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221- Simon Keller:论爱国主义的伦理学机制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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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以上就是我关于爱国主义伦理学的哲学分析的概括简介。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我个人的思想。首先我们确定一下描述性问题的答案:爱国主义究竟是什么?人们对此抱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爱国主义就是以各种方式忠于国家;第二种观点认为爱国主义是对于国家的爱,而且还是某种非常奇怪非常复杂的爱,因为国家的本质很复杂,以爱国主义方式认同某个国家所需要付出的努力也很复杂。照理说你想怎么使用爱国主义这个词就可以怎么使用,无论你觉得哪个概念更好地体现了爱国主义的意义都无所谓。但是你的选择将会决定你如何思考爱国主义。如果说爱国主义只是效忠国家,那么我们身为伦理学家的任务就是列举归纳各种效忠国家的行为。如果说爱国主义是某种特殊的爱,那么首先就要借助道德心理学与概念分析来更好地理解在我们讨论爱国主义时所谓的“奇特的爱”究竟是什么意思,以及这种奇特的爱如何在我们的思想当中彰显出来。我个人认为第二种说法更能体现我们对于爱国主义的常见认知。不过就算我错了,我依然希望至少能说服你们相信,有一种常见的、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爱国主义形式属于第二类。这也是我打算着重讨论的形式,哪怕你们回家时心里还在想着各种其他形式的爱国主义。

为了说服你们相信爱国主义是一种特别的爱,我想将它与其他形式的爱比较一下。首先是爱朋友。爱国家与爱朋友的相似与不同之处都有哪些?先说一点不同:友谊的好处之一在于自由,你只要不想就不必与任何人做朋友,就算任何人都没有过错一段友谊依然可以结束。因此交朋友的好处在于让你感到自己是被选中的人。某人并不一定非得与我做朋友,但他选择了与我做朋友,这是友谊的重要伦理价值之一。爱国主义则并非如此。你不能宣称:“我想做一名爱国主义者,我要在全世界寻找我最爱的国家。”如果你想做爱国主义者,那么你只能爱你自己的祖国,而且绝大多数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祖国,只是碰巧摊上了某个国家而不是其他什么国家充当祖国。爱国主义无关选择。你固然可以选择不做爱国主义者,但是如果你选择成为爱国主义者,接下来就无从选择爱哪个国家。

生活当中有很多类似这样的关系,例如你与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的关系。你同样无法选择自己的血亲,你只是碰巧摊上了这么一帮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因此或许爱国主义更像是爱家人。在某些方面也确实如此,但是依然有一点不同。你可以爱你的父亲——我确实很爱我的父亲,他是个好人——但是却丝毫不觉得你对他的爱取决于你是否认同他的为人,是否认为他是个好人。我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宣称:“我爱我的父亲,就算有朝一日我发现他并不是什么好人,而是个坏蛋,就算到时候我真心希望我的父亲不是他而是别人,那时我也依然还会爱他。”但是这套思路用在爱国主义头上难免感觉很奇怪,爱国主义者绝不会这样看待自己的祖国。如果有人对你说:“我是新西兰爱国主义者,但是我真希望我是澳大利亚人。”又或者“我是新西兰爱国主义者,不过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新西兰,我只是别无选择罢了。”这两种说法当然都没什么问题,无非是不够爱国或者说不够符合我们对于爱国主义的预期而已。爱国主义似乎包括某种认同、支持或者积极投入,这些因素对于爱家人来说未必存在。

就这方面来说,你可能认为爱国主义有点像是支持某个政党。你之所以支持这个政党是因为这个政党施行善政,代表了你相信的原则与价值观。因此支持政党总是积极的,因为你总能想到这个政党所代表的正面价值。问题在于支持政党在正常情况下往往是有条件的。你支持政党仅仅因为这个政党代表了你相信的价值观与标准,如果你认为这个政党改变了路线,不再支持你的信仰,那么你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将自己的忠诚转向其他政党。但是我们无法想象爱国主义者会这么说。爱国主义是无条件的。作为新西兰爱国主义者,你绝不会这么说:“我爱新西兰,但前提是新西兰符合下列价值观,否则……”

最后,我们还可以将爱国主义比作支持某个橄榄球队。这里的相似之处很多,你会唱队歌,挥舞队旗,你会非常看重球队的胜利与失败。如果有人说了这支队伍的坏话,你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如果队伍表现良好,你感觉也很好。这确实很像爱国主义。但是健康的球队之爱的特点在于归根结底这一切并不特别重要。如果你对于凤凰队的支持导致你破产、离婚、整天抑郁,那还不如换个爱好,因为并不值得。但是爱国主义的表达往往不能如此讽刺。真正的爱国主义者要准备好为国家做出真正的牺牲。人们之所以唱国歌升国旗并不仅仅因为有趣。爱国主义远比支持球队更加严肃。在最极端的情况下,真正的爱国主义者必须做好上战场保卫国家的准备。

