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茗谈188:人生 -- 本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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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茗谈188:人生

北庄河友平平淡淡几句话,勾出我很多回忆来。

北庄:真诚希望老本继续发帖。

(一)

前几天跟我在上海的老母视频,我妈说爷爷过世满25周年了。我爷爷很小时候从山西老家出来,跟着老乡当学徒,多少苦都吃过,北京天津都呆过,在天津见到过孙中山(孙北上见袁,在天津上岸,观者如堵),在武汉见到过周恩来(抗战期间)。直到最后在上海安顿,在今天靠近福州路的街上,攒下一个纸行的小生意,进口欧洲纸张。到他晚年时我问他:你又不懂外语,怎么跟捷克供应商交易?你一辈子都没见过人家呀。

爷爷说:欧洲人很老实,很讲信用的。

我爷爷也是很老实胆小,很讲信用的。

爷爷事业有成后,接太爷爷到上海,太爷爷住不惯,回山西老家养老,爷爷就一个劲儿给太爷爷汇款。太爷爷对买地没兴趣,但喜欢起楼,造着造着,造了个小区,里外三进。解放后划成分,太爷爷在县里名声极好,三结合的工作组想来想去,定了个成分是“富农”,理由是咱家没地。至于大院就上交了,成了当地最气派的镇政府。

解放后,爷爷的生意也公私合营了,组织上动员他们这些小企业主,支援内地建设,在内地某省会盖了当地当时最好的一个宾馆,爷爷作为私方代表,不但入股,还过去当私方总经理,每个周末坐飞机回上海。

改开后落实政策,爷爷成了民主党派成员,一帮老人家每月固定聚餐一次,每人出10块钱,永远是“新雅粤菜馆”开一桌,因为其中一位爷爷是广东人,在新雅认了个干女儿。我那时不超过12岁,跟着我爷爷去过几次,太好吃了。

我知道我爷爷对吃是蛮讲究的,有一次问爷爷:这一辈子觉得最好吃的是哪一顿?

我爷爷想了半天,很郑重地得出结论:是在那个宾馆(CC饭店),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有一次独自值年夜班,宾馆厨房的大师傅,偷偷给爷爷下了一碗面。

我走出中国,看看世界,潜意识里,应该是受到爷爷的榜样的激励。

(二)

爷爷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有6个孙子2个孙女。大伯家的孩子,2男2女,比我们年龄大很多,离家早。剩下4个孙子,年龄相差不超过4岁,楼上楼下住一起,所以从小一起玩大的,我行二。所以我的眼里,上下左右,都是男的。

在我们弄堂(小区)里,有户邻居,一位山西老奶奶带几个孙子孙女住一栋连排屋(TOWN HOUSE),那自然跟我奶奶成了闺蜜。Z家奶奶的大孙子宇哥,比我们四个大了10来岁,在区法院工作,此前还干过个体户,成了我们的总带头大哥。于是弄堂里就有了一个联系紧密的“男孩社团”,主要成员就是宇哥的同学朋友(有男有女,因为很多人结婚了),我大哥的同学(全部都是中学男生),我和我少数几个同学(全男生),我的两个堂弟(他们没有带同学进圈子)。

Z家奶奶过世后,宇哥的弟弟东渡日本,宇哥住得宽敞又没人管,家里几乎夜夜高朋满座,同时开几桌麻将。后来结婚,宇嫂也很四海,仍然是大家疯玩,非常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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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人里面,我是最娘炮最边缘的一个,因为花太多时间在读书上了(不但是功课,也包括看各种闲书),他们肯定有很多活动都没带我玩。但因为血缘的关系,我天然就是社团的一员,从来没担心过被踢出圈子。当然,我感觉圈子也以“有一个读书还拿得出手的成员”为荣。

我大哥比我大一岁,是卢湾区各中学里最强男篮队的中锋,走穆铁柱的路子。姚明的风格,比起他还要斯文太多。所以他带进圈子的死党,大多是整个卢湾区最讲武德的中学生。有一次我和他的队友强强在街上逛,遇到一个强强的江湖同道,强强介绍说:“这是XXX的弟弟”,对方肃然起敬:“哦XX的弟弟啊,练什么项目的?”

