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聊聊明清民国的江南士绅(4)(下) -- 狂草舞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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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聊聊明清民国的江南士绅(4)(下)

近年来有一种风气,鼓吹小政府,由乡贤们代替政府实行基层自治。那么,在绅权扩张的晚清,湖南和江南士绅基层自治的实际效果如何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回顾一下传统中国的基层自治模式。在明清两代,皇权是不下县的。民国时期,则分为两阶段。北洋军阀时期基本上是清朝体制的延续,后期国民党政权下延至区公所一级,也就是最基层的区公所负责若干个乡的行政事务。国民党统治时期,封建社会的士绅阶层因为科举制度的解体早已不占主导地位。国民党起源于会党,本质是黑社会+买办,自然不遗余力地排斥任何稍有传统道德的阶层,包括封建士绅。其结果是,国民党的区公所往往为土豪劣绅、土匪恶霸所把持,欺男霸女,横征暴敛,农村秩序大坏,甚至不如清朝,导致农村经济凋零破败。而我党的触角则延申到每个自然村,甚至根据人口的不同,把壮年,青年,妇女,儿童都全部组织了起来,重新构建了农村秩序,经济、文化、道德均获得复兴。在基层对决中,国民党可以说是完败的。仅以财政动员能力而论,解放区1946-1947财年的税收总额折合约80亿斤粮食。国统区同期政府收入仅为2亿多美元,折合约为73亿斤粮食。也就是说,在解放战争的初期,具有1亿人口的解放区,实际税收能力居然高于具有3亿人口且控制着绝大部分通都大邑的国统区。考虑到国统区实际税率远高于解放区,显然国统区大量的财政收入在低效率的管理模式中消耗掉了。这场效率竞争决定了谁来主导神州大帝的命运。

回到明清。既然皇权不下县,基层该如何治理呢?大体有三种并行的模式。一是保甲制,保长、乡约等由政府任命,保长完成赋役,乡约力行教化,可称为准官吏,但不属于公务员系列,不领官俸。理论上讲,以村落为基础的“里”在完成其赋役征收功能的基础上也具有一定的村落自治功能。尤其太平天国大乱之后,清朝政府也不遗余力地尝试恢复保甲制度。然而在实际运行中,保甲制度的运行是没有效率的,甚至可以说是彻底失败的。原因在于,保长、乡约虽然受政府委托,但没有可支配的资源,更缺乏足够的人望。基层事务繁杂,如果认真实现政府期望的职能,所需开支并不小,但是保长、乡约经济地位和社会声望均低于士绅,即使划分出一部分“公产”作为其公共事务的经费,其支配权往往低于士绅。但士绅又不屑于充当地位卑微的保长、乡约。所以,保甲制度在资源错配的情况下,是必然失败的。

那么士绅能否担当起联结皇权与农民的重任呢?如果能,则今天的“乡贤”或许有其存在的价值。如果不能,则“乡贤”无非是民国土匪恶霸控制基层社会的前奏。本人研读清末历史发现,不否认在个别时期个别地区,士绅的崛起的确有重大政治和经济作用,然而长期来看,无论是湖南还是江南,绅权要么是一种无效率的存在,要么是上噬皇权,下吃农民的膨胀势力。那种父慈子孝、岁月静好、安于联结皇权与农民的绅权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如果有,恐怕也只存在于某些居心叵测的学者臆想之中。原因在于,绅权一旦放虎出笼,就有足够的影响力左右基层政府,而政府却无能力约束士绅。结果就像末代江苏巡抚程德全描述的“惟查本省各官,往往因公与紳不洽。即洽矣,而又事事徇其 所请,几忘权限之所在。今不但官与紳不洽,即民与紳亦不洽。且不但民与紳不洽,即紳与紳亦不洽。以致渙若散沙之弊,全实惧焉”。换言之,绅权扩张的长期后果必然是,官绅不和,绅民不和,绅绅不和,导致基层社会成为一盘散沙。

第三种途径是胥吏。胥吏的优点在于作为官员的下属,理论上是要执行官员的意志的。但缺点是,有利时执行有力,无利时阳奉阴违。清代条例繁杂,外来的官员既无法掌握规则,又不能及时更新信息(如土地产权变更信息,水旱灾情信息),而胥吏往往世袭许多代,又是本地人,具有信息不对称的优势。官员为了完成业绩考核,往往受制于胥吏。此一现象被称为 “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清代为限制胥吏的作用,对吏人差补、解试出职和停降都作了细致的规定,但效果甚微。士绅阶层中,不肖之徒会和胥吏勾结,鱼肉百姓。有操守有理想的士绅则又会对胥吏非常敌视。江苏士绅冯桂芬曾请求两江总督曾国藩以士绅替代胥吏,曾国藩虽然对冯桂芬客气又尊重,但对此提议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那么,从政府官员的角度看,既然保甲制度不靠谱,那么士绅和胥吏两者该选哪一个呢?胥吏贪蠹害民,而士绅不受官府约束。

