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整理】2022年最佳历史出版物:《翦商》 -- 田中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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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2022年最佳历史出版物:《翦商》

《翦商》一书把从龙山时代到商代的华夏文明的最初阶段,称为“华夏旧 文明”,认为周灭商后,周公旦一代人迅速废除了人祭宗教,并抹去 了与此相关的文献与记忆,从而开创了和平、宽容的“华夏新文明”, 其影响延续至今。这一大的历史认知,构成了此书的立论基础,“翦商”, 则是关键性的切入点。

本书是关于中国上古时代的文明起源的,始自新石器时代末期 (4000余年前),终于商周易代(殷周革命),时间跨度一千余年。为此,须先从上古时代的人祭说起。

人祭,就是杀人向鬼神献祭。 关于上古的人祭风俗,直到近百年现代考古学兴起,发掘出殷商的大 量人祭遗址及商王占卜献祭的甲骨刻辞,才进入现代人的视野中。关于人祭风俗退出历史记忆,过去大多数学者认为它是逐渐、自然退 场的。一种代表性的说法是,殷商前中期盛行人祭,到晚期已很少了。 代表著作是著名学者黄展岳的《古代人牲人殉通论》,该书介绍了殷墟三座多人祭祀坑,认为它们都属于殷墟前期。但本书告诉你,“查阅这三座坑的发掘报告便可知,有两座属于殷墟末期,一座时期不详, 根本无法确定是否属于殷墟前期”。

根据本书的研究,人祭的消亡和周灭商有直接关系。在周武王死 后,辅政的周公旦取缔了商人的人祭风俗,并消除了关于人祭的文字 记录和历史记忆;周公此举可能是为了防止其死灰复燃,执行得也比 较成功,于是留下了三千年的记忆空白。

殷都宫殿区以东数百米的后冈,是一个很密集的商人聚居区。 1959年,这里发掘出一座奇怪的“墓葬”,它和正常的商代墓很不一样, 是水井一样的圆形而非长方形穴,坑内没有任何棺木痕迹,只有25 具尸骨凌乱地堆叠在一起。伴随出土的,还有青铜礼器和兵器,以及 纺织物、粮食等。

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推测,这是一处特殊的贵族墓葬, 墓主可能生前犯了罪,不能享受正常的埋葬礼仪,但仍杀了 24名奴 隶以及用了贵重的铜器陪葬。

I960年,在整理这座“墓葬”的时候,考古工作者发现,第一 次挖掘并没有挖到底,在半米深的土层之下还有第二层尸骨,共29 具。3于是,便建了一座亭子为其提供保护。但有些考古学者心中还 是难免有疑惑,是不是第二层尸骨之下还埋藏着什么。

1977年,又进行了第三次发掘,发现第二层尸骨之下还有半米 厚的坚硬红褐土,然后是第三层尸骨,共19具。这一次才算挖到了底。 也就是说,这座圆坑墓穴有三层,共掩埋了 73具尸骨。发掘者认为, 这应该不是墓葬,而是一座祭祀坑。

在后冈圆坑之前,殷墟王陵区和宫殿区已发掘上千座人祭坑,但 大都是边长两三米的方形坑,一般埋十人左右(尸骨或人头),且只 有一层,从未发现过多层人祭坑。

1959年发掘第一层时,根据出土铜器造型以及上面的铭文特征, 有学者判断它属于西周早期。后来,随着殷墟发掘日渐增加,人们 才意识到,原来商代末期已经有这些造型的铜器和铭文——它属于殷 商王朝谢幕前夕,很可能是纣王时代的一次隆重献祭仪式。

这座祭祀坑的发掘记录比较详细,从中可以发现整个献祭过程井 然有序,包含着当时的商人对于高级别人祭礼仪的理解,而被杀戮者 也给自己做了充足的准备。

后冈祭祀圆坑编号从深灰色的生土层中挖出,地表的坑 口直径2.8米,向下稍有扩大,底部直径2.3米,全深2.8米,上面 一半都是填土,三层尸骨都在下半截,分层清晰。可以说,从一开始, 后冈H10圆坑就是为了隆重的献祭仪式建造的,虽然我们已经无法完 全解读它蕴藏的理念。

