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高适这个节度使 -- 桥上

高适，盛唐大诗人，当时人说“高适歌行李白诗”。不过，他的诗，我有印象的只有下面几句，而且没想着是他的，惭愧：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高适出身渤海高氏，那是北齐皇族，祖先里还有个著名勇武又漂亮的兰陵王。

所谓渤海高氏，本不包括北齐皇族，因两家各有需要，所以战乱中北齐皇族前辈与真正的渤海高氏联了宗，算成一家。结果后来渤海高氏各分支中北齐皇族最有名，真的渤海高氏相形不显。

所以，高适该是游牧族鲜卑后裔，北齐离唐代没多远，杜甫眼睛毒，还能看出“高生跨鞍马，有似幽幷儿”。

据认为高适祖父唐-渤海郡王-高偘（高侃俭素自处，忠果有谋）曾当过陇右道持节大总管，这职位是后世节度使的前身。这家子挺能出节度使的，除高适外还有淮南节度使高骈。

高适父亲可能是高崇文（从文），曾任韶州长史。以崇文为其父，则易将高适与高骈相混。高骈也是诗人，他祖父是另一高崇文。我原来就常混淆此二人。

因此，高适老家并不在渤海，他诗里曾说“归来洛阳无负郭，东过梁宋非吾土”。既说归来，那么他家乡是洛阳，或者说，高适家族是在洛阳的。这是个大家族，高适行三十五，族内兄弟姐妹至少三十五位，他肯定不是嫡长子，可能连嫡支也不是。

那时高适二十岁左右，从长安落第归来，顺理成章被打发“东过梁宋”，照应那里的家族产业。产业在今商丘，唐代叫宋州，还有个著名别称——睢阳。于是高适“许国不成名，还家有惭色。托身从畎亩，浪迹初自得。”

宋州期间，高适又往北方游历，试图进入那里的幕府，但没成功：

单车入燕赵，独立心悠哉。宁知戎马间，忽展平生怀。

直道常兼济，微才独弃捐。曳裾誠已矣，投笔尙悽然。

飘飖戎幕下，出入关山际。转战轻壮心，立谈有边计。

五将已深入，前军止半回。谁怜不得意，长剑独归来。

北游未成，他再应征去长安，当时唐玄宗发话“其才有王霸之略，学究天人之际，及堪将帅牧宰者，令五品以上淸官及刺史各举一人”，可高适仍然落第，不过在长安他结识了颜真卿。

落第不好意思，高适就去北面淇上买了别业，住两年再回宋州。

然后，李白就来了，后面还来了杜甫。他们臭味相投，“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在黄河下游一带游荡：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春歌丛台上，冬猎靑丘旁。

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蕪际碣石，万里风云来。

忆与高李輩，論交入酒墟；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視平蕪。

这期间，高适也不是光玩了，他主要还是在结交各路太守等高官，想伺机弄个官做，如《为东平薛太守进王氏瑞诗表》就是他代写的。

终于，到近五十岁，天宝八载（749），高适得名相张九龄弟弟宋州刺史张九皐举荐，中第有道科，很快做封丘县县尉“去折腰”了。

当年冬天，县尉高适即被派去现在北京-延庆送兵：

北使经大寒，关山饒苦辛。

莫言关塞极，云雪尙漫漫。

高适这县尉当得并不痛快，也暴露了他的弱点：

州县才难适，云山道欲穷。揣摩惭黠吏，栖隐谢愚公。

他不能驾驭狡猾的下属，也许更适合做参谋。

到天宝十一载（752）秋冬之际，经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判官田梁丘（时严武为另一判官）引荐，高适被任作左骁卫兵曹，充哥舒翰掌书记。当时他对哥舒翰印象不错：

