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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戴勇斌:《红楼梦》大结局猜想 -- MOMOZ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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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戴勇斌:《红楼梦》大结局猜想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红楼梦》大结局猜想

《红楼梦》的两条故事线

《红楼梦》有两条故事线,一条明线,也是前八十回的主线。这条主线是关于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衰败的故事。第五回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时,已经将这条主线的脉络揭示出来。第一回甄士隐对《好了歌》的注解及脂砚斋的批文,和第五回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及十二支曲,提示了主要人物的归宿。根据这条主线,贾史王薛等四大家族以及他们的镜像版江南甄家从锦上添花、烈火烹油的兴旺,逐渐发展到家业不振、人物凋零的中衰,直至被朝廷抄没家产革除官爵,“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这条主线中,宝玉、黛玉、宝钗和湘云的四角关系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黛玉是宝玉的爱人,也是他已经下聘但未过门便夭折的元配正妻,宝钗是继配,湘云是宝玉出家之前的伴侣。这组四角关系又包含了三组三角关系:宝玉-黛玉-宝钗(金玉良缘VS木石前盟),宝玉-黛玉-湘云(大舜正裔VS潇湘妃子),黛玉-湘云-宝钗(小生-大花脸-小旦)。这组四角关系贯穿全书,也是《红楼梦》在描述情感方面极为成功之处,比所谓红玫瑰白玫瑰的一男二女组合高明多了,高明就高明在写出三位钟灵毓秀的少女之间微妙的三角关系。

《红楼梦》一书多次提到“末世”。王熙凤的判词中有这么两句,“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这里的末世可以理解为贾府或者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步入穷途末路。贾探春的判词中有“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两句,这里的末世就有点奇怪。我们一般认为,探春远嫁成为王妃。至于成为王妃的原因,多有争议,一说为了和亲,远嫁外番,一说为了拉拢和某王府的关系,嫁给一位远在外地的王爷,最有可能的是南安郡王。既然探春已经远嫁,那么四大家族走入末世应该不会对她有太大连累。第一回介绍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这里的末世似乎已经不是某个或某些家族的末世,甚至也不是某个王朝的末世,而是《红楼梦》所处的世道已是末世,是某种社会或者某个阶级的末世。这也就涉及到《红楼梦》的一条暗线:世道更替的故事。

自从《红楼梦》研究诞生以来,很多学者将该书和一定的政治历史联系起来。有人认为该书影射了明亡清兴的痛史,有反满情绪。有人根据曹家和李家的经历推测,该书将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斗争改头换面融入其中。这些议论都带有太多的臆测和想象,有些简直就是大开脑洞。

但是,《红楼梦》的确提示了关于世道更替的另一条故事线,第八回有一首诗,关于宝玉的那块玉,即“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这首诗以精炼的文笔描述了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块顽石在世间的经历。第一、二句写了顽石的来历,是一块补天不成的多余石头;第三、四句写了离开真境界后,堕入凡尘,经历声色犬马;第五,六句隐喻时运不济,贾史王薛等家族衰败;第七、八句极为震撼,揭示了全书真正的大结局。脂砚斋批文认为,最后两句“批得好”,并说“末二句似与题不切,然正是极贴切语。”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这两句所形容的惨状远非贾史王薛等大家族被抄家所能达到。哪怕四大家族全家上下被皇上诛杀,也没有惨到这个程度。这两句话更像形容历史上一场巨大的灾难:拥有精英文化(精致的淘气)的风雅潇洒的统治阶级(公子与红妆)被斩尽杀绝的“天崩地解”场面。

《红楼梦》是一部架空历史小说,虽然有很多方面借用了元明清三朝的典章制度和习俗,但是并不局限于这三朝,而是善于借用历朝故事。在中国历史上,有哪场灾难最接近这两句话呢?

