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知乎笑话选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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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39:湿件系统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5427743/answer/3081846772

问:如何公正客观地评价苏联?

托卡马克之冠​ 答:

前段时间听过一种很有意思的说法,大意是说,苏联的正常运转高度依赖于一系列湿件组成的复杂系统,湿件存则系统存,湿件亡则系统亡。

举几个例子:

依赖卡里斯玛型政治领袖形成的凝聚力,卡里斯玛型政治领袖指的是依靠领导人个人的人格魅力和号召力形成的政治权威,说白了就是饭圈治国,苏联的历次政治倾轧很有点我的割割在销量周榜上打败了你的割割的意思在里面,作为一个报纸政权,从列宁开始,社论带节奏能力就是苏联领导人理论上的基本功,苏联凝聚力的丧失,与旧偶像退场,新偶像接不住偶像包袱有莫大关系。

依赖人形计算机维持运转的经济部门,典型例子如马林科夫,旧教徒商贾世家出身的经济部门负责人,具备完全靠自己的脑子而非账册就能把繁杂庞大的经济数据记的一清二楚的能力。

依赖铁血无情且善于揣摩上意的执行者运转的纠错出清机制,典型例子是苏联厂卫头子贝利亚,斯大林时代苏联的经济部门之所以能维持相对高效的运转,与贝利亚用个人的超强执行力替代市场机制和价值规律实现负面资产出清是密不可分的,仅仅因为变速箱设计的不够好就要被枪毙,这在苏联之外是不可理喻的。

依赖一两个工程天才维持运转的技术部门,典型例子是苏联航天工程总负责人科罗廖夫,再比如建立米高扬设计局的阿尔乔姆•米高扬和米哈伊尔•古列维奇,建立苏霍伊设计局的帕维尔·奥西波维奇·苏霍伊,苏联坦克设计大师亚历山大·莫洛佐夫,T72的设计总师卡尔采夫,这些天才几乎人均俱备用计算尺拉出超算水平设计成果的能力。

依赖几个军事天才实施的军事战略,苏联—俄国的军事统帅和军事制度最大的特点是个人风格极其明显,参谋作业服务于统帅个人意志,而非统帅权威为参谋作业成果的执行落实提供制度保障,这与其他国家大有不同,导致的结果是上限极高的同时下限极低,制定计划的能力远逊于修补计划的能力,从朱可夫到科涅夫,都是既有神来之笔,又有蠢猪式的指挥。

依赖几个圣徒躬身垂范的意识形态工作,苏联对圣徒的需求就像人对空气的需求,乃至于苏联的荣誉体系和人事选拔制度都具有强烈的宗教圣徒色彩,克格勃的新进者要对捷尔任斯基的半身像宣誓,红场上的无名烈士火你盖个教堂在那儿都毫无违和感,更不要提红色圣愚的代表保尔·柯察金了。

简而言之,苏联的兴衰高度依赖于这些湿件的正常运转,整个苏联的制度设计完全是围绕着服务湿件,让湿件效能最大化,确保湿件的指令得到正确执行,以及给湿件的错误指令粉饰太平而进行的,例如科层制的神圣化,对文化管控的极端偏执,官僚队伍的去人格化,随着总路线一起摇摆的社会,都是这种制度特点的侧面表征。

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实际上是一匹高质量湿件的集中出现,强行把俄国这个在欧陆传统政治生态中占据“鞑子”生态位的边缘次生文明,拉高到了本不属于它的高度,以至于让人产生了它一直这么强的错觉。

实际上,天降超人带来边缘次生文明的一波强势崛起在人类历史上并不少见,比如铁木真第一次统一了蒙古草原诸部,开始了自己天下布武的征程,再比如拓跋珪整合鲜卑诸部,让鲜卑人从游牧部落联盟踏入封建王朝门槛,随后建立北魏入主中原,再比如彼得二世和叶卡捷琳娜二世两代沙皇驱赶着灰色牲口们不依不饶的四面出击,发出了让整个欧洲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呐喊。

“神圣王”亚历山大一世击败拿破仑,攻入巴黎,协助其它欧陆王室恢复被拿破仑剥夺的君权,实际上颇有几分欧洲版本“借虏平寇”的意思在里面。

斯大林时代苏联的强势,不过是这种边缘次生文明时不时就能走一回的狗屎运轮到了俄国人头上而已,这种情况并不常见,但也绝非没有先例。

但任何一个俱备基本政治常识的人都能看出,这种结构蕴含着何等巨大的风险:

湿件立国的结果就是因人成事,而因人成事的结局必然是人亡政息,一旦湿件失效,或者湿件质量不达标,结果就是整个体系在逻辑上的不自洽和结构上的不平衡。

比如苏斯洛夫,横跨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契尔年科,安德罗波夫,戈尔巴乔夫时代的苏联意识形态掌舵人,号称“灰衣主教”。他算是合格的湿件吗?也许算吧,毕竟他一直屹立不倒,但又不算,因为横跨那么多时代,每个时代的总路线还变个不停,而能在不断变化的总路线中保持屹立不倒,这本身就摧毁了他所宣扬的意识形态的神圣性。

神圣来自于恒久,来自于普世,来自于一贯正确。变幻不定乃至前后矛盾,经不起哪怕半年合订本的检验,何来神圣?