遥传副丞相，昨日破西蕃。作气群山动，扬军大旆翻。

节度使幕中有副使、行军司马、两位判官，然后就是八品掌书记了。掌书记“掌表奏书檄”，管起草各种文书，后来杜牧、李商隐都做过，应该要求文笔好，适合高适。

哥舒翰这个人，王维说是“上将有哥舒大夫者，名盖四方，身长八尺，眼如紫石棱，须如猬毛磔”，威风凛凛。而高适，王维说他“读书五车，运筹百胜。慷慨谋议，折天口之是非；指画山川，知地形之要害。尝著《七发》，曹王慕义；每奏一篇，汉文称善，缘情之制，独步当时。主人横挑而有余，墨客仰攻而不下。”于是“苍头宿将，持汉节以临戎；白面书生，坐胡床而破贼”。

这年十二月，高适随哥舒翰回长安，一直呆到第二年春天，并遇到杜甫，给杜甫留下那“高生跨鞍马，有似幽幷儿”的印象。高适还和岑参等好几位诗人一起去登了大雁塔。

这年夏天，高适跟哥舒翰回河西，又跟哥舒翰打下洪济城，“拔城阵云合，转旆胡星坠”。

掌书记当了三年，到天宝十四载（755），哥舒翰回长安朝见，途中中风，只好留长安养病。这次高适没跟着。

可风云突变，十一月，安祿山造反；十二月，攻陷洛阳。朝廷只好勉强病中的哥舒翰出任兵马副元帅去守潼关。又把高适调回来，让他如前入哥舒翰幕府，同时任他为左拾遗，再转监察御史，虽仍是八品，但直属中央。

下一年，天宝十五载——至德元载（756），六月，哥舒翰顶不住压力，贸然出战，全军溃败，他率少数人逃回潼关，却被留守手下擒住献给安禄山，杜甫总结：

长戟三十万，开门纳凶渠。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

于是唐玄宗连夜逃走，长安失守。

当时高适也不知怎么逃离的幕府，他去不了长安，就向南经骆谷绕道汉中，往今宝鸡-凤县-唐玄宗驻地觐见，上了《陈潼关败亡形势疏》，其中竭力为哥舒翰辩护，也为玄宗解套：

仆射哥舒翰，忠义感激，臣颇知之，然疾病沈顿，智力俱竭。监军李大宜，与将士约为香火，使倡妇弹箜篌、琵琶，以相娱乐，樗蒲饮酒，不恤军务。蕃军及秦-陇武士，盛夏五六月，于赤日之中，食仓米饭，且犹不足，欲其勇战，安可得乎？故有望敌散亡，临阵翻动，万全之地，一朝而失。南阳之军，鲁炅、何履光、赵国珍各皆持节，监军等数人更相用事，宁有是战，而能必胜哉！臣与国忠固争，终不见纳。陛下因此履巴山剑阁之险，西幸蜀中，避其虿毒，未足为耻也。

这文章得唐玄宗认可，就把高适从八品监察御史升为六品侍御史，让他跟着去了成都。八月，又把高适提拔为五品谏议大夫，从此进入高官行列。

这年十一月，永王李璘造反，私自带兵沿江而下，要自行兑现唐玄宗应许的在江东为王的承诺。但之前玄宗提出分封诸王时，高适就强烈反对，于是此时在北方主持抗战的唐肃宗把高适找去，征求他看法，随即在十二月任命高适为淮南节度使，去讨伐永王。

于是高适走蓝关道去湖北上任，在安陆会合淮西节度使来瑱、江东节度使韦陟，结盟誓师，向东进军。

节度使这个官位，我们马上会联想到藩镇，还有军阀割据，拥兵自重等等，所谓“节度使掌总军旅，颛诛杀。……赐双旌双节。行则建节，树六纛，……入境州县筑节楼，迎以鼓角，衙仗居前，旌幢居中，大将鸣珂，金钲鼓角居後……。”而且节度使于藩镇内“官爵、甲兵、租赋、刑杀皆自专之”，“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因此，高适一生最重要的官位，就是两个节度使。

