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美国经典电影《正午》的背后故事 -- 燕人

注：本文主要内容来自普利茨奖获得者Glenn Frankel发表于２０１７年的作品《正午：好莱坞黑名单和一部美国经典》（High Noon: The Hollywood Blacklist and the Making of an American Classic，Bloomsbury）

一

二次大战时期，两位才华横溢的年轻犹太知识分子在美国陆军电影处服役时结识了，他们是《正午》的编剧卡尔Carl Foreman和制片公司老板及后期制片人斯坦利Stanley Kramer。卡尔在好莱坞的生活较多波折，有过找不到正式工作，以花生为食和露宿房顶的经历。１９３８年开始在米高梅做剧本工作。斯坦利由单身母亲养大，从不知生身父亲是谁。１９岁从纽约大学毕业（纽约大学历史上最年轻的毕业生之一）后即在好莱坞找到一份实习工。入伍时斯坦利已经在好莱坞有了一定的人脉。这两人结识时刚３０多，一见如故，正值挥斥方遒，内心充满正义感，成功的欲望和对旧好莱坞制度的各种不满的年纪。战后卡尔回到好莱坞继续他的剧本工作。有企业家天赋的斯坦利搞到一些钱，准备自己开制片公司。他买了一个剧本的改编权，却被几家大公司挖了墙角而被迫转让，尽管获利不菲。他用这笔钱开立了自己的公司Screen Plays Incorporated。因为先天性的资金短缺，他决定公司的盈利模式不是通过电影明星，而是通过电影故事。他首先想到拉作为剧本作家的老朋友卡尔入伙。

斯坦利和卡尔的第一部成功影片顺应了二战后的时代潮流，即影片在娱乐大众的同时，试图注入社会性的思考。卡尔为这部对资本主义多有讽刺的影片《冠军》（Champion，1949 )所写的脚本为他获得了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的提名。这部电影也为好莱坞制造了一颗新星柯克道格拉斯（《斯巴达克斯》的男主角）。柯克道格拉斯是犹太人，入行好莱坞才仅仅三年即凭借在《冠军》中的出色表演获得最佳男演员的提名。对公司最为重要的是《冠军》的票房收入几乎达到１千８百万美金，而电影拍摄成本仅区区５５万。其后，斯坦利公司接连拍摄了两部名利双收的影片《勇敢者之家》（Home of the Brave，１９４９），《人们》（The Men，１９５０）。《勇敢者之家》首次在屏幕上展现了黑人士兵所处的种族主义氛围。《人们》描写了战争对士兵心理影响的故事，贴近战后的美国社会。这部电影推出另一颗好莱坞新星马龙白兰度。这是他表演的首部电影。卡尔再次因为此影片的剧本而获得最佳原创剧本提名。

斯坦利把公司更名为Stanley Kramer Company，基本恪守了他的盈利模式：高潜力低成本的演员＋吸引人的故事。这样,通常好莱坞传统大片厂拍摄一部电影所需的投资，斯坦利的公司只需要其一半作为预算即可完成。斯坦利公司炙手可热，犹如今天创业板的明星企业。大电影公司纷纷伸出合作之手，但是斯坦利谨慎地保护了本厂的独立制片人地位。１９５１年哥伦比亚公司向斯坦利提供了一份巨额合作意向：斯坦利公司作为哥伦比亚下属一个完全独立核算制片厂，５年内拍摄３０部影片，每部影片预算１百万美金。斯坦利无法拒绝这个诱惑。唯一的问题是公司还有一部与联美公司的电影合约需要完成。这样，斯坦利和公司多数搬去哥伦比亚的新办公楼，留下卡尔和来自维也纳的犹太人导演弗雷德Fred Zinnemann（他是《人们》的导演）在原厂地完成《正午》的拍摄。