我只比我哥矮十公分,但当年瘦如竹竿,强强觉得不撒一个谎会被我哥“社死”:“这个,他练竞走的。”

我要感谢强强的高瞻远瞩,因为前几年慢跑伤了膝(但也有好处,我把一颗肾结石跑下来了),我现在主要健身项目就是“竞走”。

(三)

最近范志毅大火,其实不能怪他,佛家说:凡事有英国,关键看你有没有签证。

二十五六年前的一个夜晚,范志毅和我大哥在同一个酒吧泡吧,本来素不相识,不知怎么就拌嘴了。我哥善醉,不过当时还没开始醉,就决定秉持两个基本原则妥善处理两国关系:

1)不能让范志毅踹到自己。

2)不要把范志毅打坏了。但凡上海男人,都不想看到本周末申花队输球。

论上肢的体能,范志毅比周琦好得有限,于是就吃亏了。吃完亏,范志毅一个电话打回申花搬救兵,来了好几个板凳队员,我记得其中有个姓朱的。”第一节比赛”结束,我哥如猿搏兔,摩擦了范志毅,一时爽一世爽,居然没走,继续在那喝庆功酒,还不出所料地喝大了。所以下半场轮到范志毅进球。

不打不相识,事情后来是圆满解决了,范志毅送了我哥一粒足球,上面有从根宝教练开始的全部签名。所以范志毅直到今天还念念不忘掰扯男篮,是有原因的:跟男篮出身的,一对一的话,拿一分确实是不容易的,但肯定不是他拿。

范志毅说的那个“蛮好不要去上厕所”的梗,在我家真出现过。一大票朋友在大哥房间看电视里一场篮球赛,篮球赛么,总是一会儿你得分一会儿他得分,然后我们就发现大哥一个老是跑进跑出的同学国勇,但凡他一进房门,中国队就输球,于是一声号令,我们把国勇堵在门外,他又想看球又不能进门,只能摆个“仙人指路”的Pose。

在这样的“兄弟会”环境里,我慢慢长大。好处不多说了,坏处就是我的情商发育非常滞后,一个是除了男生之间的社交,我不会处理其他社交关系;第二是我随时可以退回社团,逃避外界。

(四)

到了大学,情况其实没有好转。直到大学毕业,我跟本系任何一个女生,记忆中都没有正经交谈过一分钟以上的。只有一个除外,因为那个是“兄弟”。

交大的闵行校区全新落成,我们是第一届入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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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住校后,我很快就跟外地男同学混成一片。大家的评价是:“阿笨,你不像上海人。”

这是几个意思?这有两个意思:

1)你这个人有点蠢(相比其他上海人),连高冷和算计都不懂。

2)不过不要紧,跟我们差不多一样蠢。

这批人又形成了另一个颇为紧密的社团,因为嫌学校的饭不好吃,我会拉大队到我家,摆圆台面打牙祭,好不快活,就是辛苦了我老娘。

我负责给兄弟们教上海话,这太难了。上海话“随便”的发音不循常理,但又经常用,北方同学记不住,我实在崩溃了:

“这样,你见过船没有?”

“看见啊。”

“你知道船会有层皮的对伐?”

@#¥&……%¥?