实际上“灰衣主教”这个头衔,就来自于他在苏联文化和宣传领域只手遮天的地位,这个头衔究竟是崇敬居多呢?还是讽刺居多呢?你们可以仔细品品。

因人成事,是大部分依靠天降超人得蒙历史垂青的边缘次生文明逃不开的宿命,就像铁木真死后,遗泽三世而斩,历经窝阔台,蒙哥两代继承人后迅速走向分裂,能像北魏那样踏过天劫,实现彻底转型并融入中心原生文明的例子少之又少,毕竟,北魏孝文帝为了汉化,那是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北魏迁都洛阳就是一次典型的政治诈骗),连太子都造他的反了,能在这种局势下矢志不渝的,本身也是一种天降超人了。

苏联也一样,湿件最大的问题在于保质期,人格魅力再怎么超凡的领袖,最终也免不了因中风而浸泡在自己的屎尿中,设计局的天才们再怎么奇思妙想,也不可能给出几个世纪后的设计图,而以残酷的执行代替价值规律实施负面资产出清的结果,就是贝利亚手上沾了太多的血,以至于没人敢给他平反。

实际上我一直觉得没人敢给贝利亚平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因为苏联能扛过二战,和苏联军工部门超负荷的全力运转是分不开的,而二战期间苏联军工部门之所以能高效运转,又和贝利亚凭借个人超强的管理水平,组织实施了军工企业的搬迁,重建,生产,扩张密不可分,对于二战期间的苏联来说,贝利亚既是在隐蔽战线和德国人厮杀的谍报统帅,又是在经济上主持工作的总经理,他还是苏联核计划事实上的总负责人,为苏联造出了核武器。

论对苏联乃至俄罗斯文明的功劳,他的贡献至少是不低于朱可夫的(如果不是远远高于的话),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斯大林死后四个月就被枪毙,并且终究还是因为手上沾了太多的血,以至于无人敢给他平反。

在一台高度依赖优质湿件的系统中,保住了系统的湿件反而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有趣的?

湿件还有一个问题是不可复制性,把圣徒做过的所有事情再原封不动做一遍,并不能让你变成第二个圣徒,只会让人嘲笑你是个东施效颦的小丑,同样的,戈尔巴乔夫当政时期最喜欢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回归列宁”。可最后真正演列宁演的最像的反而是叶利钦——他和列宁同样享受到了被街上的群众亲吻手背的待遇。

最后一点就是,围绕优质湿件建立的政治结构,必然因为湿件质量不达标而出现灾难性系统故障,当优质湿件退出历史舞台,凡人们接手一切后,苏联再也没法用计算尺做出精妙绝伦的系统设计以掩盖自身工业基础的极端落后,军事统帅们再也无法做出有效的战略规划,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如何通过和苏共领导人争吵来换取更多资源投入,至于意识形态?一个和总路线一起摇摆的玩具而已,谁在乎?就连出清机制都消失了,毕竟没人想要第二个贝利亚。

于是雷越捂越大,随着最后的系统冗余耗尽,终于迎来了全面宕机的那一刻。

永远不要抱怨凡人们搞砸了一切,因为一套系统如果脱离了天才就无法运转,那只能说明你这套系统不属于人类社会,毕竟大部分人类都是凡人,你这套系统没法让凡夫俗子使用,那是你这系统的问题,不是凡夫俗子的问题,这套系统由于其不可使用性而已经成为一份不良资产,该出清的是这套系统,不是凡人。

苏联惨烈的一生实际上一直在做一件事——重复造轮子,它用各种高难度的社会实验证明了某些人类社会一直以来所奉行的基本原则是确有其道理的,比如价值规律,比如市场经济,比如充分竞争,比如我们需要真正的航母而不是什么狗屁载机巡洋舰,苏联每次为这些基本原则提供一套看似美好的替代方案后,无不以一地鸡毛收场。

毕竟,在市场机制生效的社会,设计师如果做不出优质的变速箱,失业就行了,而在苏联,要么这个问题无法解决(最后销毁社会财富造出一大堆工业垃圾),要么只有贝利亚来解决问题,能用市场解决的问题,你非要用贝利亚,不失败才是咄咄怪事。

所以苏联究竟是什么呢?

答案是,一套实验性的,寿命有限的湿件超算,一台不属于凡人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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