曾大人本人对此态度是异常矛盾的。

在曾文正还是个愤青的时代,那还用选吗?答案就是士绅。我们此前提到,曾国藩作为在籍士绅,私设了一个叫“湖南审案局”的法庭。这个法庭不看证据,不遵流程,只要士绅看谁不顺眼,报案给审案局,就基本上没有活路----砍头,杖毙,鞭刑,站笼,总之,有杀错没放过。抓的什么人呢?按曾国藩自己的说法,有教匪、会匪、盗匪。但是呢,曾国藩在给咸丰帝的奏折中居然光明正大地承认:“臣寓馆设审案局,派委妥员两名,拿获匪徒,立予严讯,即寻常痞匪,如奸胥、蠹吏、讼师、光棍之类,亦加倍严惩,不复拘泥成例”。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皇帝啊,我在长沙住所设了一个私人法庭,叫审案局,我聘请了两个靠谱的士绅作为法官,抓到匪徒,立刻严加审讯,[不仅教匪、会匪、盗匪死的很惨],就算普通的坏人,如奸诈的书办,贪污的小吏,包揽诉讼之徒,还有诈骗犯,我都加倍严惩,完全不顾我大清刑法的有关规定。谁敢说曾国藩不诚实呢?

曾国藩率湘军东征之后,以左宗棠、黄冕、郭嵩焘为首的湖南士绅们,基本全盘控制了湖南的丁、漕、厘、捐、盐、茶、军需、粮台,政府官员拱手签字而已,胥吏敢反对,下场可能是“就地正法”。那个湖南审案局呢?继续营业,不过继任者没有曾大人头铁,业务范围缩小了些,改为“发案局”。

业务范围窄了,但营业地域扩大了。湘军到哪里,发案局就跟到哪里—比如江西。江西士绅们一方面给湘军募捐,一方面仿效湘军办团练。后来那个大名鼎鼎的湖南巡抚陈宝箴—陈寅恪的爷爷,维新派人物—就是江西士绅,和其父亲一起办团练,获得了曾国藩赏识,踏上了升迁之路。

曾国藩参劾了江西巡抚陈启迈,理由之一是非法拘禁团练士绅彭寿颐。陈启迈撤职。

曾国藩参劾了安徽巡抚翁同书,理由之一是纵容苗沛霖杀害团练士绅。翁同书判斩监候,也就是秋后问斩。后来他爹帝师翁心存病死,朝廷加恩改为充军,死在充军途中。

曾国藩指责多隆阿,理由之一是多隆阿凌辱皖北士绅。多隆阿不愿意跟着曾国藩混,去陕西了。战死在陕西周至。

那么湖南有没有因为士绅掌权而变得更美好呢?许多湖南人做了官,发了财,淳朴的风气不再,霸蛮攀比之风盛行。以曾国藩的弟弟曾国潢为例,他捐了个监生,在家管理团练,性格霸道,不但出入衙门自由,还私设公堂,手段狠毒,逼着县令按他的意思杀人,激起民愤,还代人追债。可谓恶行累累,连李鸿章都看不下去,投诉到曾国藩那里。

固然财富与权势打开了三湘四水的眼界,丰富了湖南人的思想。但是人们忘记了带来财富和权势的创业者们—罗泽南、李续宾等等,大多数是穷书生。这些人有不少理想主义者,但理想主义者中的绝大多数已死在十余年的内战之中。后来湖南第一流门阀的第一流士绅,如谭延闿,固然门第傲人,拒绝当黄埔军校校长,拒绝娶宋美龄—换言之,蒋介石所追求的,他全拒绝了。但其真实水平也就那么回事。湖南后续第一流的人物,如蔡锷、毛润之,彭德怀,粟裕多数来自中等或贫寒人家。

曾国藩本人掌握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大权之后,对绅权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首先他反对江南绅士办团练。他说:“团练之法,只能防小支千余之遊匪,不能剿大股数万之悍贼。其练丁口粮若太多,则与募勇之价相等,不必仅以团名;若太少,则与兵勇之价迥殊,不能得其死力。其团局经费,若取之於丁、漕、厘、捐四者之中,則有碍督抚生财之道;若设法于丁、漕、厘、捐四者之外,則更无丝毫措手之处。事权既无专属,刚柔实觉两难。”在他的建议之下,撤销了江北团练大臣晏端书和江南团练大臣庞钟璐的职务。

至于江南士绅办的团练,可谓一言难尽。在江南大营垮台之前,他们主要任务是背靠江南大营贪污团练经费。在江南大营垮台之后,主要工作是勒索富户财产。太平军占了上风,大量团练投靠太平军。清军杀回,他们又抛弃太平军投靠清军。

其次,曾国藩拒绝冯桂芬建议,用绅士取代胥吏征收税收。曾国藩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曾国藩的幕僚丁日昌任江苏巡抚期间,阜宁县令请求丁日昌派炮船去收税,原因是当地士绅手里仍有团练武装,拒绝交税。丁日昌说哪有派炮船打士绅的道理。县令只好与当地士绅好言商量。士绅骗县令,说县令大人你先委派士绅负责征税,我们就完税。县令听从,签发了委任书。然后士绅有了委任书,就变成了合法的包税人,反而拿委任书和县令讨价还价,要求县令以旱灾的名义申请税收豁免,县令被挟制,只好听从。自然,穷人的土地是拿不到免税的,而士绅的土地肯定要免税的。税收豁免成了士绅兼并土地的利器。

