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钢琴、波兰及其它 -- 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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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续16 - 插播云总和郎总 之二

没过多久郎朗又来了。

这回是在芝加哥交响中心的主厅里,我就又跑去看了。

话说我们这个音乐厅里最好的座位我认为是包厢上面那层,被称作Balcony的区域。具体说是位于前面Lower balcony的那几排,中间的座位。但我当时买票时不知怎么搞错了,进场以后才发现买了后排的Upper balcony。坐下一看糟了,稍一仰头能看见更高一层的楼板,音场和视野都不好,而且距离舞台相当远。

事已至此也没法改了,只好踏实坐下。

郎朗一开弹我就意识到,他那副饱受批评的表情帝式台风看不清了,正好专心听琴声。

这一听可不一样了,郎朗的琴声传到我那么高那么远的座位上仍然非常清晰,即便是三个屁的弱音,音色仍然十分丰富,各种层次分明的细腻处理贯穿全场,这种表现没有出色技巧的支撑是很难想象的。

一场听罢我对郎朗路转粉了。

后来又看了不少郎朗的表演,越来越感受到他的不断进步。有一年他来了两次,一场独奏,若干场协奏曲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第三。我给票房打电话,先为全家定了四张独奏会的票,定协奏曲时有点犹豫。当时按票价来说郎朗已经位列一线了,和波利尼等大咖相比也毫不逊色,协奏曲音乐会更是比独奏会贵了不少。掂量半天我说买两张协奏曲的票吧,电话那头的售票员还逗我:老黄啊,你不想全家一起来听郎朗的普三吗?俺们都很期待耶!

可尼玛票价实在是有点儿太贵了,不就普三么,名家版本多了去了,不缺郎朗这一场。

于是我打了个哈哈没接茬儿。

后来是让领导带女儿去了,结果小妮子看完回来跟我说:呆帝,你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错误,郎朗今天弹得棒极了!😨😅😂

也许有河友看出来了,我特别享受现场听音乐的感觉。实话实说,现场确实有无法比拟的优势,但去不了现场,比较录音版本也可以有很多乐趣。

十几年前云总和郎总刚出道的时候,差不多同时各自在DG出了一张唱片。不知是否有互相叫板的意思,两人不约而同都弹了莫扎特的奏鸣曲K.330。我和朋友聊起此事,朋友问我两个版本有什么区别。

我记得当时脱口而出:这两人一个弹得快,一个弹得慢啊。😁

没听过这两个录音的河友不妨猜猜,谁弹得快,谁弹得慢?😜

当然除了速度,两人的演绎还是有明显区别的。

郎朗的演奏不会一成不变,重复的段落总会想办法做不同的处理,在节奏、强弱和音色方面呈现一些对比,不过确实有刻意而为的痕迹。喜欢的人说是富于变化和意趣,郎黑则批评有油腻卖弄之嫌。

云总则是整体风格相对统一,有点云淡风轻的感觉,每个音符都很清晰,具有所谓的颗粒感。我当时的评价是,也许莫扎特本来的风格就是这样的。同样,喜欢云总的人说这是简单质朴,云黑则说是缺乏自己的风格和想法。

至少在当时来说,我不愿简单地判断孰优孰劣,我对朋友说两个人都还年轻,都在成长,应该给他们更多的时间。

要说巧也是真巧,也几乎是在同时,我前文提到过的那个邓泰山和波哥雷里奇的同学普雷特涅夫,也在DG出了一张莫扎特奏鸣曲专辑。同一唱片公司的制作恰好可以更好地用来做对比。唱片里老普也弹了那首K.330,我听了后赶紧给朋友们推荐。

我主要喜欢的是老普也弹出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富于变化,但跟郎朗的略显刻意相比,老普的演绎非常老辣,令人信服。

同一张唱片里还有K.331。它的第三乐章就是大众非常熟悉的土耳其进行曲,但我认为它真正引人入胜的是第一乐章的变奏曲,老普的演奏非常出色,百听不厌。

更令人叫绝的是晚期的K.457,它已经有一些贝多芬奏鸣曲的影子,和人们对莫扎特曲风的普遍印象相比有明显区别,老普弹来更是那两个字:老辣。再加几个字,是曲风凌厉。🙂

回到云总和郎总K.330的对比。以前觉得他们的区别只是不同风格的选择,现在看来,也许是有态度和能力的差别在里面。

要说这首K.330,我最先听到的版本是前文提到过的,霍洛维茨1986年在莫斯科的音乐会现场录音。当时霍老的技艺已臻化境,他开场弹了斯卡拉蒂的K.380,接下来就是这首K.330。二者都是霍老晚年返璞归真所特别钟情的曲目,他弹来可以说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而逾不逾矩他老人家说了算。🤭😏

顺便说一句,霍老当年在苏联的很多活动都是普雷特涅夫陪同的。

在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把霍老的版本视为神品。

后来想买一套莫扎特的奏鸣曲录音全集,市场上找来找去选了内田光子的版本。也许是霍老的版本先入为主,光子阿姨的K.330初听之下感觉笨笨的木木的🤔,但是反复聆听,特别是又听过多次她的现场之后,觉得嗯,光子阿姨也有她的道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大巧若拙吧。