坑壁平整光滑,坑底平坦坚硬,应该被修整夯打过。主祭者先在 坑底铺一层很薄的小石子和砂土,再垫一层二三十厘米厚的黄土。黄 土中有被掩埋的碎片,是打碎了的几只陶制炊器和食器,如鬲、簇、罐。

然后开始杀人。第一轮杀了 19人,身首完整的只有两具,被砍 掉小腿或脚的有五具,单独的人头骨十枚、上颗骨一块、右腿一条。 能分辨出有青年男子和女子各三名,成年男子两名,儿童四名,婴儿 两名。四名儿童皆尸体不全,缺下半段:一名从小腿以下被砍去;一 名从大腿以下被砍去;一名只有头骨;一名被斜向拦腰砍断,只剩 上半身和右侧骨盆。两名婴儿都只有头骨。单独的上颗骨属于一名 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牙齿很整齐。一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侧身 蜷曲,朝上的右胯部有60枚海贝(商人用作钱币的货贝),可能 是用线穿起的一团或是装在腰间的布袋里的。此外,他的身下还有 些散落的海贝。

尸体和头颅没有脸朝上的,或朝下,或侧方。这些迹象表明,杀 祭先是在坑外进行,然后再把人头和残碎的尸体扔进了坑内。应该还有人在坑底负责调整,虽然未必堆放得十分整齐,但要保证尸体的脸 部不能朝上。大部分死者的躯体并未被扔到坑里,所以坑内单独的人 头较多。

第一轮杀人结束后,主祭者向坑内撒了一些朱砂(尸骨被局部染 红),然后填土,这次填的是红褐色的土,厚半米多。接着开始第二 轮杀人。

这次至少杀了 29人,身首相连的尸骨有19具,单独的头颅9枚, 没有头的身躯1具。尸体呈各种姿态,俯身、侧身、仰身、直身和蜷 身的都有,单独的人头贴着坑壁东南侧连续摆放,脸朝下,头顶贴着 坑壁。能分辨出有青年男子8人,儿童5人。

这一层随葬海贝的人更多。一名男青年胯部有两串,共31枚。 编号27的尸骨,俯身,稍扭曲,身材较长,伸直后可能超过1.8米, 胯部右侧有三堆海贝,分别是20枚、10枚、5枚,可能本是三串。此外, 这三堆下面还有散落的16枚。

这层的儿童,除一人缺失下肢外,基本是完整的全躯,有一人乳牙尚未脱落,胸前挂一枚玉珠饰。

有两名青年,编号为17号和21号,性别不详,姿势相同,伏地, 朝东方跪拜,平行相隔1米左右,发掘者推测,这两人姿势过于规整, 应是被捆绑造成的。21号头部右侧有一枚骨笄,自下而上插入,显 示头发盘在头的右侧,可能是处死时发型被打乱了,右手臂佩一枚玉 璜,手腕戴一枚穿绳的玉鱼,看来比较富贵且重视形象。和他平行伏 跪的17号没有饰物。

第二轮杀人结束后,主祭者又向尸体抛撒了一层朱砂粉,再撒一 层小卵石,大小介于豌豆和核桃之间,平均厚1厘米多,然后再把31 件陶器送到坑内打碎——每件陶器的碎片分布很集中,不像是打碎后 扔下去的。有些陶罐的内壁沾着粟米颗粒,有些表面还涂了朱砂。坑 底堆积着很多死尸,已经不平整,坑内的作业者还特意把陶器放在较 低洼的地方打碎,以使坑底相对平坦,然后再填入一层灰黄色土,厚 约三五十厘米,混杂少量炭灰颗粒和红烧土颗粒,说明地面上正在烧 火,可能是烧烤祭品,包括没有扔进坑内的躯体。和第一轮相比,第二轮死者的躯体保全的相对多一些。

然后是第三轮杀人。这次杀了 24人,全躯的尸骨15具,单独的 人头7枚,无头的躯体2具,其中鉴定出青年男子6人、壮年男子3 人和儿童4人。这时,坑已经被填满了一半,仅剩深度约1.5米,所 以有些人可能是在坑内被处死的。比如,3号,四十岁左右,男子, 背靠坑壁蹲坐,两手掩面,胸前有一串海贝,13枚,可能是被割喉或 重击头部致死;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上半身趴在一只铜鼎(戍嗣子 鼎)上,右手抓住鼎的口沿;11号,十六七岁,少男,双手掩面俯卧, 腰部压着一件铜肆;8号,不明性别年龄,双手掩面,身体被肢解。