首先,西晋的永嘉之乱不像。虽然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导致中原大地战乱频仍,杀人盈野,伏尸千里,但是诸多衣冠大族相继南渡,在南方建立了东晋。即使在北方,崔卢李郑等世家依旧存在,并且保持相当的政治实力。

其次,北宋末年的靖康之变和明朝灭亡也不像。北宋和明朝灭亡冲击的主要是宋太宗一支和朱家,更像是统治集团的民族归属发生变化。

最接近这两句话的应该是唐朝末年始于黄巢起义的大动乱。黄巢攻破长安后,出现了“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见韦庄《秦妇吟》)的惨烈屠杀。《秦妇吟》还以大量篇幅提到黄巢军队对长安中上层年轻妇女(红妆)的掳掠、性暴力和杀戮。经过黄巢起义,长安城变成“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人间地狱,中古时代延续数百年、并在晚唐通过科举制依然掌权的世家大族几乎被屠戮殆尽。黄巢起义平息后,掌握唐朝实权的朱温发动“白马之变”,将残余的清流完全铲除。经过唐末大动乱,整个旧的统治阶级(公子与红妆)变成如山白骨,五代以后的统治阶级和中古时代的先辈们已经没有直接关系。

因此,熟读历史的曹雪芹极有可能在八十回后借用唐末历史,以整个统治阶级被肉体消灭即“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作为大结局,并通过第八回的那首诗做出提示。这恐怕也是原书八十回后的书稿很难流行的真正原因。

《红楼梦》对唐史的借用

诚然,《红楼梦》是一部架空历史小说,第一回就宣称全书故事的“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而且,《红楼梦》对自己的主题也非常谦虚,借空空道人之口(第一回)说本书“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但是,凡是仔细阅读过前八十回的读者都不会把《红楼梦》当成言情小说,深知此书处处和政治历史密切相关。

明写男女之情、暗喻政治的手法在中国文学史上由来已久,很多唐诗属于此类风格,李商隐特别喜欢这种套路。明清以来,一些很有影响的戏剧作家已经超出唐诗的写法,采取男女之情和政治历史两条线齐头并进的“二重结构法”,孔尚任的《长生殿》是代表。这部作品一方面写了唐明皇和杨贵妃卿卿我我、缠缠绵绵的爱情悲剧,另一方面又以文学手法重现安史之乱前后的唐朝历史。这部戏剧对《红楼梦》的影响很大。元妃省亲时点了四出戏,第二出《乞巧》。脂砚斋批道:“《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这种“二重结构法”在《红楼梦》中也很明显,即笔者在前文提到的两条线。

明清几部伟大的长篇小说往往将历史背景置于王朝末世,视野宏阔。《三国演义》讲汉末故事,也是中国古典文明的末世,最末一回“降孙皓三分归一统”后没多久即爆发永嘉之乱,中原沦丧,古典文明毁灭大半。《水浒》讲宋徽宗时故事,已然是北宋末年,书中的北宋王朝自上而下透出末世相。《金瓶梅》叙述的也是北宋末年故事,最后一回讲到靖康之变。

曹雪芹是个自视极高的作者,经常会和古人一争高下。李商隐有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他偏偏通过黛玉改成“留得残荷听雨声”。这样一位作者怎么可能纠缠于“弘皙逆案”这种中国历史上不入流的事,这未免太看低他的境界了!曹雪芹特别喜欢将中国历代名物制度杂糅到书中,有超越前人、总结中国历史的意图。因此,我们在探讨《红楼梦》的政治线索时应着眼于历史全局,不能过分沉浸于清代。当然,曹雪芹会将康雍乾三朝政治生活的一些细节写进书中,但《红楼梦》中的末世应该是一幅远比清代更为宏大的历史画卷。

有人认为,《红楼梦》影射明朝灭亡。贾雨村曾历数历史上兼有灵秀之气和邪气之人(第二回),“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唐伯虎和祝枝山卒于明嘉靖初年。有人据此推测,书中的末世应该是明末。

但是,我又要说了,首先,《红楼梦》是一部架空历史小说,发生在唐伯虎和祝枝山之后的故事并不一定是明末历史;其次,明末大动乱不符合“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这个旧统治阶级被整体消灭的图景;复次,清人写明清鼎革的历史,着实有点危险。

中国历史上的历次末世中,唐末大动乱是唯一一次旧统治阶级在肉体上被来自底层的怒火整体毁灭,对社会结构的影响大大超过汉宋明等王朝覆灭,仅次于现代中国革命。《红楼梦》一书处处显示出对唐史的借用。

首先,书中的首都是长安。关于这点,前人已经举了好几条证据。第十五回明确提到长安县。第五十六回,甄宝玉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如果说,长安可以泛指京城,那长安县可是真实的地名。但是,《红楼梦》“定都”长安,并不意味全书的背景是唐代,而是要借唐史说事。