实际上曾国藩根本不敢信任江南士绅。他让郭嵩焘来两江负责漕务和盐务,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当然,郭嵩焘背后是曾大帅的湘军,所以才能成绩斐然。他后来去广东就栽了大跟头。

李鸿章是受上海士绅的邀请接收上海的。但到了上海,他就斥逐了邀请他的士绅,选择了一批与他亲近的士绅合作。苏州,常熟等地的善后也需要当地士绅。这些士绅最热衷于报复曾投靠长毛的包税人,即所谓的长毛绅士。最初是杀掉这些包税人,然后发现太亏。后来就逼迫这些人献出家产,和国民党接收大员抢夺汉奸资产一个德行。虽然从长毛乡官手中搜刮的金钱“盈千累万而亿万,悉充善后经费”,但这些经费大多数进了善后局士绅的口袋,但饥民连口稀粥都喝不到。以常熟为例,李鸿章只得“立拿善后局董事李孙兰、王雨梅、钱竹菴、钱仲謙四人,周沐潤亦撤回。局务实已糜烂”。之后善后局归翁同龢的侄子翁曾荣负责,翁的风评是“倚势骄横,贪酷成性”,常熟善后局则 “刁劣董事,如蔓草生枝,层层剝削, 差役穷思极想,百計搜罗,实未办得一樁善后公事”。

同治三年,常熟善后局改为清粮局,负责征收地租。其中有一位非常奇葩的局董莫钟琳。咸丰十年常熟失守,莫钟琳家属曾报其殉难,获得朝廷抚恤。 常熟收复后,莫钟琳又“死而复生”,自称城陷当日”帶勇竭力抵御,寡不敌众,右腿左胁均被枪伤,昏倒在地,经民勇抢救,抬至寿兴沙,数月伤平,复患怔忡之病,医治经年始痊“。得知家属误报殉难,莫钟琳请求朝廷撤销抚恤。朝廷上諭:“莫钟琳既经遇救得生,何以迟至数年始知家属误报阵亡,所称养伤患病之处,殊难凭信。除將该員卹典撤銷外,其有无規避捏飾,仍著李鴻章确切查明,与江苏失守城池人员案內一并从严参办。”但李鸿章不仅不追究,反而把莫钟琳委任为清粮局委员。

薛福成給曾国藩上万言书,其中说:“今苏常松太各属,每县各有善後局,局数十百人,平居皆习为奸利,至无行义之辈。其中或有稍公正者,上官使主其事,亦以乡党亲故,莫能相禁。以故岁糜巨万,报销于上官,不啻以一为五,道路嗟叹,以为不如其已。由此观之,孰若悉罢此輩,以节浮費而济事实哉。“

但是曾国藩又能拿自己提拔的李鸿章怎么样呢?弊端何止善后局/清粮局,战后江苏贸易越来越繁荣,许多地方厘金收入却越来越少,显然是贪污越来越严重。曾国藩明知其中弊端,却碍于李鸿章的面子,无法深究。

太平天国期间,江南士绅组织了各种团练,军需局,劝捐局,善后局,厘局,绅权不可谓不扩张。但无一事不是弊端百出。平定太平天国之后,曾国藩幕府内招募了数以百计的江南士绅,李鸿章更是和江苏浙江士绅大肆勾结,左宗棠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如,李鸿章有盛宣怀,左宗棠有胡雪岩。固然,盛宣怀于江南士绅渗透层面更广更深,胡雪岩则是商人,不入诗书攒缨之家的法眼。

到了甲午战争时期,江南金石学家、时任湖南巡抚的吴大澄葬送了老湘营的最后余脉,而湖南人谭嗣同和广东人康有为,梁启超以及常熟人翁同龢居然混成一个阵营。此时的湖南士绅,除了战死沙场的数百理学穷书生,和江南士绅又有多大区别呢?

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黜,士绅们在辛亥革命前后的数年中回光返照,但接着是北洋军阀与国民党黑社会的斗争加剧,以及共产党作为新兴政治力量的登场,士绅的时代遂一去而不复返。清末绅权扩张最终带来的是官绅不和,绅民不和,绅绅不和,导致中国基层社会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彻底沦为一盘散沙。

靡不有初,鲜有克终。在湖南理学读书人打起卫道大旗,对太平军挥舞屠刀的时候,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的后代谭嗣同会改宗心学,和两广人站在一起批评自己的父辈贪婪好杀。曾国藩何尝想到自己招募的湘军裁撤后和太平军老兵一起成为袍哥,混迹于哥老会。自律向上堪称国人楷模的新建陆军到了国民党时期成了堕落、贪腐、淫邪、寡廉鲜耻的黑社会打手和买办帮凶。

鼓吹乡贤的大咖们,你们知道乡贤们怎么被国民党黑社会斗垮,导致中国农村彻底衰败,而衰败的农村又如何孕育出一共,一共又是怎么甩国民党反动派三百条大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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