这一层携带海贝的死者更多。16号,左手腕挂一串,腰间挂两串, 共100多枚;18号,十六七岁,少男,臀部有一麻布袋,里面装海 贝300枚以上;17号,十八九岁,少男,只剩一颗头骨,口中含三枚贝。 上古埋葬的死者往往口中含贝,大多是入殓时后人放入让死者带去彼 岸世界的,但17号很可能是自己含进去的,看来杀人者并不在意他 们的钱财,他只能照顾好自己的往生。这一层中还有好几处小堆的海 贝,大都已经分不清主人。

所有的青铜器都在这一层。礼器有铜鼎、铜瞿、铜爵各一件,兵 器有铜戈两件、铜刀一件、铜镶一枚,不知名的小铜饰物一件。铜鼎 上的铭文显示,它的主人名为“戍嗣子”。

这时已经是献祭仪式的尾声,估计坑内作业人员有些懈怠了,所 以这一层中有两人是仰面姿势,其中15号下颌被砍落,前额上有明 显的刀砍痕迹,应当是仰面躺倒后,被连砍数刀。

这层几乎所有的尸骨都被染成了红色,应该是第三轮杀人结束之 后,主祭者向尸体上抛撒了较多的朱砂粉。坑内还有大量成捆的丝线、 麻线、丝绸和麻布,以及一堆粟米,都被放在人头和尸身之间空出来 的位置上。然后填土。这次填入的是掺杂大量炭灰、木炭块的灰色土, 有的炭块直径10厘米,长4厘米,明显是烧过的树枝。填土中还混 杂着大量烧过的骨头(报告没提及是人骨还是兽骨)和贝壳。这层灰 土厚35—60厘米,应当是祭祀结束后的柴灰和垃圾。

在填入这层炭灰土的同时,主祭者杀掉了最后一个人:侧身蜷缩 在坑东壁,身上撒了大量朱砂,尸骨被严重腐蚀,已无法分辨性别 和年龄;身旁有一只陶鬲,似乎是随葬品。郭沫若推测,此人就是 墓主、青铜器的主人“戍嗣子”,因为只有他被单独埋在最上面。但 问题是,他的身边只有一只陶鬲,没有任何高价值随葬品,所以还无 法完全确定。

杀祭全部结束后,是最后的填埋工作。在炭灰土层的上面,是 90厘米厚的块状红烧土层,夹杂少量陶器碎片,直到把坑填满。这 些烧土块应当也是烧烤祭祀的产物。

以上就是这场杀人祭祀的过程。可以判断,这不是简单的屠杀。 主祭者准备充分,从祭祀坑的挖掘和修整,到每一个杀祭步骤,比如 尸身摆放、撒朱砂、填土、打碎陶器、摆放各种祭品,都执行得有条 不紊。而且,地面上还在同步举办包含烧烤祭品在内的献祭仪式。这 些都说明当时的人对举办此类祭祀活动已经很熟悉,有一套相对固定 的操作流程。

发掘报告认为,死者都是奴隶。但从物品看,每层中都有人携带 货贝(甚至成串的或是用麻布袋装的大量贝)或佩戴玉饰,应该是他 们给自己准备的“随葬品”,显然,这种富裕程度不可能是奴隶。值 得注意的是,杀人者并不觊觎死者的财物,大量作为钱币的货贝和高 价值的青铜器被埋葬在了祭祀坑中。在殷墟的众多人祭坑中,这非常 少见。

最上一层死者的身份最高,有一件象牙棒和五件象牙做的笄,更 重要的,当然是贵重的青铜礼器和兵器,其中,铜鼎、铜肇、铜爵各一件, 最大的是“戍嗣子鼎”,高近半米,重达21公斤多,底部有烟灰层, 说明主人经常用它烹煮饭食。出土时,鼎口部有丝织物残留,大概是 被丝绸裹着带进坑内的。