由此可见,在爱国主义与其他任何更熟悉的爱的形式之间没有容易的类比。为了理解并且评价爱国主义究竟是什么,必须将其作为独一无二的特例来看待。我认为爱国主义之所以如此独特,原因在于你在爱国之前首先必须勾勒一幅这个国家的图景。在我看来,如果一个人对于他的国家抱有如下理解,那么他就是爱国主义者:“这个国家无可避免地是我的国家,这是我唯一的国家,这个国家是我的一部分。这个国家具有一系列美好特质——例如山川秀丽,人人平等,兼容开放,伟大悠久,等等——我相信这些特质使得这个国家值得我去效忠。我有理由严肃地效忠国家,因为这是一个美好的国家,理应得到捍卫。”

接下来我们略微讨论几句法国哲学,具体来说我要谈一下所谓的自欺。自欺即刻意的自我欺骗。萨特举过几个关于自欺的著名例子,你们可能都知道,例如侍者的例子与初次约会的女性的例子。我觉得这两个例子都有点瘆人,所以我举一个我自己的例子。假设你要举行一场讲座,你真的非常希望讲座能够顺利进行。你花了很长时间做准备,讲座的成功对你意义重大,你希望讲座之后回家喝一杯庆功酒。再假设你走到台上开始讲座,讲着讲着发现台下有些证据表明或许讲座不如你想象的那么成功。于是你开始曲解这些证据,以免危及你非常想要维持下去的信念,即讲座进行得很顺利。或许你看到有些学生在台下发短信,你的想法并不是“他们已经无聊了,讲座一定很没趣”,而是“没事,青少年就喜欢整天发短信”;然后你又注意到有些学生的笔记本屏幕上出现了脸书页面,你的想法并不是“天啊我讲得太糟糕了,学生们已经开始玩脸书了”,而是“我讲得一定很不错,学生们都想在脸书上告诉所有朋友们他们正在听我讲课”;又或者你注意到人们开始闭上眼睛,头歪到肩膀上,这次你直接就这么想:“我分享的智慧如此强大,人们必须要闭上眼睛集中精力才能吸收进去。”上述想法都表明你听任自己的思考受到了某种动机的影响,而且这个动机生效的前提是你不能承认这个动机。假如你承认:“我之所以这样解释而非那样解释学生看脸书这一现象,是因为我坚决不肯相信讲座进行得不顺利。”如果你有意识地承认这一点,那么这套操作就要失效。为了相信讲座进展顺利,你必须真心相信讲座进展顺利,而且所有证据都表明讲座进展顺利。因此你决不能向自己承认自己受到了某个信念的驱动,哪怕不惜扭曲证据也要维护这个信念。这就是所谓的自欺,即听任某个动机影响自己的信念的形成,而且你还不能承认这个动机的存在,必须假装这个动机并不存在才能使其发挥效力。这样做有什么坏处?毕竟这种做法似乎还挺常见的。萨特认为自欺之所以属于恶行,因为它不真诚。自欺意味着你不能面对真正的世界,不能作为真正自由的能动个体来回应这个世界。说的更朴素一些,如果你被自欺影响,那你就不可能形成基于证据的理念,更不可能做出正确决策。基于自欺的决策往往比基于证据的决策更糟糕。这就是所谓自欺的坏处。

这一切与爱国主义有什么关系?我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你按照我刚才描述的爱国主义方式思考,那么你就必须持续不断地将你的国家在你心中的形象当做自身身份认同的前提条件:“我是一个新西兰人,我心目中的新西兰是这样一个国家……”但是任何国家的形象都包含想象与挑选——因为将国家总结成某个形象必然免不了简化提纯——所以你心目中关于国家的任何形象都必然会遇到相反的证据。或许有证据表明新西兰的河流毕竟还是受到了污染,或许新西兰的士兵的确在国外犯下了严重罪行;或许作为一名澳大利亚爱国主义者,你认为澳大利亚是一个政治积极性高涨的国家,然后民调显示澳大利亚的青年一代非常不喜欢参政议政。当你遭遇这些证据时,你的身份认同就会驱使你设法抵制这些证据,而且有很多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或许真是这样,但是这些在我国只是个别现象。”“或许真是这样,但是其他国家在这些方面更糟糕。”“或许真是这样,但是所有这些不喜欢参政议政的澳大利亚/污染河流的新西兰人并不是真正的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他们都是叛徒,背叛了真正的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应该代表的国家。”但是你不能向自己承认自己正在这么做,因为爱国主义态度是你的身份认同的前提,你对待爱国主义的态度非常严肃。你不能向自己承认你所寄托的国家形象其实出自你自己的构建。为了让这种动机起效,你必须假装这种动机并不存在,假装你眼中的国家就是这个国家的实际情况。实际上在幕后你必须全力开动脑筋才能继续维持这个国家的特定形象。