“那,你想说‘随便’的时候,用上海话说‘船皮’就好了。”

在这个圈子里,有些成员是有绰号的,有绰号的就是比较逗比,比较好欺负,习惯于被高冷学霸们“踩”的二货,我当然就有。最有意思是那位女生,她漂亮到我估计整个圈子里至少2/3的人敢暗恋她却不敢追她(因为同年级的男生不如女生成熟,而且穷,所以系花们通常是高年级男生、研究生和青年教师的菜),而她的绰号却是很“男炮”,而且一叫就是三十几年,似乎她从来没有为此而光火过。这个圈子真是太可爱了。

我在大学的“兄弟”虽然不多,也不善于结交跨系和前几届的师兄,但也并非孤僻落寞之辈。三年级从闵行回到徐汇区上学,因为一个兄弟竞选胜出,当选了校学生会主席(当时本科有“学生联合会”,研究生有“研究生联合会”,是分开的),我属于天上掉馅饼,也被带进学生会,作为嫡系部队,打杂,干了一些社会活动。所以,要么在校园里忙;回家就是回“男孩社团”报到,也忙;要么就是背包穷游。我看到有河友回忆说曾在校团委办公室看有色录像,这个在我们学校,在当时,是不可能的。第一,我管着校学生会办公室的钥匙,没我他们看不成。第二,我要看,就回“男孩社团”看,在校园里我们作为学生会干部,有义务保证一个“伪善社会”完美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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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两个圈子里,我主要都是“人肉背景板”,排在后排。这两个社团包容了我,温暖了我,使得我虽然一直有极大的性格缺陷,却能保持基本的自信、乐观和幽默,并且偏好(男人之间)按事实来对接交流的原则,有错认错,有一说一。

我就像树洞里的小丑,通常别人只看见树怎么就长得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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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深入地察觉到我的性格缺陷的,应该就是我的老婆。我老婆当时的反应肯定是:这个人脑子瓦特呃,不过我可以fix他。(大家放心,我老婆从没看过我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

你约会敢迟到一个小时吗?我几乎每次都这样,我老婆到现在还记仇。回过头想想,我也不明白,当时那傻缺,脑回路是怎么运算的。

逐步修补性格上的缺陷,这个过程,也就是逐步弥补人生缺陷的过程。一个Nerd,进入社会居然选择跑业务、做生意,跟江湖各色人等打交道,被每个社会人初一见面就觉得“有点蠢”,然后最后发现还谈得拢,还值得信任。然后就是出国,从温水里掉进冰水里。

在国外,我就没有社团了,社团都留在微信里了。用本技校的专业术语来说,这两个社团就像两台国产机床,我是机床上的一个零件。这个零件被卸下来,送回翻砂车间,打磨,抛光,镀膜。然后作为零件,你就体会到:

1)你确实被翻新了。

2)但你再也装不回去了。

留在机床上多好啊,每次机床一开,所有零件,大家咬合着,传递着,抱怨着,越转越来劲,热气腾腾。

但你回不去了。

人生,有所得也就有所失。我觉得社团就是土地,家乡就是土地,在我发芽的时候,保护了我。但想要长成一棵树,还是得要冒出来。

社会------不管是你家乡的那个,北上广的那个,万恶的国外的那个------万箭穿心,很残酷地打磨着我们,要么把我们掰直,要么把我们掰弯,要么先掰直再掰弯。我们失败,自嘲,被各种捉弄,流失大量的自我,总是撑不下去。拿一分都不容易。

(五)

我跟留在国内的上下铺的兄弟私聊,他为跟自己两个儿子的关系而烦恼,孩子太爱打游戏了。

我跟他说:没事,你有条件的话,给他们各安排一套房,剩下有多少留多少,他们自会料理好自己的人生。其实我想说的是:反正两个男孩了,我都羡慕不过来呢。哪个男孩不打游戏啊,哪个男孩不“没出息”啊,哪个男孩不“堕落”啊?“堕落”会死啊?不堕落才会死吧。这才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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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河里,我对某些人也是经常恨得牙痒痒,比如“方平”兄,可突然一想,跟我国内那些大学里兄弟的身影,也差不多嘛。这么一想,我的左半圈牙槽就不痒了;右半圈很不争气地继续痒,因为正好在啃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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