卡尔和弗雷德都是第一次拍摄西部片。这种情况的好处是拍摄时可以不落俗套。坏处就是需要冒创新的风险。卡尔从杂志上发现一部西部题材的小说，情节与通常的西部大草原厮杀故事大相径庭，着重塑造一个忠于职守的警长形象。这为他提供了电影剧本的基础。这部电影的预算只有７９万美金，拍彩色电影或是请大牌明星都是不够的。斯坦利再次张开了他的电影实业家的火眼金睛。首先他启用了一位年仅２１岁却有舞台表演经验的格蕾丝凯莉做女主角。虽然她只在一部电影里有过小角色，但是长有一副天使般面庞。更重要的是，她乐于接受７５０美金的周薪。对未来男主角的发掘是斯坦利最大的成功。他四处求人，只在贾利古柏这里有了回音。作为好莱坞的大牌之一的贾利古柏年届５０，事业在走向下坡路。虽然华纳公司仍然支付他２７万５的单片片酬，他所扮演的角色们却让他愈来愈提不起精神。看了《正午》的脚本，他让律师与斯坦利确认，贾利古柏同意以１０万美金的片酬出演男主角。斯坦利和卡尔都认为他与凯莉扮演的夫妻年龄差太大，而他的确几乎成了旧好莱坞的化石，但是他可以为这部西部片带来真实感和票房号召。交易遂成。最重大的两个问题解决了。卡尔还剩下３万美金来支付所有剩下的演职员的费用。他只雇用知名的性格演员托马斯（出演镇长）一周的时间。其他都是了无名气或新入行者，其中三个年轻歹徒的扮演者日后成为西部片的固定面孔。所有与托马斯相关的镜头都要在一周内拍摄完成。卡尔和弗雷德分别找了老朋友负责电影拍摄和剪辑制作。就这样，绕过所有经济和技术问题，整个拍摄班子终于成形开工了。但是有一个政治问题却是无法绕过的。这就是卡尔的共产党员身份。

二

美国资产阶级精英集团对共产主义一直采取敌视态度。早在１９１８年俄国革命后，美国国会就成立了一个临时委员会调查共产主义学说对美国社会的影响。这个性质的委员会历经演化，最终在１９３８年成为国会内部一个特别调查机构，被命名为国会非－美国的行为委员会（the House Committee on Un-American Activities )。委员会的目的在于调查任何公民和政府雇员对美国的不忠和颠覆行为，以及疑似与纳粹德国和苏联有关的机构。１９４５年这个委员会被升格成为永久机构。国会通过法律授权这个机构调查针对政府的潜在的颠覆行为或宣传。在此授权下，非－美委员会把调查目标直接指向共产主义者。目的是清除共产主义者从政府内部或者在文化领域，特别是电影工业对美国社会的影响。

根据美国法律，共产党是合法政治团体，成为共产主义者是合法行为。但是公开的共产主义者在寻找工作时会遇到极大困难。这也是美国的共产主义者多是高收入的知识分子而少有普通工人劳动者的原因之一。１９４７年１０月非－美委员会传讯了好莱坞的１１位著名电影剧本作者，导演和制片人。其中１０人引用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结社和言论自由权，拒绝回答非－美委员会提出的调查问题，包括个人的政治身份问题：你是否曾经是，或依然是，共产党员（"Are you now, or have you ever been, a member of the Communist Party?"）这１０人被国会起诉到法院，被处以蔑视国会的罪名，判入狱刑期最长者达一年之久。此即著名的好莱坞十君子。美国电影厂商联合会（Association of Motion Picture Producers）公开声明，在这１０人放弃共产党人身份，与国会合作之前，美国电影业不会为他们提供任何工作。历史学家通常把这个声明认作好莱坞黑名单的开始。它的出现表明了资产阶级精英的态度。尽管这些好莱坞剧本作者都是业务高手，资本家的摇钱树，资本家可不想冒任何风险与他们保持关系，以免美国大众抵制相关电影，从而影响资本家的收入。

非－美委员会要求的合作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关于个人。你必须公开声明是否共产党员。如果是，必须公开宣布是否退党。这个要求相对简单。早在二战开始前，因为莫斯科审判反党集团和苏德共同条约的关系，共产主义思潮在美国已经式微。曾经的共产主义者多数已经心灰意冷。第二关于他人。你必须公开指证你所知的共产党员。这个条件成为考验人性的关键，决定了一大批服务于好莱坞的艺术工作者的命运。

１９５０年十君子在上诉美国最高法院失败后开始服刑，其中一位爱德华（Edward Dmytryk，电影导演）幡然醒悟，认为自己被共产主义者欺骗，决定向国会自首。９月他提前出狱。１９５１年４月，他再次参加非－美我委员会的听证，公开放弃共产党员身份，指证了包括７名电影导演在内的２２人位共产党员，并且揭发十君子中有些人唆使他在影片中加入共产主义因素。他的出卖为美国狂热反共分子捏造的关于好莱坞受共产党人影响的指控提供了口实，使好莱坞的共产主义者和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处境愈发囧迫。有了他这个先例，许多被揭发的共产党员或同情者不得不通过继续揭发的方式保自己过关，尽管好莱坞持续扩大的黑名单有时对出卖者也不留情面地开除。