这就是爱国主义自欺。一旦你想到这种思想的构造,就难免看出它在涉及爱国主义的公共辩论以及思考方式当中的其他几种表现形式。我这里举几个例子。首先,在很多国家都有人悲叹爱国主义没有在教育体系当中得到充分灌输。有些新西兰人认为教育的主要目的在于培养出优秀且爱国的新西兰公民。澳大利亚前任首相反复贬斥在他看来妨碍了澳大利亚青少年成长为爱国者的所谓黑臂章运动。因此爱国主义强行挤进公共场域的方式之一就是主张我们应当教育人们成为爱国者。那么我们需要做什么才能够培养爱国主义?如何展现你的国家才能让人们成为爱国者?一部分做法在于激起人们的情绪,例如举行爱国主义仪式,合唱爱国主义歌曲,观看爱国主义图像,等等。另一部分方法在于培养特定信念,确保孩子们学习国家历史的时候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国家,值得骄傲的国家,让他们将他们的国家当成他们个人身份的积极方面。因此必须让学龄儿童觉得他们国家的历史、特质与价值观看上去很美。为了做到这一点又必须以特定方式来讲述故事,而且还不能承认你采取了如此特定的方式。你不能在课堂上这么说:“同学们,今天我们要学习我国历史的某一个版本,今天我们要了解我国好的一面,忽略我国坏的一面。我在上课时将会有意识地遵循爱国主义规范,从而向你们灌输爱国主义思想。”因此我认为编写爱国主义教材本身就是自欺的表现。

再来看看爱国主义政治,有些时候当你捍卫某个政治主张时不仅会说“这是个好主意”,还会说“这是爱国的主张。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新西兰就该这么做,真正的新西兰人就该这么做。”以自由贸易为例,有些人会说:“身为新西兰人我们理应相互保护,确保我们的行业不受海外进口商品的伤害。”另一些人则会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从哪个新西兰冒出来的。在我从小长到大的新西兰,我们从来不怕竞争,只会勇敢面对竞争。我们相信就算面对世界上最强大的经济体我们也不会逊色。”这里的双方其实在两个议题上都有不同意见。首先,自由贸易是好是坏?其次,自由贸易是不是新西兰的国家特色?一旦你卷入爱国主义政治,一旦你想部分基于爱国主义来捍卫某个政治观点,那就难免双线作战。一方面你要解释为什么你主张的政治观点很好;另一方面你还要继续绘制国家形象,从而让这个理念能够体现你的国家。同时你还不能承认你正在这么做,否则就收不到多少成效。如果你承认你心目当中身为真正新西兰爱国主义者的含义受到了你的政治立场的影响——并且反之亦然——那么你只会在心理层面自相矛盾,说服他人就更别提了。为了避免这样的下场,你必须将你心目当中的新西兰包装成为实际存在的新西兰。

我之前提到了绘制国家的形象,现在让我们按照字面意思来考虑一个例子:国旗的设计应当如何决定?我所理解的爱国主义如何影响了关于新西兰国旗设计的辩论?关于我们目前的国旗存在两种不同的抱怨,人们有两种不同方式想要说服其他人相信应当改换国旗。首先有人认为现在这面国旗缺乏特色。看看世界各国国旗,澳大利亚国旗与新西兰国旗基本分不清,人们经常搞混。其次,有人认为目前的国旗设计过时,不够精确。不能体现当前新西兰国民的状况。这两条抱怨都颇有道理。世界上足有四分之一的国旗上带有英国国旗的米字造型。许多土生土长的新西兰人都很有理由认为米字旗无法代表他们或者他们的生平体验。因此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人这样看待国旗。那么怎样才算更好的国旗?我认为更好的国旗辨识度一定要更高,一定要与所有其他国旗区分开来,而且还要更好地体现我们的本质。因此我们不得不提问,怎样用一面旗来代表国家?怎样用颜色与形状来组成符合审美的图案,同时还要让这套图案代表一个国家,代表450万人,代表漫长且复杂的历史?