其次,第五回提到唐史关键人物。众所周知,第五回是《红楼梦》总纲,宝玉在秦可卿的房间梦游太虚幻境,作者借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和十二支曲子提示人物的命运。宝玉走进秦可卿的房间后,只见“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文中还提到“西子浣过的纱衾”以及“红娘抱过的鸳枕”。这几位女子中,赵飞燕是汉朝,寿昌公主是南朝宋,西子是春秋末年,红娘是虚构人物。但是,武则天、杨贵妃和同昌公主都是唐朝著名女性,属于三个阶段。武则天代表唐朝全盛时代,杨贵妃代表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关头,同昌公主代表唐朝末世。同昌公主的名气没有武则天和杨贵妃那么大,但在《新唐书》有传。她是唐懿宗长女,深受父皇宠爱,生活极尽奢华,于公元869年早逝。唐懿宗时,唐朝开始进入末世大动乱。第五回提到这三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唐代皇室女性,不仅隐射贾府由盛而衰的过程,也体现作者企图借唐史抒发历史观的意图。

复次,黛玉、宝钗家庭和唐代的关联。《红楼梦》一书颇喜欢使用唐代官名,例如节度使之类。第十三回提到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大明宫也是唐代的。最有意思的是,黛玉和宝钗的家庭也和唐代有关联。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是前科探花出身,曾任兰台寺大夫,又被钦点为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这个官名是没有的,但是兰台大夫却是有的。唐高宗时,曾将掌管国家图书的中央机构秘书省改名兰台,秘书丞改称兰台大夫,但是很快改回旧名。薛家祖上做过“紫薇舍人”,“紫薇舍人”是紫微舍人的异写,即中书舍人。唐玄宗开元初年,曾将中书省改名为紫微省,中书舍人更名为紫微舍人,但很快恢复旧称。林家使用唐代上升时期的官名,薛家使用唐代处于转折期的官名,颇可玩味。

如果《红楼梦》借用唐史作为基本历史架构,那么其结局也应该更加接近唐末大动乱,比明末更有“天崩地解”的悲剧色彩。在唐末大动乱面前,曹家和李家的悲剧太缺乏历史厚度。

贾宝玉、柳湘莲和黄巢

如果曹雪芹借用唐史作为《红楼梦》的基本架构,同时大量植入清代政治的细节,必然会以类似唐末大动乱的巨变收尾,营造出“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悲剧。那么,谁是书中大动乱中扮演关键角色的混世魔王呢?是贾宝玉吗?是其他什么人吗?在确定这个关键角色之前,我们先了解一下唐末混世魔王黄巢的大致情况。当然,对于后世小说家来说,黄巢的史实和传说都值得参考。

黄巢是唐末起义军领袖,《旧唐书》和《新唐书》都有传。《新唐书•黄巢传》对他的描述更详尽一些。据《新唐书》,“黄巢,曹州冤句人。世鬻盐,富于赀。善击剑骑射,稍通书记,辩给,喜养亡命。”也就是说,黄巢这家伙是今天山东地方人士,世代贩盐,家里很富裕,善于击剑、骑马和射箭,而且能言善辩。

黄巢幼时便有不凡的文才,且精通佛理。根据宋人张端义《贵耳集》记载,黄巢五岁时,陪祖父和父亲为菊花联句。祖父还没个头绪,黄巢信口说:“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父亲很光火,要打他。祖父说,孙子能赋诗,只是不知道轻重,让他再赋诗一首。黄巢立刻作了一首赫赫有名的《题菊花》。这个场景很像宝玉、贾政和贾母的关系。有传说,黄巢在起义失败后,出家为僧。据《贵耳集》,黄巢出家后“曾住大刹,禅道为丛林推重”。

黄巢似乎颇有女人缘。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六,884年,黄巢的众姬妾被俘,送到唐僖宗处受审,这些女子应该是黄巢进长安后所抢贵族家的女儿。唐僖宗质问这些女子,你们都是勋贵家的孩子,世受国恩,为什么顺从了反贼?黄巢姬妾中为首的女子反唇相讥,皇上有百万之众,却抛弃宗庙,逃到巴蜀,皇上用不能抵御反贼一事责怪一女子,将公卿将帅置于何地?唐僖宗也许是被这犀利的反击弄得理屈词穷,也不再审问,下令公开处死这些女子。行刑前,旁观者争相给她们酒,其他姬妾酩酊大醉,那位为首的女子不饮酒也不哭泣,受刑之时“神色肃然”。这真是唐末版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位女子面对唐僖宗的询问侃侃而谈,行刑时从容就义,或许因为她在和黄巢相处的日子里被黄巢吸引。黄巢文武双全,精通佛法,英雄豪迈,比长安都中那群纨绔子弟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红楼梦》中有什么人和黄巢相似呢?贾宝玉有文采,能言善辩,颇通禅道,会骑马射箭。他有反叛精神,对社会的主流思想抱有怀疑态度,每每斥责那些热衷仕途经济的人为“国贼禄鬼之流”。更有意思的是,黄巢五岁时所作的《题菊花》和宝玉、黛玉以及宝钗颇为暗合。全诗如下: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首先,“蕊寒香冷蝶难来”。薛宝钗胎里带热毒,癞头和尚给她一副“冷香丸”药方,冷香丸由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蕊、白梅花蕊各十二两制成。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宝钗看到一双玉色蝴蝶,想扑来玩耍,一直到滴翠亭也没成功。有花蕊,有冷香,还有“蝶难来”,这句诗最对应宝钗。