可高节度使恐怕只是光杆司令，他能做的就是发文劝降，也算招降了几个将领。

至德二载（757）二月，永王李璘败死，高适入扬州，再在宰相张镐统领下援救自己第二故乡宋州——睢阳。当时张巡守睢阳，“坚守半岁，絶粮数旬，柹椽秣马，煮纸均人”，结果大军进到睢阳，睢阳已于三天前陷落，张镐愤怒杖杀了逗留不进的濠州刺史闾丘晓。

高适虽跟张镐出兵，但他真没掌握多少兵，只能发信请别人赶紧出兵，也没啥效果，唯有在回洛阳过睢阳时写文章祭奠了，“思壮志於冥寞，问遗形於荆杞，列祭空城，一悲永矣”。

这年底，高适被免去节度使职位，第二年，至德三载——乾元元年（758，二月改元，改载为年）五月，高适回老家洛阳任那里的四品闲职太子少詹事，“留司洛阳宫，詹府唯蒿莱”。

乾元二年（759）三月，叛军史思明攻陷洛阳，高适南逃襄阳一带，“一夕瀍洛空，生灵悲暴腮。衣冠投草莽，予欲馳江淮。登頓宛叶下，栖遑襄邓隈。”

这年五月，高适又被起用，“遂除彭门守，因得朝玉阶”，这回是彭州刺史，在成都边上。七月，社甫也往四川，岁末到成都，寓居浣花溪寺，于是给高适还有岑参寄诗：

故人何寂寞，今我独凄凉。

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

无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

济世宜公等，安贫亦士常。

高适虽“有似幽并儿”，终究是“白面书生”，没军阀气派，在本州竟被乱兵抢劫，“昨逢军人劫夺我，到家但见妻与子”。

乾元三年——上元元年（760），高适又被任作成都旁另一州蜀州的刺史。随后，杜甫也到蜀州，跟高适交往更密切。

下年，上元二年（761），杜甫在成都营草堂，高适还去做过客。

再下年，上元三年——宝应元年（762），四月，肃宗去世，唐代宗继位。七月，把剑南西川节度使严武招回长安，由高适代理严武的成都尹职务，接着严武副手剑南兵马使徐知道造反，很快被部将杀死。

广德元年（763）二月，高适被任命为剑南西川节度使，这是他担任的第二个节度使。

之前唐玄宗返长安时，把原剑南节度使辖地一分为二，立剑南西川与剑南东川两节度使，当时高适就不赞成，专门给唐肃宗写了《请罢东川节度使疏》，主张“合东、西川为一道”。

不过高适当上节度使后，没有专杀的魄力和能力，这年冬天，丢了松州和维州等城。

高适担任节度使的两处，正好是唐代中枢主要财源所在，所谓“扬一益二”。且都是由于皇帝认可他观点，任用他救急。而实际上，恐怕高适未能掌握部队，拿不出实在战绩，倒是说撤就能撤掉，不至有藩镇割据危险。

于是下年，广德二年（764），春天，严武回任，高适被招回，作刑部侍郎。

在皇帝看来，高适分量不够，虽剑南西川是“宰相回翔之地”，淮南也多出宰相，高适还是首任，但他两次出将，都未能入相，只得了散骑常侍，封渤海县侯，算是让他在渤海高氏族中有交待。

高适能力恰可与他剑南西川节度使之前任（也是后任）的名相严挺之之子严武相对照：

高适主张东西川合为一道，上边也给了意向，但他未能实行。等严武接位，马上诛杀东川节度留后章彝，将东西川重合为一，并收复高适丢掉的城池。

又过了近一年，永泰元年（765）正月，高适去世，享年约六十五。四月，严武亦去世，享年四十。

杜甫有《聞高常侍亡》詩：

归朝不相见，蜀使忽传亡。

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

诗人高适还有几句诗也很漂亮，有杜甫的味道：

来雁清霜后，孤帆远树中。

云开汶水孤帆远，路绕梁山匹马迟。

青枫江上秋天远，白帝城边古木疏。

2023年12月9日