当我们设计新国旗的时候,很容易感到大好机会摆在面前。因为这使得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让我们自己对于新西兰的愿景在新国旗上得到表现。如果新过旗能够代表纯净自然、多元文化或者社会平等,这不是很好吗?如果我碰巧支持的价值观能够成为新西兰的官方价值观并且正式呈现在国旗上,这不是很好吗?但是反过来说,我们在参与国旗设计时或许也会抱有一点恐惧:假如新国旗不能体现我的个人体验该怎么办?假如这面国旗想要展现新西兰的真正价值,而我本人却不认同这种价值,又该怎么办?我认为很多人在设想新国旗的时候都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问题在于,我们将国旗设计的越有特色,我们越是往象征图案当中添加内容。就越容易将更多的人排除在外。我们越想展现新西兰人与世界其他各国国民的不同之处,就越会发现我们当中很多人其实并不符合这一套新西兰人的定义。比方说我们可以主张:“真正的新西兰人都喜欢英式橄榄球。”可是很多新西兰人确实不喜欢英式橄榄球。我们在设计国旗时采取的方法就是极力回避这个危险,转而展现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主题。比方说我在网上发现的许多新西兰新国旗设计都起了“团结一心”、“共同前进”、“阳光,大地与海洋”或者“天空,大地与海洋”之类的标题——后面这两面国旗可以代表任何非内陆国家,不仅仅只能代表新西兰。这样的国旗或许确实能让人感觉良好,但是你又难免想到究竟值不值得为了这样一面旗操心费力花这么多钱?“我们团结,我们前进”,究竟向全世界体现了新西兰的哪些独特之处?在我们当今这个更加全球化国际化的世界,这个问题尤其突出。如今跨国往来已经成为常态,很多国家都生活着大规模移民,带来了各种不同的生活体验,全都需要加以认真应对。这些新时代因素怎样在国旗上得到体现?

我有个建议。与其效仿几十年前的加拿大,在国旗上搁一片彩色树叶子,倒不如说我们根本不需要国旗。我们不需要国服,也不需要国乐,那么凭什么非得需要国旗不可?为什么不能在全世界面前展现一个并不觉得自己需要用“齐头并进”或者“天空海洋大地”来自我指代的国家?我主张我们并不需要正式国旗。当然,我们还有很多象征新西兰的符号,例如几维鸟与银蕨叶,人们可以随便使用。或许有些情况下这样的符号合适,另一些情况下那样的符号合适,总之就是展现一个让你感觉最亲切的新西兰。我们不需要官方国旗。你或许会问:“那么到了联合国我们应该坐在什么旗帜下面?”我建议找一面白旗,上面印上NEW ZEALAND。我认为这面国旗具有如下优势:首先,它易于制作,只要有PowerPoint就能做出来;其次,它表现了团结我们的最大公约数,即我们都是新西兰人;再次,任何人看到这面旗都不会误以为这是澳大利亚国旗;最后它还非常灵活,如果我们出国,完全可以用当地语言来书写国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我认为这样一面国旗发送了很多正面信息,

无论你怎么想,请允许我总结一下我对于爱国主义地位的看法。鉴于爱国主义涉及了大量有关信仰的弊病,我认为如果我们过于深切地认为我们理应与某一个国家绑定,那么难免犯错误。决定你是什么人的地方有很多。其他人或许会有与你完全不同的生活,但是依然像你一样有资格自称自己具有同样的国家体验。如果我们过于严肃地认定我们扎根在某个国家并且具备这个国家的特质——无论是被新西兰还是被澳大利亚塑造的特质——往往会陷入误区。我同样认为,当我们严肃讨论如何治国理政或者是否参加战争的时候,我们应当将爱国主义排除在外,因为爱国主义很容易扭曲讨论,促使我们形成有偏差的理念,诱使我们过于美化地看待自己的国家。一旦我们依照此类理念行事,我们的行为往往无法在道德上正当化。但是除此之外爱国主义的确很有趣。没有爱国主义的世界将会是一个更加无聊的世界,就好比观看英式橄榄球赛的时候支持某一方球队总比客观分析比赛形势更有趣。当你在青年旅馆的前厅里观看体育比赛的时候,我们总会将自己包装成新西兰爱国主义者,而不是一味维持自身认识论的健全性,一味拒绝陷入自欺。所以说爱国主义是自然而然的思想倾向,而且在许多情况下无可厚非。只不过与此同时我们还应当抱有讽刺的心态:我们当然可以奉行爱国主义,只要别拿着我们自己太当回事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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