鼎内有较长的铭文,共三行,30字,记载的是某年九月的丙午 这天,商王在一座大宫殿里赏赐戍嗣子货贝二十朋,为了纪念这荣宠, 戍嗣子铸了这件祭祀父亲的鼎。

后冈H10被全面发掘后,祭祀坊特征得到公认,学界多已不再 把它看作墓葬,但还是有些难以解释的现象:其一,人牲用了较多“随葬品”,如铜器、海贝、丝麻织物和粮食,而这在商代人祭坑中很少见到。 其二,随葬的货贝、青铜器和玉饰像是属于死者的财物,玉饰戴在死 者身上,货贝由死者成串或成袋携带,铜鼎和铜界也是压在死者身下, 而能拥有这些青铜礼器的,只能是商人贵族戍嗣子家族。

从上述特点看,郭沫若1961年的“墓主是贵族”的判断仍有可成立之处:后冈H10虽然是一座祭祀坑,但使用的人牲与众不同, 并不是常见的战俘和奴隶,而是中级贵族戍嗣子家族的成员。所以, 主祭者破例给了很多优待,比如,允许死者随身携带一些随葬品, 往尸体上撒朱砂粉(夏商时代贵族的墓葬往往会撒朱砂),但在实际执行中,这些优待又落实得颇为草率,很多都是身首分离,尸身可能 被献祭和烹煮分食。

如果被献祭者是“戍嗣子”家族,那操办此次杀祭的就不大可能是其他贵族,因为哪怕是高级贵族,也没有把下级贵族满门诛杀献祭 的权力。这只能来自王权。

又有两种可能。一是灭商后,周人对特定的商人贵族的杀戮。周 人曾两次攻克殷都,第一次是武王灭商,第二次是周公平息叛乱,且不管是哪一次,这种可能性都不大,因为周人并不尊重商人的祭祀伦理,不会允许把高价值的货贝和青铜器带进祭祀坑,更不会如此认真细致地执行杀祭全过程。

二是商纣王授意的杀戮和祭祀。《史记》等史书记载,纣王曾经处死九侯、鄂侯、比干等商人贵族。按照商人的世界观,商王杀人和向神献祭几乎是一回事,特别是处死显贵成员,更是向诸神奉献高级祭品的难得的机会。

由此观之,后冈祭祀坑中的戍嗣子一家人可能也是被纣王杀戮献祭的。杀祭地点在戍嗣子的家宅或附近,操办和参加祭礼的是商朝贵族,给了死者一点宽待,但仍按照惯例烹食了很多被献祭的人,尤其是婴儿和幼儿。

对家族中不同地位的成员,杀戮手段也不一样。最下面一层,拥有的货贝和玉器最少,应该地位较低,有较多儿童和婴儿,主要被分尸、 肢解甚至烹食。到中层,多数被砍头,但还能保留相对的全尸。最上面一层,有些(守着铜鼎、铜肆的成员)甚至没有被砍头或以手掩面, 应当是受到特殊礼遇的贵族。戍嗣子本人应该就在这层,比如那位以手掩面的四十岁男子(3号)。看来,越是身份高贵的成员,越是被留到后面处死。

郭沫若认为最重要的死者是戍嗣子及其“或因罪而死”的结论, 应该是成立的。戍嗣子本是一名级别不太高的贵族,因为某些机缘巧合被纣王接见,甚至可能一度受到信任,却又因某些原因触怒纣王, 结果整个家族被献祭一一用来纪念受王接见的铜鼎被带入祭祀坑,也算完成了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轮回。

在《史记》等史书中,商纣王残暴,喜杀戮,曾诛杀多名贵族大 臣。后冈H10祭祀坑不仅印证了传世文献的记载,而且还有很强的宗教色彩——按照商人传统的宗教理念,献祭人牲的身份越高,就越能取悦先王诸神。历代商王都谋求捕猎异族酋长“方伯”献祭,纣王则 把商人贵族也列入了献祭名单。

纣王以暴君形象载入史册,但史书从未记录过其类似H10祭祀坑的残忍行径,哪怕是演义小说《封神榜》也无法想象这种情节。这也说明,周朝以后的人已经忘记了商朝的人祭风俗,倘若没有考古发现,我们可能永远无法触及上古时代的这种残酷。

通宝推:真理,多余6569,回车,非鱼,脊梁硬,燕人,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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