复次,“他年我若为青帝”。青帝是先秦以来传说的正神之一,为司春之神,也就是百花之神。贾宝玉有个绰号“绛洞花王”(见第三回的脂砚斋批语),暗合青帝。这句可以对应宝玉。

最后,“报与桃花一处开”。林黛玉虽是芙蓉,却和桃花也有密切关系。黛玉葬的是桃花,第二十七回的《葬花吟》写的也是桃花。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黛玉写了一首《桃花行》。这句对应黛玉。

如果前人诗词中有一两句和《红楼梦》某个人物有关联,很大概率是巧合。但是,黄巢的《题菊花》和宝玉、黛玉以及宝钗都有关联,巧合的可能性不大。当然,这并不意味黄巢提前八九百年就知道有《红楼梦》一书,而是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受到这首诗启发,并将宝玉和黄巢联系起来。

但是,纵观前八十回,并没有提到宝玉会做反贼。第三十三回,因忠顺王府长史上门索要蒋玉菡,贾政将宝玉暴打一顿,众门客连忙上前劝阻,贾政说:“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这句话可能是一句谶语,《红楼梦》也很喜欢使用谶语,但是光凭这句话还不行。

我们知道,宝玉和与“湘”字有关的人关系特殊。林黛玉和史湘云合称潇湘妃子。第三十四回,黛玉在宝玉给的旧帕子上题了三首诗,第三首提到湘江,全文如下: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史湘云的名中有“湘”,判词中也有湘江,全文如下: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除她们外,书中另有一位男性的名中也带“湘”字,即柳湘莲,他和宝玉最要好。柳湘莲名中既有湘,又有莲,简直是男版的黛玉湘云合体。柳湘莲,世家子弟出身,父母早亡,喜欢耍枪舞剑,而且生性豪爽,有侠义精神。他还有一把鸳鸯剑,是传家宝。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出家。但是,他最后的结局如何呢?第一回,甄士隐为《好了歌》做的注解有一句“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脂砚斋批道“柳湘莲一干人”。柳湘莲的结局是做强盗,很有可能是反贼。

贾宝玉和柳湘莲可以视为同一个人的两面,宝玉代表了思考的一面,柳湘莲代表了行动的一面。这种写法在明清长篇小说中并不罕见,《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和小白龙也是这么一对,所谓心猿意马。

宝玉富有怀疑精神,才华横溢,精通佛理,谈话有机锋,会骑马射箭,善于思考,但是缺乏行动力,是个精神领域的混世魔王;柳湘莲武功高强,擅长用剑,有行动力,是个现实生活的反叛。两个人合起来正好是黄巢,有可能将书中的“末世”引向类似唐末大动乱的结局。

《红楼梦》收尾的三条原则

《红楼梦》一开头就揭示了大结局,主要体现在第一回甄士隐对《好了歌》所作的注解,以及第五回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和曲子。当然,书中原文和脂砚斋批语也包含了大量提示。从这些文字和提示中,我们可以归纳出《红楼梦》收尾的三条原则。

第一,命运无常,末世毁灭。

甄士隐对这条原则做了令人拍案的注解,脂砚斋在批语中又通过列举书中人物对甄士隐的注解做了进一步阐释,对我们理解人物在八十回后的命运极有参考价值。甄士隐注解全文如下: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以前一直有种看法,《红楼梦》的一个缺点是宣扬命运无常,主张宿命论。但是,通过甄士隐注解以及前八十回的内容看,《红楼梦》一书对于命运无常的理解有特定指向,即无论末世中的人们做出多大努力,又如何挣扎,末世终将归于灭亡,而且越努力越加速毁灭的到来。因此,《红楼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宿命论,而是认为,末世最终难逃彻底崩溃的命运和“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下场。

