯之夫人的称呼,似乎表明这样的称呼更正式。

也还有一些对女子的其他称呼及称呼组合,不包括在上面的例子中,因比较少见,也就不再开列。

如前所述,妇女们被记录下来的,绝大多数并不是她们自身的“名”,而是某种区分符号,但即使是这种符号,仍然不是每个人都能被记录下来。

《左传》中曾提到“帝乙之元子归妹”,这位“妹”尽管《周易》中说“帝乙归妹以祉,元吉”、尽管《诗经》中说“文王初载,天作之合”、说“大邦有子,伣(qiàn,好比)天之妹”,但仍然没说她叫什么。

因此不少当时的妇女,虽然有她们的闪光时刻,但却仍然是无名之辈。

当时对于女子,如果不清楚她们的“名”,一般都是就她们与他人的关系来称呼她们。据我粗略统计,《春秋经》和《左传》中共提到了二十一位无名的母亲,十六位无名的女儿,三十八位无名的妻子,八位无名的妹妹,十一位各种无名的妇女,还有三位受宠的无名女子,其中有重合的,总共约七十七位无名女子。

男子方面,也有些天王和国君《春秋经》和《左传》中没交代他们的名字,当然没交代名字的更多还是相对比较小的人物,总算起来,这些无名男子共约一百四十二位,而就他们与他人关系来称呼的情况较少。

《春秋经》与《左传》中细致描述了大量精彩事例,其中具体提到的人就有两千七百多,有多种多样不同的称呼方式,有些是提到“字”和“名”的,或提到“姓”或“氏”的,或提到“谥”乃至“号”的,但还有很多根本没提到他们的“字”和“名”以及“姓”或“氏”乃至“谥”、“号”,要是没提到这六项,就算是“无名之辈”了。不过虽然是“无名之辈”,但也有“过人之处”,也能有言行值得我们了解,下面就是我汇集的一些他们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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