１９５１年苏联成功爆破了原子弹，在朝鲜半岛支持共产主义中国与美国军队作战。这些使得美国国内的反共情绪普遍高涨。

这就是卡尔和斯坦利所处的风雨欲来的政治大环境。

三

卡尔曾经是共产党员，二战入伍时退党。据他自己后来的回忆，他在战后重新加入共产党，却发现党受莫斯科遥控，因而与党离心离德。尽管他始终保持鲜明的左派政治立场，繁忙的工作使得他无法参加任何政党活动。１９５１年６月，正忙于《正午》脚本写作的卡尔被揭发，收到非－美委员会的传讯，要求他９月份到国会参加听证会，其时将正当《正午》拍摄计划的中间时段。卡尔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在电视上他看到过以前的同事们被非－美委员会老奸巨猾的政客们质问的窘相，特别对一位青年才俊，曾获奥斯卡提名的男演员Larry Parks被逼迫得泪洒当场深表同情。在好莱坞十君子引用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言论自由权辩护失败后，被国会追剿的好莱坞左派自由派知识分子援引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来保护自己的沉默。这样做的后果自然是被好莱坞列入黑名单。卡尔处于两难中：出卖自己的同路人，还是保住自己千辛万苦获得的社会地位和收入？在他激烈的心理斗争下，他把自己的思想带入到《正午》的脚本里。他似乎成了那位坚持原则的警长，而好莱坞就是电影里小镇上只顾金钱利益的众人。与此同时，斯坦利也面临着考验：是放弃他的富于创造力的合作者，朋友，商业伙伴，还是首先保障自己不被好莱坞踢出门外？他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坚定的自由民主派人士。由非－美委员会看来这类人与共产主义者同等可恶。好莱坞最臭名昭著的揭发者Martin Berkeley（编剧，前美共党员，为非－美委员会提供了多达１５０人的名字）指证斯坦利“从头到脚都是红的”。

卡尔把被传讯的消息告诉导演弗雷德。自由派的弗雷德完全支持和信任卡尔。令人惊奇的是，老右派，好莱坞一个保守派组织的中坚贾利古柏也支持卡尔。经过几个月的合作，古柏认可卡尔是一个优秀的剧本作者和能干的电影制片人。他甚至自告奋勇去国会为卡尔作证，被律师迅速劝止了。斯坦利起先也支持卡尔。卡尔认为公司团结的话会顶住非－美委员会的压力。但是斯坦利的新商业伙伴警告他，如果卡尔不能与国会达成妥协，斯坦利公司与哥伦比亚的巨额合同恐怕会有被取消的危险。这是斯坦利所不能接受的。斯坦利公司负责营销的商业伙伴也被国会传讯。他坚持沉默几天后向国会投诚，通过揭发他人得以脱身。斯坦利认为卡尔也应该如法炮制。他尤其不认可卡尔援引第五修正案来保持沉默。他认为卡尔必然有事情隐瞒。国会将会因此追查到斯坦利公司及合伙人身上。

对卡尔的不满被斯坦利发泄到《正午》剧组和制作上。斯坦利认为摄影的光线太暗，古柏的表演太随意，简直不是表演，是古柏自己。他甚至对凯莉也有微词，太年轻，和古柏不搭。非常典型的老板有心事时对员工的挑剔行为。从卡尔的制作人观点来看，这都是因为斯坦利全力完成哥伦比亚的大订单而造成《正午》剧组资源短缺造成的。卡尔后来回忆道，随着参加国会询问的时间临近，他和斯坦利每事必吵，“我不再有心情（与斯坦利）让步，每件我认为有理的事情我都坚持到底。”

卡尔没有和任何人提到《正午》剧本与好莱坞黑名单的联系。自由派的导演弗雷德本身遭受压力已经很大。卡尔也担心万一斯坦利和制作方意识到这个联系，他们会取消这个拍摄项目。尽管如此，他向《正午》的对白里加入现实中朋友间（包括卡尔和斯坦利）的对话。“（影片里）许多对白几乎就是我听到的，特别是公司同事间的对话”，卡尔后来回忆，“你在大街上走，看到迎面而来的朋友，他却扭头转向另一条街。”