因此,《红楼梦》的结局必然是末世的灭亡,必然是“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即旧统治阶级的毁灭,而不仅仅是几个大家族垮台。试想,如果仅仅是四大家族衰亡或者像某些续作所说的忠顺王也垮台了,但是整个统治阶级继续歌舞升平,那还谈什么末世?谈什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客观地说,脂砚斋批文虽然提供了大量关于《红楼梦》八十回后的线索以及曹雪芹的资料。但是,脂砚斋毕竟不是曹雪芹,眼界还是局限在家族兴亡。而曹雪芹的眼界不仅突破家族兴亡,也不限于朝代盛衰,而是着眼于中国旧的统治秩序走向衰亡。

那么,末世中的人们有没有出路呢?有,抛却旧皮囊,回归太虚幻境那个自由平等的真境界。作者在书中大量运用中国传统哲学术语,却在表达突破孔孟程朱的新思想,重开中国文化之天。

第二,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第五回,宝玉游太虚幻境时,《收尾·飞鸟各投林》对这个原则在书中的运用做了解释,全文如下: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以前对《红楼梦》有个错误看法,批评作者宣扬因果报应。这个看法有点荒唐,难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好吗?非要像某些现代主义作家宣扬“恶有善报,善有恶报”,才算思想深刻吗?现代唯物主义哲学在本质上也是主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不过执行因果报应的不再是神秘的天意和捉摸不透的命运,而是获得了历史主体性的人。《收尾·飞鸟各投林》有一句“冤冤相报实非轻”,全书注定以所有恩怨彻底了结而收尾。而且,执行因果报应的将是人,不是神。

第三,执行因果报应原则,对金陵十二钗的命运有个了断。这条原则是第二条原则的延续,在书中有多处提示。

我们知道,贾宝玉最终要出家做和尚,而且做了两次和尚。第三十一回,黛玉来调节宝玉、袭人、晴雯之间拌嘴,宝玉对黛玉说:“你死了,我作和尚去。”黛玉说:“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宝玉第一次做和尚一定是因为黛玉之死。另一次呢?第三十回,宝玉哄黛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说了一段很关键的话:“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宝玉第二次做和尚极有可能因为所有死去的姐姐妹妹的恩怨都了断了,这才放下心来。

另外有个线索也很重要。尤三姐自尽后,曾托梦给柳湘莲。她“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对湘莲哭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尤二姐被王熙凤骗进大观园后,尤三姐托梦给姐姐,手捧鸳鸯宝剑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

关于尤三姐的这两段文字非常有价值,提示我们三点,第一,包括金陵十二钗在内的一干人的恩怨最后会有了结,第二,鸳鸯剑将在了断恩怨中起到关键作用,第三,具体了断这些恩怨的人,在太虚幻境是尤三姐,在人间当然是柳湘莲。

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多数人的恩怨和结局,我们都比较清楚。黛玉是绛珠仙草下凡,还了一生的眼泪,重归仙界。宝钗和湘云守寡,至于为谁守,还有争议。妙玉有洁癖,落得掉入泥潭的结局。探春远嫁做了王妃。惜春出家。王熙凤干了太多坏事,下场凄凉。但是,王熙凤接济过刘姥姥,使得女儿巧姐逃出生天。李纨可能在贾兰获得功名后,突然去世。秦可卿和贾珍乱伦,自缢身亡,贾珍因此也获得报应。

根据判词和脂砚斋批语的提示,元春被皇帝赐死,迎春被孙绍祖虐待而亡。基于因果报应的原则,这两个人的恩怨如何了结呢?皇帝和孙绍祖会是什么下场?冤冤相报又会以何种形式展开呢?