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女儿特别喜欢内田光子,视其演奏为莫扎特作品的范本。

说来也巧,很多被认为是莫扎特专家的钢琴家都是女性,除了光子阿姨,还有海布勒、哈斯姬尔、拉罗查、皮雷斯等等。

在这一楼里我提到的K.330诸多版本,网上很容易找到音视频,有兴趣的河友不妨自己找来听听,各听几十秒就成。我上面那些胡言乱语大家完全不必理会,自己亲身感受对比一下。🙂

话说郎朗在科蒂斯的老师曾经做过霍洛维茨非正式的学生,从师承上看,郎朗至少主观上有向霍老看齐的意愿,他自己也说最崇拜的钢琴家就是霍老。

李云迪早年的风格倒是和内田光子多少有点像。

说到师承恐怕要承认这是郎朗相对于李云迪的一个优势。科蒂斯毕业以后,郎朗为巴伦博伊姆所赏识,成了其入室弟子。这对郎朗的成长有很大的帮助。史上历届肖赛冠军里,艺术成就最高的两位,波利尼师从米开朗杰里,阿格里奇师从古尔达和李帕第的遗孀,这种受名师指点的经历对二人的成长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对于巴伦博伊姆我过去也有些成见,一方面受当时音乐评论的影响,觉得他太过醉心于社会活动,录音太多,重量不重质,而且很早身兼指挥,反而对二者都不够专注。另一方面第一次听他现场也是在Ravinia,上半场指挥马勒五,曾经天下闻名的芝交铜管有些拉跨,下半场演奏兼指挥一首莫扎特钢协,弹奏好于指挥,但也不是特别出彩。也是后来多了些现场聆听的机会,才对他也慢慢路转粉的。

当年巴伦博伊姆经常把郎朗叫到欧洲家里小住,天天盯着他练琴,着重教他分析理解作品的整体结构和走向,让郎朗能在更高的层次上进步。

很多人看过巴伦博伊姆采访和大师课录像,可能都会觉得嗯他老人家讲得头头是道很有道理啊。但我以前觉得他讲得是很清楚,但有时候自己的演奏好像并不十分到位。这里面有些可能是技术原因,有些是其它方面的限制。反而觉得郎朗经常能比他本人更好地实现那些想法。

有段时间巴伦博伊姆和郎朗联手准备一系列音乐会,准备演出巴托克的三首钢琴协奏曲,最后巴伦博伊姆自己决定弹第一和第三,把高难度的第二留给郎朗。别人问起来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手小,弹不了第二,只能让郎朗来。

郎朗20来岁的时候曾向媒体说过他手上有30首协奏曲可以随时演奏。不知道为什么这也有人黑,说他浮躁,贪多而不求精还到处卖弄。巴伦博伊姆就忿忿不平地站出来为弟子辩护,说我就是鼓励郎朗这么干,原因很简单,多数人的大脑和肌肉记忆能力在30岁以前是最强的,作为一个钢琴家一定要抓紧这段时间积累曲目,才能为日后的进一步提高打好基础。

对比一下李云迪肖赛以后的作为,大家会怎么想呢?

至于郎朗那些表情和动作,我原先也确实看不下去。但后来看了好多老师教学的过程,发现这其实也挺常见的。有些孩子,老师就要让他/她弹某个音时上身倾那么一下,头抬那么一下,闭上眼睛晃那么一晃。最后效果如何还是要听学生弹出来的声音,有些娃确实这么动一动能弹出老师希望的音响,也不会忘记,久而久之就习惯了。郎朗本人不是不知道很多人拿这一点黑他,也尝试在演出中肢体动作收敛一些,但整得自己不会弹琴了,干脆不去管它了。

不是每位音乐家都能像海菲茨那样演出时面无表情不动如山的,音乐是用来听的,视觉形象毕竟还在其次。所以如果现在还有朋友说不喜欢郎朗,一问为什么就说看不惯他的表情和肢体动作,那我觉得这天是没法聊不下去的。😜

前不久我不是看了郎朗的哥德堡变奏吗,我也说过听这首曲子很难让人不和顾尔德的版本做比较。顾尔德当年尤其是50年代的演奏弹得很快,而且省略了大部分的反复。郎朗则不仅完整弹了全部反复,还像上面说的那样,反复中总要尝试变化。比较明显的是通常第二遍会比第一遍多加一些装饰音,让人老觉得是不是他用了不同版本的乐谱。顾尔德的铁粉会抱怨说听上去特别突兀,但我听下来倒是蛮欣赏的。郎朗自己在采访里有过解释,他准备这首曲子时走访很多研究巴洛克音乐的学者,被告知那些装饰音正是巴洛克的正统演奏技法。

十几年前郎朗同样是追求变化,但如今的他个人风格更加成熟,表现更为自信,有些老辣的境界了。

这也是我现在更欣赏郎朗的地方,他算成名成家已久了,还会花大量时间精力学习钻研,实属难能可贵。假以时日,他应该会给大家带来更多的惊喜。

~土鳖扛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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