《正午》拍摄进入第二周，卡尔和斯坦利的冲突也进入高潮。卡尔被正式约请到哥伦比亚的办公室，参加斯坦利公司合伙人回忆。斯坦利宣布卡尔停止在《正午》剧组的工作，提出辞呈，交还公司股份。斯坦利这末作是为了撇清卡尔与斯坦利公司的关系。卡尔拒绝了。他争辩到，他不想站在非－美委员会面前的时候，已经被自己人先宣判过。他也不能在影片拍摄到关键的时候辞去工作。斯坦利认为自己可以接替卡尔。两天后，卡尔在拍摄场地收到斯坦利签字的公司公函，暂停卡尔在公司和剧组的任何职能。斯坦利不久于弗雷德，古柏和一个投资人面谈，宣布自己接替卡尔作为影片制作人。出他意料之外，三人出于业务角度一致反对这个决定。更让他泄气的是，公司律师发现斯坦利公司草创时，许多法律文件都没有卡尔的签名。美国银行会因此停止对斯坦利公司的贷款。斯坦利不得不后退。第二天，卡尔收到一份新公函，恢复他作为《正午》剧本作者和联合制片人的身份。关于卡尔在公司的法律地位，斯坦利与卡尔举行最后一次面谈。卡尔回忆到，斯坦利显得沮丧，“你赢了。“斯坦利说。卡尔回答他不想赢，也不想让斯坦利感到被击败或被羞辱，也不想离开公司。如果斯坦利坚持，卡尔要求一个合理的补偿。斯坦利接着讨论卡尔即将在国会被询问时援引第五宪法修正案，”如果你这样做，他们会认为你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而且接着怀疑我也是。＂卡尔向斯坦利保证，如果国会问及斯坦利，他会作证斯坦利是一个狂热的反共义士。卡尔认为公司同仁的团结必然会战胜非－美委员会。两人同意在６０天内不采取任何行动。“咱们和他们干，看能多久。“卡尔恳求斯坦利。在卡尔的记忆中，斯坦利答应了他的建议。１９７０年代斯坦利在关于好莱坞黑名单的访谈中，谈到他对卡尔的不信任，以及在国会作证时卡尔对斯坦利公司可能造成的损害。”我锁上门，屋里只有我们二人。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感觉他在躲避我。于是我们分手了。“这次最后的会面持续了两个小时。两位曾经的同路人从此不再交谈。

１９５１年９月２４日，卡尔站在证人席上面对国会非－美委员会的调查员。被问及是否共产党员，卡尔回答，一年前在成为剧作者协会董事成员的时候他已经誓言非共产党员。”这个陈述一年前是真实的，现在还是，先生。“委员会接着问１９５０年以前是否共产党员。卡尔援引第五宪法修正案保持沉默。委员会提了几个问题供卡尔批判共产党，但是他拒绝了，只陈述说他如果曾经发现任何颠覆美国政府的企图，他一定会举报。调查员宣布他拒绝与国会合作。这意味着他将失去工作。卡尔没有让步。第二天，哥伦比亚公司发布了斯坦利签名文章，声明斯坦利与卡尔完全意见相反。”他们没有等到６０天。“卡尔回忆到。”他们直接把我仍到狼群里。“

卡尔的律师帮他搞定了离开斯坦利公司的有关补偿金。卡尔决定自己开设制片厂。保守派贾利古柏决定投资。两人密切商讨了古柏在卡尔第一步电影中的角色。这个协定只持续了８天。其间贾利古柏遭到巨大的舆论压力。好莱坞的右派媒体质问好莱坞的经典金牌与一个前赤色分子勾搭何为。华纳公司的老板威胁古柏中止合同。古柏的私交如保守派的约翰韦恩也公开批评。古柏和老朋友海明威跑去山区躲避。几天后，他给媒体打电话，说尽管他认为卡尔是”忠诚的，美国的，能干的电影制作专业人士”，有鉴于社会反映，“他决定不投资于卡尔的事业。“第二天，贾利古柏的故事上了洛杉矶时报的头版。卡尔从未抱怨古柏的退缩，”他是唯一愿意帮忙的大牌。”但是卡尔在好莱坞的前途被终止了。他去了伦敦，最终在那里离开人世。他继续写作了众多电影剧本，最著名的是和另外一位被列入黑名单的剧本作家Michael Wilson共同完成的《桂河大桥》（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１９５７）。两人先后秘密应导演要求写作剧本。当《桂河大桥》获得１９５７年包括最佳剧本在内奥斯卡７项大奖的时候，卡尔和Michael Wilson的名字都不能出现在好莱坞。因此该奖颁发给原创小说作者，一位不会说英语的法国人。直到１９８４年奥斯卡委员会才更正这个决定，此时两位作者已经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