元春因果与末世终结

元春对宝玉、贾府甚至四大家族具有特别意义。全书开始时,借冷子兴之口道出贾府的财政危机和人才危机。但是,由于元春受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府转而出现中兴迹象,一时间烈火烹油,富贵已极。如果元春再能为皇上生个儿子,那么贾家的富贵将会得到进一步巩固,史家、王家、薛家也会一荣俱荣,作为元春亲弟弟的宝玉是响当当的国舅,根本不用在意什么仕途经济。

元春封贤德妃的消息在正式公布以前可能已在高层中传布。第十三回,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时说道:“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可卿道:“天机不可泄漏。”这件喜事应该就是元春将封贤德妃。秦可卿出殡时,东平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和北静郡王四家王府都搭了祭棚,北静王水溶还亲自致祭。秦可卿的丈夫贾蓉地位并不高,不过是个监生,公公贾珍也只是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蓉为了在秦可卿出殡时脸面上好看,临时捐了个龙禁尉,还是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帮忙解决的。戴权当时说起贾蓉,一口一个“我们的孩子”。有人据此断定,秦可卿的真实身份很高贵,有可能是皇家公主,因为政治斗争失败被人收养。其实,四大王府对贾家的亲近行为和戴权的谄媚举动并不难理解,王爷和权阉都是权力核心圈人物,此时应该已经知道元春即将封贤德妃,只不过打个提前量而已。

但是,正如秦可卿所说,这“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元春的命运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最为凄惨。关于元春的命运,书中有几处提示,一处是关于她的判词,全文如下: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一处是关于她的曲子《恨无常》,全文如下: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还有一处最关键,元妃省亲时,点了四出戏,分别是:

第一出《豪宴》,脂批指出:《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

第二出《乞巧》,脂批指出:《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缘》,脂批指出:《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

第四出《离魂》,脂批指出:《牡丹亭》中,伏黛玉死。

脂批还指出,“这四出戏所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除去那些至今还有争议的问题,例如“二十年来辨是非”等,我们可以从这些文字和提示中提炼出三点不会受到太大反对的意见:

第一,对全书而言,最关键的三个人物是宝玉、黛玉和元春,实质上,黛玉和元春是宝玉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这四出戏有三出分别对应三人。第二,元春曾经怀上皇帝的骨肉,恩宠达到极点,“榴花开处照宫闱”,石榴在中国民间象征多子多福。第三,元春随皇帝避难出行时,受到权臣构陷,像《长生殿》中的杨贵妃那样被皇帝赐死。

和元春之死有关的至少三个人,第一,下令处死元春的皇帝,第二,构陷元春的权臣,极大可能是忠顺王,第三,负责执行元春死刑的太监,大概率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谐音“下手重”),当初正是他奉旨宣贾政入朝,带来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的好消息。那么,本着因果报应的原则,这三人的结局应该如何呢?

先将元春放一放,再看迎春。迎春是贾赦的女儿,是贾府四位小姐中最老实、最懦弱的一位,命运也很凄凉。她嫁给孙绍祖,根据判词,结婚仅仅一年,就被丈夫折磨而死。第五回关于迎春的判词和曲子《喜冤家》都将孙绍祖形容为中山狼,所谓中山狼就是恩将仇报。《喜冤家》斥责孙绍祖“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如果孙绍祖仅仅是骄奢淫荡再加贪婪,还谈不上是中山狼。根据《喜冤家》推测,孙绍祖可能投靠忠顺王,参与对贾府的构陷,是害死元春的凶手之一,“还构”可能包含构陷的意思。迎春在婚后一年被孙绍祖折磨而死,绝不是因为丈夫淫乱,而是孙绍祖要用妻子的生命作为献给忠顺王的投名状。

我曾经在前文提出,《红楼梦》一书借用了唐代的历史架构,又在全书贯彻因果报应的原则。因此,我对元春冤死的最后了断,也是末世的毁灭做以下推测:

全书接近末尾时出现类似唐末大动乱的历史巨变。作为贾宝玉的另一面,柳湘莲率领一干强梁攻破长安,对整个统治阶级展开摧枯拉朽、斩尽杀绝的屠戮,真真是“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但是,皇帝在忠顺王、夏守忠和孙绍祖等的保护下,率领部分御林军提前撤出长安(参考唐僖宗故事)。慌不择路之下,皇帝一行逃到处死元春之处。此时,在元春冤魂指引下,柳湘莲、冯紫英等追上皇帝。柳湘莲(其实就是贾宝玉)开弓射死孙绍祖,用白绫吊死夏守忠,并挥起鸳鸯雄剑,处决皇帝(参照唐昭宗结局)和忠顺王。“冤冤相报实非轻”,金陵十二钗所有的恩怨就此彻底完结。听到姐姐们的大仇得报,宝玉告别宝钗、湘云和麝月,悬崖撒手,第二次出家,回归太虚幻境。

虚假的旧世界轰然毁灭。

通宝推:东海后学,pendagun,正名从俗,赵美成,方恨少,燕人,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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